前述:
1959年,剛從英殖民者手中獲得獨立地位的新加坡前途未蔔,住房危機一觸即發。第一次執政的李光耀施展鐵腕手段,廢除了英式官僚機構改良信托局,由此建屋發展局走上曆史舞台。
但黨內鬥爭嚴重,第一任建屋發展局主席的人選難産。就在此時,吳慶瑞向李光耀正式推薦了林金山。
事後證明,這是新加坡政治史上最成功的人事推薦。當時還默默無聞的林金山,實在是一等一的優秀公務員和政治家。
本文第一主角即將登上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專屬舞台。
四、林金山的傲骨
(一)種子
1916年,距離東印度公司員工斯坦佛.萊佛士開埠新加坡港已有97年。在上個世紀中,英國人在這裏充分展示了這個民族作爲當時世界上最活躍的商人、航海者、探險者和盜賊的強大實力和執行力。
盎撒人從南美洲偷來橡膠樹種子,從中國福建武夷山偷來茶樹,間接從西非偷來油棕樹,又將這些經濟物種在馬來半島廣泛種植;
通過領先世界的礦物勘探技術,在雪蘭莪州發現了世界上數一數二的大錫礦;
又適逢北方清朝太平天國的大動亂,大量窮苦華人紛紛下南洋,爲此地帶來了充足勞動力,整個馬來半島經濟就此蓬勃發展起來。
例如:吉隆坡的皇家雪蘭莪(ROYAL SELANGOR ),至今依然是世界上最大的錫器加工企業
就在這一年,位于海峽殖民地首府新加坡的一戶林姓家庭喜事臨門,家族的長子誕生了。
林家是當地商人之家,家族祖父是一名甲必丹(注:甲必丹即荷蘭文Kapitan的音譯,是下南洋的華人中文化程度較高的頭領,負責管理老鄉及與英國人打交道)。這個家族並不是豪商巨賈,但父親依然對自己的大兒子寄予厚望,爲他起名爲林金山,期盼他未來能青出于藍,爲家族帶來金山一般的財富。
這位長子的一生總是曲折回轉,命運曾多次將他抛向谷底,但其總能在風口浪尖上化險爲夷。未來林金山不僅給家族帶來了財富,他最終的成就亦遠超父親的期望。
他就讀于海峽殖民地最好的英校高中,英華學校(Anglo-Chinese School),從小就顯露出異于常人的經商天賦,對數字異常敏感,小小年紀就能和父親討論商業決策。
按照當時海峽派南洋華人的教育路線,林金山的下一步應該是進入最好的大學萊佛士學院,攻讀熱門的經濟或法律專業,未來成爲一名商人或律師。
但命運給了林金山第一個人生轉折點。上世紀30年代席卷全球的經濟大蕭條也波及了南洋,父親無法繼續供他讀書。于是原本的富二代林金山不得不中斷學業,在父親的加油站當了一名員工。
大蕭條結束後的1936年,經濟好轉,林金山以優異的成績考入萊佛士學院,成爲經濟系的一名新生。
萊佛士學院是林金山人生的第二個轉折點。
在那個年代,這所傳奇大學裏似乎永遠群英荟萃。林金山不僅收獲了知識和學曆,還認識了改變自己命運,並與之共同奮鬥半生的摯友、戰友和伯樂,吳慶瑞。
青年林金山
這對未來一個修房子和一個搞經濟的黃金搭檔,在大學就是同班同學。1939年兩人畢業後,吳慶瑞留校任經濟學導師,而林金山開始協助家族打理生意。一切都非常平穩,毫無波瀾。
如果這個狀況一直持續,未來不會再有新加坡發展之父,也不會有Mr.HDB,吳慶瑞會成爲殖民地政府的優秀公務員,林金山會按照家族的期望,子承父業將生意發揚光大,平平淡淡度過一生。
但改變這座島上所有人命運的大轉折還是來了。
此時距離日本發動918事變已經有8年,距離盧溝橋事變也已經過去兩年了。身處馬來半島的華裔們,眼看著日本對自己老家的侵略已經全面展開。
他們滿心憤懑,悲痛欲絕,一邊將自己積累下的財富源源不斷捐獻,一邊招募熱血年輕人回國參加抗戰,但這一切都沒能阻止日本侵略者的腳步。
不僅如此,戰爭陰雲早已籠罩整個馬來半島,而在英國人的宣傳下,南洋華人們對此卻一無所知。
1941年12月,日本帝國海軍偷襲了珍珠港,陸軍同時啓動“南進計劃”。馬來之虎的山下奉文率領日本陸軍第二十五軍在泰國南部登陸,由北向南進攻英屬馬來亞,太平洋戰爭中的馬來亞戰役就此爆發。
山下奉文和他的陸軍部隊
氣勢正盛的日軍勢如破竹,僅兩個月後,兵鋒就已渡過柔佛海峽,並在新加坡西部原福特汽車工廠建立了自己的司令部。他們占據了全島制高點武吉知馬山,並將大炮炮口對准了市區,要求與英軍談判。
原日軍司令部,今被改建成日據時代紀念館
與之相對,駐紮在福康甯山(Fort Canning Park)的英軍指揮部內一片愁雲慘淡。英國馬來亞陸軍總司令白思華(Arthur Percival)並不知道,從泰國南部登陸一直打到半島最南端的日本人其實也已是強弩之末,山下奉文只是打算用談判嚇唬一下英國人就准備從容退軍。
白思華(Arthur Percival)
英國人的軟弱連身經百戰的馬來之虎都大爲吃驚,曾經驕傲不可一世的大英帝國,居然在軍隊人數尚占優勢的情況下,決定直接投降。
白思華率領英國正規軍在1942年2月18日正式投降,投降地點就選在在福特汽車工廠的日軍司令部。
白思華率領英國正規軍簽字投降
投降日恰好臨近這一年的華人農曆春節,在日軍渡海而來的克蘭芝-裕廊一帶,之前才急匆匆被組織起來的華人抗日部隊(很多還是剛剛被英國人從監獄中釋放出來的馬來亞共産黨員)給予了日軍在馬來半島的最後,也是最沉重的攻擊。這些英雄們一直戰鬥到最後一人,全軍覆沒。
新加坡就此淪陷,山下奉文改此地爲昭南特別市,意爲帝國南方之榮耀。
消息傳進東京二重橋,裕仁天皇精神大振。日本全國上下舉行祝捷大會,每個家庭都配給3合白酒(300毫升),每個小孩都配給一角錢的糖果,以示共慶勝利。11點22分,裕仁天皇乘坐“白雪號”坐騎,出現在皇宮之外的二重橋上。聚集在廣場上的日本國民國民興高采烈,“萬歲”的呼聲此起彼伏。
(注:二戰馬來亞戰役和新加坡淪陷事,在前作《新馬分家》第二集中亦有詳述,忘了的各位可以回去看一看。)
在這個世界上,部分人的歡樂總是建立在其他人的痛苦之上。此刻日本人民的歡慶,帶給東南亞人民的,卻是噩夢一般悲慘時光。
面對殘暴敵軍的壓力,這個已經平和了上百年的社會秩序突然崩塌了。
要知道大英帝國在馬來亞的統治的百年中,在這片土地上出生成長的人民,無論華裔、馬來裔、印度裔,都對由“高等種族”英國人統治感到天經地義,即使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精英們也沒有例外。
李光耀曾回憶說:(那時)大家在英國統治之下,過著很簡單的生活,大家認爲未來一千年也都會是這個樣子。
(Everybody lived a very simply life under the British, and everybody thought they will going to be here for the next thousand years.)
但此時日本人在短短幾個月時間內,就將大英帝國在馬來半島的百年經營一掃而空。而英國人在戰爭中的表現,是前所未有的拙劣和低能。
對于原本“被統治而不自知“的各族人民來說,這是南洋版的“百年未有之大變局”。
原來的順民們,親眼目睹了英國人作爲高等統治種族極不體面的狼狽和潰敗;
原來毫無民族意識的人,也曾爲了華人民間遊擊隊中湧現出的悲劇英雄主義而痛哭流涕;
而最後取代英國人實施統治的日本人,其殘暴程度卻又令人發指。
對于戰前戰後的巨大落差,在日據時期的悲慘生活,以及對于無法掌握自身命運的強烈悔恨與不甘,終于在各民族精英的腦海中産生了無法掩蓋,如果火山噴發一般的化學反應。
某些千年不變的東西終于裂開,某些昂揚向上的種子就此被種下。
林金山就是覺醒者其中的一員。
(二)流離
當然,此時的林金山還無暇思考這些高緯度問題。日本人兵臨城下,英屬海峽殖民地的首府成爲了一座孤島,殘酷的現實讓他和家族都面臨著生與死的決斷。
是逃還是留?如何最大限度保留自己的財富?如何在兵荒馬亂間保住性命?
1、是逃還是留
作爲一名被日軍包圍的城市居民,特別對華裔來說,答案不言自明。只要有條件,一定要逃。
南洋華人在抗戰中一直給中國戰場捐錢捐物,而且數額巨大,早已成爲日本人的眼中釘。而日軍的殘暴衆所周知,這幫畜生習慣占領重要城市後拿居民開刀立威。這是他們在中國戰場鍛煉出來的慣例,而新加坡華裔是再明顯不過的目標。
此時美國太平洋艦隊和英國遠東艦隊均已覆滅或遠遁,機場也已全部落入日本人之手,逃亡路線只剩下海路一條。
于是1942年春節的馬六甲海峽有點繁忙,這條海路上可說是群星閃爍。
日本人最欲除之而甘心的陳嘉庚,也經由這條水路逃往蘇門答臘,後轉往爪哇。在二戰結束前的剩余時間內,對中國抗戰支持最大的華僑領袖和民族旗幟(主席評語),始終化名居住在爪哇島一個叫瑪琅的小鎮。盡管日軍懸賞500萬荷蘭盾要他的首級,也曾嚴刑拷打一些知情人逼問陳的下落,但沒有一個人背叛、供出他的所在地。
抗日英雄林謀盛乘坐一艘舢板船在英軍投降前三天逃脫,他的親人被日軍憲兵隊逮捕並就此了無音訊(後得知是被屠殺而屍骨未存)。林謀盛沒有放棄國仇家恨,他從蘇門答臘轉往印度,並在當地招募士兵返回馬來半島繼續抗爭,直至被捕犧牲。
客居新加坡的文壇領袖郁達夫、以及胡愈之等流落南洋的左翼作家們,也乘船輾轉前往蘇門答臘。與組織失去聯系的他們,只能靠積蓄在一個叫巴爺公勿的小鎮上賣酒爲生。一代文豪郁達夫,在二戰勝利前被日本憲兵殺害在蘇門答臘島的熱帶雨林深處,至今屍骨無存。
年僅26歲的林金山也是其中之一,帶領著家人從海路上匆忙逃往蘇門答臘,總算逃過了最慘烈的日軍大屠殺。
事後證明,從圍城中逃走的決定無比正確。
在占領新加坡後,山下奉文下令立即徹底肅清本地華裔的抵抗力量。由臭名昭著的“魔鬼參謀”遷政信策劃,由時任“昭南”警備司令河村三郎(Saburo Kawamura)和憲兵隊隊長大石正幸(Masayuki Oishi)帶人執行,發動了肅清大屠殺。
中間的胖子是山下奉文
2月17日,山下奉文命令:“將潛伏著的持敵對態度的華僑連根鏟除,以絕我軍作戰的後顧之憂。”參謀遷政信明確指示:“判定出敵對分子後,當即處置(死刑)”。
2月18日,日軍對新加坡市區進行劃區封鎖,強令華僑前往7個集中地接受甄別,是生是殺,完全由日軍意志支配。最大的屠殺是在海濱和大海上,在加東和東海岸,數以萬計的華人遭到機關槍的射殺;丹那美拉海邊,晝夜都有船將華人載到海上,將兩人背靠背綁緊推入大海。
由于絕大部分是秘密屠殺,所以直至今日遇害人數依然無法完全統計,保守估計也在10萬人以上。
直到上世紀60-70年代,新加坡開始大興土木建設組屋時,在實乞納(Siglap)、榜鵝和樟宜海灘的工地上,還時不時挖出被活埋殺害後留下的萬人坑。
2、如何最大限度保留自己的財富?
雖然逃難至蘇門答臘,讓林金山躲過了肅清大屠殺。但戰亂一起百業蕭條,家族這幾百號人幾乎就是坐吃山空,加上日軍也在積極籌劃攻擊蘇門答臘和爪哇島,再躲下去並無太大意義。
于是林金山決定兵分兩路,女性和老人小孩留在蘇門答臘,自己和其他幾位年輕親戚則偷渡回到新加坡。
乘坐偷渡的小舢板,林金山涉水從新加坡西海岸登陸,躲過日本巡邏隊伍,回到這座原本繁華的貿易港。
才短短幾個月,全島都已物是人非。
原本建立在多民族基礎上穩定的社會架構突然解體了。華人被屠殺,白人軍隊被收監在樟宜監獄,馬來人得以與日本人合作和苟延,印度人被分化瓦解,部分被殺,部分被組織起來去反攻英屬印度。
就在從海岸到回家的途中,林金山看見武吉知馬路邊躺著一具被殺的澳洲士兵。一直順風順水的富二代林金山,終于第一次近距離感受到戰爭和死亡的殘酷。回想起自己和吳慶瑞兩個白面書生,卻還曾一腔熱血想加入萊佛士學院的華人抗日隊,後來被英國人強行解散的往事,現在面對真實的戰爭,簡直幼稚得可笑。
原本成熟的商業體系也已經徹底被日本人摧毀,全部支離破碎。林金山一路所見,牛車水和萊佛士坊原本繁華的商家全部結業。林家的産業,包括工廠,股份、磨坊,甚至祖屋都被日本人沒收。
肅清大屠殺只是日本人對華裔懲罰的開端,他們除了要華人的命,更到處索要華人的錢財。爲了懲罰和羞辱華裔抗日和向中國捐款,日軍要求繳納5000萬的“奉納金”,由馬來半島全體華裔承擔。華僑領袖例如陳六使(新加坡中華總商會的副會長,未來南洋大學的創立者)就這樣被日本人抓了起來,被關進監獄進行敲詐勒索。
林家自然也被日本人盯上,爲了繳納這筆奉納金甚至不得不變賣了家族首飾。爲了自保,林金山低調在北橋路(North Bridge Road)自家商店內住了下來,除了偶爾爲了生計去黑市做些小生意,其余時間深居簡出。
爲了不被日本人拿走全部的財産,低調是必須的。林金山確實還留有一些錢,存在聯華銀行(United Chinese Bank,今天的大華銀行)的戶頭上。他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讓這些錢被日本人發現,成爲日本人繼續進攻的軍費。
可惜現在是戰時,日本軍隊早就將“昭南特別市”的所有銀行全部封鎖,實行軍管。就連老牌的彙豐渣打都被一鍋端,例如渣打銀行就被橫濱正金銀行全盤接收。只有日本人必欲得之而後快的中國銀行,早由兩名經理帶著重要票據和文件,坐上難民船一路漂流到雪梨,並成功開設了雪梨分行。
林金山存錢的聯華銀行,命運似乎也很不妙,日本人對其的決定是軍管。一時間新加坡華人人人自危,只要在銀行存有現款的人都搶著去擠兌現金。
但林金山自有想法,不僅不去取錢,而且在整個日據期間,他好像把這筆錢就此遺忘,根本就沒去管這個賬戶。
作爲一名企業家,林金山對數字、財政和人力資源極爲敏感,他是這樣爲日本人在昭南特別市的統治算賬的:
除去被橫濱正金銀行銀行家接管的渣打銀行,其余銀行還真是字面意義上的被“軍管”:日本陸軍的大老粗們脫下軍裝,沐猴而冠當了銀行經理。
而全昭南市的日本文官加起來,總數也一直沒有超過20人。只會叫八嘎和殺人的底層太君們是不懂銀行的,各行日常運營還是必須依賴華裔本地人。
此外按照銀行的規定,長期不活躍的賬戶會進行休眠處理(dormant account)。而70年前的銀行也沒有電腦,一個紙質文檔就代表一個個人賬戶。自己的賬戶一旦休眠,馬上就會被銀行員工扔到倉庫裏束之高閣,而日本人根本沒有足夠的人力資源來清算這些賬戶裏的錢。
事實也正如林金山所料,任何急吼吼去銀行取錢的人,反而被日本人盯上,賬戶裏的資金被一掃而空。而自己以不變應萬變,卻恰好落在了日本人的目光之外。
二戰結束後,盟軍部隊收複新加坡,大華銀行得以再次正常營業。精明的林金山拿到了自己分毫不損的資金,才能重新開始商業生涯。
3、如何在兵荒馬亂間保住自己的性命
安排家族到蘇門答臘避難,成功保全家族財産,這兩件林金山都已安排妥當,但只有在如何保住自己性命這件事上,林金山做得並不成功,在日據期間吃了大苦頭。
林金山從內心深處憎恨日本人,哪怕是30多年後已經成爲政治家,依然忍不住流露出對日本人的鄙視,哪怕可能引起外交爭端他也毫不退縮。
在某次訪談時他談到:日本文化的表面只有一層薄板,內裏全是獸性。(Very thin veneer civilization, beneath it is the beast)
而日據時期還年輕氣盛時的林金山,雖然少年老成心思缜密,但他天生性格倔強,根本無法壓抑自己對日本人的鄙視和仇恨。
1942年5月,在自己家中偷聽盟軍廣播的林金山,聽到了美國海軍在澳洲東北角挫敗日本海軍進攻意圖的珊瑚島海戰,幸喜若狂的他自發寫了稿子並打印了傳單到街頭散發。
珊瑚島海戰是日軍海軍所能到達的最遠端,圖爲正在沉沒中的日軍航母祥鳳號
這下原本默默無聞的小青年林金山,成功引起了一位惡魔的注意力,時任日本憲兵隊(kampeitai)隊長大石正幸,肅清大屠殺主要實施者之一。
雖然沒被直接抓到發傳單,但總之是有些其他原因,莽撞青年林金山被抓到了憲兵隊位于Oxley Rise的監獄中。
林金山在日本人的監獄中進出兩次,持續40多天。未來的Mr HDB也經受了憲兵隊的“例行招待”,先是拳打腳踢,後用鐵棍抽打,用繩子套住脖子讓他接近窒息。
他被囚禁在一個有30多人的擁擠小牢房中,只能在地面上蜷縮著睡覺,每天的夥食是用煤油盒子裝著的馊米飯。據林金山回憶,讓他想起了郊區養豬場的豬食。
印象最深刻的,是憲兵隊牢房中的抽水馬桶。
這個馬桶是他們的生存關鍵,原因有點讓人惡心。不僅牢房中30多犯人的拉撒需要在馬桶裏解決,而且他們的飲用水也只能靠這個。爲了喝到“幹淨”的水,林金山和其他人不停的輪流沖洗馬桶。
每個深夜,隔壁的水牢中都能聽到抗日英雄們的慘叫和呻吟;每個早上,都有獄友被帶走,從此不再回來。
面對這樣前所未有的壓力和命運,一般人如我肯定早就崩潰了。但林金山畢竟不是凡人,面對如此酷刑,他反而釋然了,最壞不過一死而已。
看淡生死的人無所畏懼,酷刑和苦難反而激發了林金山性格中最隱秘,最桀骜不馴的那一面。
如同李光耀在林金山八十歲生日時評價道:他身上有根頑固叛逆的傲骨 。(There was a stubborn rebellious streak in him)
1942年的日本大牢中,面對日本憲兵的拷打,林金山性格中那根最固執、最叛逆的氣質被釋放了出來。
面對著毆打他的人,林金山沒有屈服,他憤慨的說到:
你們想贏得我們的支持?你們永遠辦不到,你們永遠也不可能贏。
you want to win our hearts? You never win our hearts, you will never win.
可想而知,換來的自然是更多的拳腳和毒打。
按照日本憲兵隊的凶殘,按說林金山肯定是死定了。一個海峽派華裔的富二代,偷偷打死趁夜把屍體拖到海灘邊扔掉,頂多又是一個失蹤人口而已。自從新加坡變成昭南以來,這種“失蹤人口”不知道有多少。
就在林金山已經到達了他人生的最低點和最危險的時刻,曲折的命運終于開始觸底反彈,國際形勢的變化挽救了未來組屋先生的性命。
1942年下半年,駐紮在此的日本陸軍剩余部隊出發南下,去支援攻擊荷屬東印度(今印度尼西亞)和澳大利亞,昭南城內的日軍力量驟然降低。
同時,日本國內的文官體系終于到達昭南特別市,帶來了最新指示。要將此地成變爲支援大東亞聖戰的東南亞戰區物資生産和集散中心,務必盡快組織當地人恢複生産。這就要求日本陸軍緩和與當地居民的沖突,爭取更多支持。
在兩次被抓進憲兵隊監獄,受盡折磨四十多天後,林金山終于被釋放。
成功減重30多斤的他,商人富二代形象蕩然無存,只剩下衣衫褴褛和遍體鱗傷,以及折磨了他下半生的背部陳舊傷痛。
走出憲兵隊監獄的大門,城市還是那個城市,人還是那些人,但四周的景色在林金山眼中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屈辱和憤恨如同火焰一般在他心中熊熊燃燒。
英國人的拙劣和低能,日本人的殘暴和苦難,在那一代新加坡人民心中埋下了一顆種子。
此時此刻,這顆種子終于在林金山腦海中破土而出,開始茁壯成長。
那是留在一代南洋人心中共同的,對日本人和英國人高聲呐喊:
這是我的生命,我的國家,我有話要說。
This is my life, my country, I have something to say.
林金山終于看清,這顆種子的名字叫“自主”。
(三)零收入公務員
二戰勝利後,財産未受大損失的林金山重新進入商界。他創造性發明了一套加工西米珍珠(Sago Pearl)的機器,大大提升了生産效率,迅速攻占了市場。
才短短5年時間,林金山就賺下了自己的第一桶金,成爲了百萬富翁。此後他再接再厲,又成功打入金融業,成爲了大華銀行、Batu Pahat銀行以及太平洋銀行的董事和主席。
這時的林金山才34歲,已經是商界大亨,百萬富翁,未來還有一輩子的和平時光可以享受。
但心中那顆名叫“自主”的種子一旦發芽,就再也無法忘卻。
商人林金山並沒有直接參與反殖民主義政治鬥爭,只在一旁默默觀看著自己的老同學吳慶瑞、杜進才。這些同窗們在街頭發表演說,成立了人民行動黨,他也因此而結識了他們的領頭人李光耀。
這個小夥子雖然年紀輕輕,卻極具人格魅力,以至于能將一大群比自己年長,說各種語言,來自于新、馬、甚至印度和斯裏蘭卡不同種族,脾氣秉性各不相同的人才集合一起,爲同一個目標而奮鬥。
1959年人民行動黨大選。台上爲黨內演能力最強的拉惹勒南,最右三人爲吳慶瑞、杜進才和李光耀
林金山從心底佩服這群人,喜歡這個朝氣蓬勃的黨派,他甚至在大選中與人民行動黨的黑粉打賭而贏了一大筆零花錢。
對于自己這位老同學的才幹,吳慶瑞相當了解,他和杜進也力邀林金山從政參與選戰。
但林金山並沒有冒然投身政治,因爲他知道自己僅僅是個商人。接受任務,安排進度,把該做的事情做完是他的長項,而街頭辯論、演講、鬥爭和站隊這些政治技能,實非林金山所長。
“你看,我現在自己的生意都照顧不過來,根本沒時間從政,”林金山回複到:“但如果你們贏了,如果讓我幫你們做點事情,我不會拒絕。”
Look, I am quite occupied with my own business, don’t have time to be involved in politics, but if you should win and if there’s anything that I can do, don’t mind doing it for you.
不能成爲政客,那就先當一名不領工資的公務員吧。
林金山的第一份公職,是公共服務署(Public Service Committee (PSC))的副主席。
公共服務署是殖民地政府下設獨立機構,核心職能是負責考核、推薦及公務員的升遷,責任巨大。這樣重要的機構,原本是由一名政壇大人物擔綱一把手:尤索夫.伊薩(Yusof Ishak)。
但這位老兄很快被晉升,而且晉升幅度非常之大。他在幾個月後就加冕成爲獨立後新加坡的第一任國家元首(Yang Di-Pertuan Negara),把自己的頭像印到了新元上。
接替者名叫林英美(Lim Eng Bee),原本是一名成功的牙醫。雖然此人也通過選戰成爲高級政務官,但缺乏領導公共服務署如此重要機構的能力。加上此時英國外派人員陸續回國,一切事務幾乎陷于癱瘓,龐大的工作壓力直接壓垮了林英美。
這位新領導每天花大部分時間呆坐在辦公室。每當有人拜訪時,他能說出來的只有兩句話:good morning和good day,其余時間只有漫長的沉默和空洞的眼神。從醫學視角來看,是典型因工作壓力過大而患上抑郁症的病例。
作爲他的副手,林金山當時也許不了解抑郁症是什麽,但是他能觀察到頂頭上司一步一步崩潰的事實。
于是林金山下了一道命令,所有需要林英美簽字的文件,必須要先經過自己審批才行。這讓他自己成爲了事實上的一把手,並在極短的時間內就讓公共服務署的各項工作重歸正軌。
這些事情,李光耀和吳慶瑞都看在眼裏。事實證明了,林金山這位看起來不像政治家的商人,卻具備一些非常稀缺的能力:
處變不驚,具備極強的決斷力、執行力和領導力,最重要的,是個能頂住大場面的人。
這正是李光耀需要的,能辦事,能鎮住場子,而且脾氣與能力都能與王永元相抗衡。加上吳慶瑞的熱情不懈推薦,李光耀拿起桌邊的電話,打給了林金山:
“你被指定爲建屋發展局的主席了”。
“Hey, you have been appointed Chairman, Housing Board.”
這突如其來的升遷讓林金山有些脫戲:“幹什麽去, whatever for”?
李光耀並沒有在最開始,就給這位未來的得力下屬太大壓力,甚至連工作目標都沒有提:
“你去那邊先幹些工作,可以帶著任何你認可的下屬”
“No, you go there and do some work, and you can take any officer you like.”
林金山沉默了。
作爲一名高級公務員,他對剛剛成立建屋發展局的種種流言,包括機構內部的官僚主義,以及李光耀與國家發展部長王永元的內鬥都略有耳聞。
三天後,李光耀第二次電話林金山催促上任:
“你去上任了麽?”
“Have you been to the Housing Board?”
林金山小心翼翼的試探:“沒有,那位部長(王永元)什麽也沒說”
“No, the Minister has not said anything.”
李光耀一如既往的強勢:“我說了就沒問題,你去上任。”“I say it’s all right, you go there.”
就這樣,沒有正式文件任命,沒有職責交接,1960年初林金山正式上任成爲建屋發展局第一任主席 ,不領工資的那種。
時光荏苒,此時林金山已經是一名44歲的中年人了。就連他自己也沒有預測到,他一生中最忙碌也最富有成果的黃金時代即將到來。
當然,林金山不是毛頭小夥,他自信已對未來工作的複雜性和艱巨性做好了萬全的准備。
“再大的困難,也不如當年面對日本人的拷打吧?”
但當他第一次進入建屋發展局之時,可憐的新人林金山,覺得自己還是把政治想得過于簡單了。建屋發展局辦公室內的氣氛一片死寂,一種詭異的緊張感在空中彌漫。
在那一瞬間,林金山仿佛覺得自己又穿越回到了那個人人自危、朝不保夕的日據時代。
未來的Mr. HDB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在建屋發展局要處理的第一件事居然不是修房子,而是……間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