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壽奶奶、送子奶奶、消災奶奶、轉運奶奶、生意奶奶……從山腳到山頂,她們可能是一個露天擺放的佛像,甚至簡陋到只是一張噴繪,只要面前擺上功德箱,就不妨礙有人納頭便拜。
插香山
「插個香山吧,一會兒就放不下了。」每跟我聊一會兒,李會強就會重複一遍這句話。開始我當是推銷,根本不理,可堅持到夜裡12點香山點燃的那一刻,我才真正領悟「放不下了」的意思。
幾十座一人多高的香山堆在一起,大殿中間幾乎沒有縫隙,堆到後來,人只能在外圍向裡面舉起麻袋,中間站著人,接過外面拋過來的香,摞往更高的高處。
香是貨車換騾子,一步一步馱上來的,它們被裝在寫著精品雞飼料字樣的麻袋裡,比普通的燃香顏色淺些,更易碎。一堆香山火起,不用五分鐘就可以完全燒成灰燼。
3月27日,我上到距離北京120公里的洪崖山,想參觀一下向「老奶奶」獻祭的活動。每年農曆三月初一到十五,從北京、河北、山東等地趕來的香客會擠滿山道,幾十萬人跑來祭拜。
上山路上擠滿了來燒香的人。圖片來自網絡
「奶奶」崇拜據說起源於西漢末年。當地人說,她叫張生香,原是一個普通姑娘,因為搭救過被王莽追趕的劉秀,劉秀感恩,搭了一座「奶奶廟」。現在,她又被說成「玉皇大帝的妹妹」。
我是在奶奶廟正殿旁的香火攤位遇到李會強的。他穿著黑色的夾克,皮鞋上沾滿香灰,正在到處拉客。他顯得健談而熱情,最後邀請我在一個窄窄的長條凳上坐了坐。
「你相信奶奶嗎?」我問他。
「她很靈,包治百病。」李會強笑著說。李會強是山後兩三公里處的馬頭村的村民,奶奶廟正殿旁的「車神廟」是他承包的。
山上有很多種「奶奶」的廟:長壽奶奶、送子奶奶、消災奶奶、轉運奶奶、生意奶奶……這些「奶奶」的司職範圍有重合,還有各種各樣其他的「神靈」。「車神」就是其中之一,他是僅次於「奶奶」的香火最旺的「神靈」。
山上的各種廟。圖片來自網絡
李會強的正殿「車神廟」,牆面已經破損,露出和著草的黃泥和石塊。「車神」前放著一個方向盤,方向盤上掛著紅綢布,石牆上用藍色噴漆寫著大小不一的「招財進寶,人車平安」8個字。他在這裡守著幾十麻袋香賣,生意看起來不錯。
「廢物利用。」他說,山下工廠裡木粉做成的「香」,成袋批發要不了幾十塊錢,晚上燒頭柱香之前,可以賣出很高的價格。
我問他「車神」是從哪來的。
「我也不知道。」他想了想說,整個山上有很多處「車神廟」,「車神」是人們希望有這麼個神, 「看著車神香火旺,就都改成車神了」。但他又表示,其他的「車神」不一定靈。
我們聊天的地方,一直到山下,是一片藍色的鐵皮房。從空中的索道看去,沿著上山的石階兩側蜿蜒分布,好像打在後山上的一塊塊藍補丁。
這些房子是各種各樣的「奶奶」的廟。從山腳開始,一直到山上,「奶奶」可能是一個露天擺放的佛像,甚至簡陋到只是一張噴繪,只要面前擺上功德箱,就不妨礙有人納頭便拜。稍微體面些的「奶奶」,有個遮風擋雨的殿廟,簡單些的,只能屈尊在山路中間的紙箱子前面。
真假奶奶
我對這些「奶奶」的來歷感到困惑。「假的,全是冒充的!」正殿旁邊濟公廟的梁林香本來背對門坐著,看到有人想要捐功德,忙不迭地站起來收拾。她那被稱作「觀音老母殿、濟公活佛殿」的幾平米空間裡,堆放著過日子的一應用具:一張小桌子,一口焦黑的小鍋,落滿灰的紙箱、布包和水壺,還有散落在地的半袋香和一個紙糊的濟公像。
正殿濟公廟的承包者梁林香和她的紙濟公。
「這是全山唯一的正殿老奶奶殿,其他的是假的。」她給來人發名片,上面印著殿名和一行小字:「治療癌症、精神病、各種疑難雜症等。」
奶奶廟分為前殿、中殿、正殿和後殿,分布在山的各處。關於哪些「奶奶」管用,哪些「奶奶」不管用,守廟的村民有一條和地理位置掛鉤的鄙視鏈。
山腳下前殿的人會告訴來客,在哪拜祭「老奶奶」都一樣,但是山頂上物資運輸不易,香火錢自然貴些,而山下的「奶奶」品類豐富,香火花色繁多,可以從容選擇。
上山進香的小路上,有很多村民放置的神像,前面的紙箱子裡,偶爾有人投進去幾塊錢。
半山腰中殿的師父稱:「沒有那些私搭亂建的時候,香火好著呢。現在他們隨便弄個地兒,建個廟,工商局還不知道。有時候(工作人員)來了,廟都建上了,拆不了。」
正殿的村民會正告來人,「正殿範圍內才是最靈的,其他都是行宮」。
「有什麼你就問白老師」,祭拜活動進行到下午,我在半山腰的中殿,一位耐心跪坐在地上的老人這樣指點我。老人是個70多歲的香客,已經連續十幾年來此祭拜了,她在家人陪伴下,等「白老師」領著「燒香山」。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中殿的主事人白紅保。他濃眉大眼,面相端正,身上的毛衣扎進西褲的皮帶,用力握住每一個前來諮詢和求拜的手,大聲打著招呼:「來了啊,裡面稍等,我燒完這個香山,就給你看。」
前來詢問的人試圖消災解禍,他們躬著腰,低頭看著白紅保在桌面上輕輕叩擊的手指。「姓名?」「生日哪天?」「家住哪的?」3個問題過後,他把來人的信息寫在一張白色便簽上,像醫院裡開處方的大夫。
他口裡唸唸有詞,10秒甚至更短的時間過去,白紅保的眼睛閉上又睜開,來人就會得到問題的「答案」。
處方大抵都是先燒一座香山。如果一座不行,那就得隔月再來,想法破解,到時再燒。在我逗留的兩個小時裡,中殿門前的香山一時也沒斷過,跪在前面等著的人們,都會跟著一起念:「奶奶保佑,人旺財旺……」
我和白紅保聊了起來。
「你拜,需要個明眼人帶著你。」他給我建議。白紅保能念出不重樣的祝詞,我央求他說兩句燒香山的念詞兒,他笑著搖頭:「那些詞兒,跪下自然就有,起來,就沒了。」
相較於其他殿只會討口彩的師傅,白紅保的「測算」贏得了不少老香客的信任。每年,都有很多人直奔中殿而來,找他燒座香山,聊聊家常。
生意
圍繞著「奶奶廟」,已經形成了一門「信仰」的生意。洪崖山位於河北省易縣,在北京和保定之間。從北京出發,京昆高速上省道232,行駛到易縣流井鄉之後往北一拐,兩個小時就到了。
3月27日,這裡已經擠滿了人,很多都是從北京來的香客。山下的攤販陸續擺上香火和各色乾果,一條長長的街逛過去,可以看到全國各地的「特產」。空蕩蕩的山裡被人聲填滿。
三月初一,一個村民睡在香堆裡。
我和奶奶廟附近的村民聊天,出於好奇,我很想知道他們對「奶奶」的態度。
梁成友是奶奶廟正殿「觀音殿」的承包人。他說,他一年大概要負擔60000元的承包費,及更加昂貴的修繕廟宇的費用。
殿內的一切都是他近十年辛苦經營的結果:披著紅布和黃綢、相比其他小廟更為高大體面的觀音像;寫著「觀音送子,一世感激」的錦旗;放著一元零錢到100元紙幣不等的功德箱,還有這一季度被期許帶來十幾萬塊錢營業額的高香。
他告訴我,雖然兩個女兒都在北京有體面的工作,但他心愛的小兒子還在唸書, 他準備在這個廟裡幹到「幹不動」為止,他說,伺候了好多年「正殿觀音」還挺被保佑的。
我問他以後想讓自己的孩子來接這個廟嗎,他馬上撇嘴:「不幹這個!」
當地人告訴我,距離奶奶廟不遠的馬頭村村民,幾乎都是奶奶廟的股東。隔上幾年,村裡會重新簽合同承包,競標價高者得。成功競標的村民會聯合很多戶一起負擔租金,付給所有的股東,到了年底,再由競標經營的人分紅。
各個殿的價格根據香火的興旺程度而定:正殿收入最高,價格也要幾百萬,由十幾戶共同分擔。當年管事的一戶,成為廟頭。如果次年收入狀況不佳,賠了錢,也會有人退出承包。
白紅保是山下馬頭村的村民,唸完了小學三年級,多年來承襲著已故去的奶奶留下的祖業。今年,他剛剛續簽了15年合同。
「一年得30萬。」他伸出三根手指頭,放低了音量,加上購買香和其他材料的成本,每年3月,他要爭取賣四五十萬元的香火,才不算「虧本兒」,「有時候都不夠還銀行貸款的利息」。
因為中殿是個大殿,白紅保平時會經常過來。怎麼才能增收,是他不得不考慮的問題。
「你這孩子啊,是個童子。」不到一小時的時間裡,他3次給前來看命的人這樣的結論。他把來客的回訪分散到各個月份,「你這樣,等到五月份再來一次,我到時候給你好好解一下」。
不論是牙疼上火、孩子哭鬧、夫妻不和還是兒女婚姻,白紅保掐算過後,都會開出一張配合香山燒掉的「處方」。
「各家經營模式和管理理念不同,」他的口氣,不是剛才對村民談論的「信仰」,而是一門生意,「包括正殿裡那些人,他們講不出淵源來,真懂這方面事兒的沒有。」
火災
夜裡過了12點,就是三月初一,是祭拜的正日子。香山點燃的時刻,整個祭拜活動達到頂峰。我在李會強的勸說下,忍不住插了一座最小的香山。李會強收了我160元。
「放心吧,我給你弄個好的!」他熟練地背起一袋香,抖落在地上。香山的點燃毫無任何祝詞之類的前兆,在香客們還沒能反應過來的一瞬間,十幾座外面的香山被點燃,香火騰空而起,很像野外的炊煙和篝火。
人群也跟著動起來,村民和香客們一起望向香爐前巨大的火堆。有人架起廢舊的鐵板放在身前,想要擋住熱氣流。但意外還是發生了。香山一座連著一座,被山風吹成了火海。一開始的驚嘆和喜悅的表情隨著火苗越竄越高,在香客臉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對火勢的恐懼。
這時拿著喇叭的廟頭兒大喊:「人快出來。」
我們被逼到一個角落裡。即便臉上感覺火燙,還是有很多女香客不忘虔誠地低下頭,唸誦懇求奶奶保佑的經文。
可是有兩個人例外,他們一直不停地在火海邊緣來回穿梭。正殿西側,觀音殿的廟梁冒起了青煙,好像被火燎到了,那是村民梁成友的承包範圍。
梁成友很快找來了水舀子,他站在地上用力揮動裝滿了水的舀子,試圖澆到房樑上。水柱抵達3米多高的屋頂時已經變成了水花,水花撲過去,又很快落下來。
見到火勢變大,梁成友和同伴冒著高溫尋找滅火器救火。
幾舀水澆完,有人喊,「冒起煙呢,裡面還著呢!」不到10分鐘,梁成友拿來了整個正殿範圍內唯一的滅火器,踩著觀音殿一側板房旁邊的香堆爬上房梁,同伴托著他往上爬,那裡離屋頂最近。
但鐵板太滑,嘩啦啦一聲響,梁成友和散了架的鐵板一起滾下來,帶倒了扶他的人。被帶著摔倒的人磕破了腳後跟,梁成友被火燎到了手。右手背上一下子起了幾個大火泡,他根本顧不得疼。
這不是香山第一次點燃大殿。村民梁寶蓮回憶,幾年以前,山下的前殿曾經被香山組成的火海燒燬過。當時,負責承包前殿的幾戶人家,每戶都拿出了50000塊錢修繕費。那樣的事故後來很少再出現了,因為各殿都會備好水,時刻提防火災。
但是今年,山下的水泵壞了,修好需要四五天,而山上的正殿幾乎沒有存水。看他滅火,旁邊的人才醒過神一樣,繼續呆望著中間的火堆。「這要是往下跳,能有多高?」一個小夥子看著山壁下面的台階和斷崖,問另一個小夥子。「不知道,跳下去得摔壞了。」我旁邊的姑娘雙手合十,低頭默禱。
火漸漸小了,第一個人從我旁邊躥出來繞過火堆,跑下山門的台階,隨後是其他男人,隨後是女人。我逃出那個高溫逼人的角落,向著山下的方向猛吸了一口清冷的山風,卻看見下山的台階上,跪滿了面向正殿方向禱告的人群。
「你看,『神廟』被燒沒了!」不知道誰喊了一句。
正殿東側的財神廟,一截黃底紅字的塑料噴繪,在這場頭柱香時分的燒香山中被燒掉了後面「神廟」兩字,只剩下嶄新的「正殿財」三字和一團焦黑。
後面仍有陸續扛著裝香的飼料袋子趕來的人,他們站定了等待前面的香山餘燼被鏟走,隨即馬上張羅著插上新的香山。廟頭李小剛在正殿前面焦急地吼:「等一等!後面的先別插了!」
沒人在意他的憤怒。更多奶奶的信徒湧進來,跪倒在剛剛倒空了的袋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