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聽一個語言學家講“禮”這個字,聽得我一驚一乍。他說“禮”由“示、曲和豆字組成。“示”字上面兩橫,分別表天和地,要我們感恩天地的養育,“小”表日、月、星。“曲”是“曰”和“草”字組成,“曰”是說,草即是草木,草木的幼苗從土裏剛冒出頭時,都是躬身卷曲的。下面豆字即表小,讓我們明白自己的微不足道。
他說“禮”“理”同音,意思是人要有禮數和禮節,離不開“理”。我們不單要在行禮時躬身,還要把禮存于心中,反應在言語中,面部表情中,生命活動中。“禮”就是天地之理,天地之道,是上天給我們的啓示。要我們在人際交往中委曲求全,求同存異,保持弱勢心態,說話做事不要逞能,待人接物恭而有禮,這樣才能立足于天地,彰顯生命之美。
我對此不僅異常陌生,甚至還有點抵觸,因爲我們從小所受的教育,是做“革命闖將”,要“敢批敢鬥”。所謂“周公之禮”,不僅迂執陳腐,還反動透頂,不僅要嘲諷貶抑,還要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腳”。我讀初中時正碰上批林批孔,課本都沒有了,不是搞勞動,就是開大會,聲討孔子的“克己複禮”。
如此一來,我們漸漸養成了不守禮儀的習慣,對很多民間習俗,一概視爲繁文缛節,絕不依從。記得父親去世,請來道士做法事,要我下跪,我不肯配合,村人議論紛紛,說我不孝,我拗著脖子,置若罔聞。要過年了,人家都在團聚,我卻往外跑,還傲然著文,題爲《叛逆的年》。
不僅如此,我們說話還故意避開一些文雅的詞語,譬如說上廁所,我們就說屙尿、屙粑粑。去年上半年在荊州小住,我大嫂都聽不慣,私下問我大哥,奇怪我說話怎麽這麽粗俗。吐痰雖不敢隨地,但卻敢吐在街邊草叢裏;煙頭不敢亂扔,但丟在街角牆邊亦不愧疚。還不習慣稱呼人家,問個路,雖然面帶笑容,也用了“請”字,卻大都以“哎”字做代詞,和人家打招呼。
而我們,卻自以爲是一群知書達理的人,是文明社群的一員。及至到了新加坡,才感覺自己的文明程度不達標。陌生人在電梯裏,在路上都向你問好,或者點頭微笑,我起初都疑惑人家是不是在跟我打招呼。幾乎所有人都那麽溫和有禮,特別是公務員,就覺得他們臉上的微笑不是裝出來的,是心底純善的自然流露。
也許新加坡的人並不是人人都有文化,有知識,有見識,但他們有文明,守禮儀。這好像是另一碼事。由此想到禮儀的重要,它不僅只是一些表面的客套,因爲習與性成,外在的行爲舉止經過長期的規範訓練,會觸及到人的心靈,抹去心中的陰暗與猙獰,換以平和與友善。它給我們的人生帶來快慰與溫情,給社會帶來秩序與規範,功莫大焉。
不得不承認,這種人文環境對我很受用,如沐春風。而在春風的包圍中,想到遙遠的故國,又不免怅然若失。其實我們的先祖把禮儀看得很重的,詩經說:“人而無禮,胡不遄死?”意思是一個人如果不懂禮,不如趕快死了。“做人先學禮”,禮儀教育是人生第一課。人生如此,社稷亦然,我們稱華夏是禮儀之邦,用禮來安定社會,維持秩序。
據說我們鄉間殘存的那些禮儀,很多源自朱熹。這位“集大成而緒千百年絕傳之學、開愚蒙而立億萬世一定之規”的亞聖,緣情制禮,弄出一套禮儀規矩,全民履踐,以達良善。雖然這一“濟世良方”屢遭後世的暴君奸徒們破壞,現實圖景也並不如人所願,但還是起到了一定的約束教化作用。沒有朱熹,情況可能更糟。
海外的華人世界,特別是儒家文化濯熏的東亞諸國,卻較多地承繼了先祖們付托給我們的遺珍,以致使我們現今去旅行時,恍然是穿越到了明清與宋唐。當然他們也不是全盤接受,正如扶桑之國,“摹仿中國文化,卻能唐朝不取太監,宋朝不取纏足,明朝不取八股,清朝不取鴉片”。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簡明常識,實爲至理。
再看遠一點,西土未出孔孟,遠離鄒魯,爲何能走出野蠻,趨近文明?人類的文明進程,並不局限于一國一域,我們這邊“天生仲尼”,人家那邊也降誕了蘇格拉底、柏拉圖、佛陀、耶稣,文化突破,精神提升,同步推進。延至文藝複興、二戰以降,精英輩出,人文主義漸成聲勢,沛然爲主流,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爲契約法規的社會法則所取代,精神文明煥然一新。
幸福人生,絕不僅僅是錦衣玉食,名車豪宅,優良的人文環境,帶給我們的愉悅與舒適,如明月清風一般,同樣顯要寶重。君不見,謙謙君子之間,絕無爭鬥之釁;文明國度當中,略無兵燹之患?倘若戰狼嗷嗷,青面獠牙,戾氣沖天,愚氓遍地,那不僅給你添堵,甚至會危及人邦安全。而複興禮儀,峻立法治,施以愛的教育,截斷恨的灌輸,欲救世道人心,欲達君子之國,舍此別無它途。
(文章原載于微信公衆號詩與歌的旅行,原標題爲《人而無禮》,新加坡眼轉載標題節選自原文內容。)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