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尖端海洋鑽井設備一直乏善可陳,但後進者張弭正刷新全球競爭新版圖
如果你飛抵江蘇啟東市,俯瞰下去,沿長江北岸大大小小的船塢和沿著海岸線一字排開飛速旋轉的風力發電機,蜿蜒成一條茂密的鋼鐵叢林。一台50層樓高的巨型門式起重機「宏海號」就像是變形金剛擎天柱,倔強地矗立在長江入海口北側。
在離地150米的「宏海號」拱梁頂端,隋紹元迎著東太平洋7級的寒風,指著腳下的這頭怪物大聲對《環球企業家》說:「任何一條焊縫出現差錯都將功虧一簣。」55歲的隋紹元是這裡的負責人。他身材瘦長,十分健談,儘管這裡的氣溫是零下8攝氏度。他說,建造一座海洋鑽井平台遠比想像的要難得多。
「宏海號」是有史以來全球建造得最大、最先進的移動式起重設備。它屬於在香港公開上市的油氣鑽機製造業新貴—四川宏華集團有限公司(簡稱宏華集團)。「宏海號」將被用來直接吊起整座重量過萬噸的海洋鑽井平台,移動至港池從而完成一次下水。受起重重量和高度所限,此前還沒有任何機器可以完成這個看似簡單的動作。這座鋼鐵構築的龐然大物將於今年年中建造完成,總體造價約3.6億元,耗費超過1.1萬噸高強度鋼材。它由兩台跨度達124米、高度為150米的拱形門式起重機平行組合而成,最大起重能力有2.2萬噸,是現有世界最大同類設備的11倍,可以輕鬆吊起一座20層的樓房,並能在一條長達300米的軌道上靈活移動。為了支撐住它,造價超過3億元的鋼筋混凝土基座至關重要—地基打樁深達46米,與即將建成的世界第二高樓(中國第一高樓)上海中心相當,混凝土設計強度高於三峽工程。
「宏海號」所在的長三角地區是世界造船業最繁忙的中心之一。由於此前剛剛經歷了歷史上最長的一段海運大蕭條,這裡的造船廠紛紛向製造海洋鑽井平台艱難轉型。主體位於中國西南盆地四川成都的宏華集團最初在2009年與啟東市政府簽訂投資協議書,意味著該集團也開始向海洋油氣裝備製造進軍。與其左鄰右舍大相逕庭的是,宏華集團是一家陸地石油鑽機製造商,此前毫無造船經驗。
但讓其大膽押注的根本原因在於,鑽井包(鑽機的核心部件總成)占去一座價值數億美元海洋鑽井平台成本的大半。在宏華集團看來,他們才是最適合的攪局者。目前,該集團已是全球第二、中國第一的陸地油氣鑽探設備提供商,其每年近90%的鑽機出口至國外,全球最大的私人股權投資基金凱雷(Carlyle)是其投資者之一。油氣開採服務業巨頭斯倫貝謝(Schlumberger)、哈里伯頓(Halliburton)、貝克休斯(Baker Hughes)、納伯斯工業(Nabors Industries)都是其長期合作夥伴。納伯斯工業曾於2005年簽下一單63台採購合同,該紀錄至今無人企及。在宏華集團眼裡,把陸地鑽機挪到海上對他們來說並非難事。
「你喜歡這個景觀嗎?」隋紹元展開雙臂,然後指向入海口方向。視線可及的地方有一兩艘散貨船模糊可見,水是有些渾濁的暗藍色。他說,他們遠離城市,看不到電視,網速慢得要命,生活單調。但有些大熱潮確實不容錯過。
豪賭
在1月底的一個寒冷的早晨,順著「宏海號」上密密麻麻的腳手架搭成的簡易樓梯攀爬至拱形橫樑頂端,人不由得有些瑟瑟發抖,注意力很難集中到這項可能被寫進歷史的巨大工程。事實上,除了橫樑和支柱,這裡滿是由厚約7厘米的鋼板焊接而成的中空柱體,它們長短不一,或成十字形、或成米字型相互交叉連接,從側面看去,就像一張錯綜複雜的蜘蛛網。「宏海號」採用的是桁架式結構,這意味著所有的受力都要通過焊縫去傳遞。整個機身一共有上萬條焊縫,焊接的質量決定了這項工程的最終成敗。
隋紹元保證說,他始終都把質量放在第一位,「這是我們最重要的工作」。這位在鑽機行業工作30年,也曾為全球最大的鑽機製造商美國國民油井華高公司(National Oilwell Varco)服務的專家說:「雖然很難找到如此之多技術精湛的焊接工人,但我們還是儘可能地做了嚴苛的篩選,並配備了足夠數量的質檢人員。項目剛開始的時候,我們每天都會很緊張。」
海洋的誘惑讓這家公司願意為此承擔風險。幾天前,57歲的宏華集團有限公司主席兼總裁張弭在其位於成都北郊約100平方米的辦公室里向《環球企業家》解釋他這麼做的邏輯。他坐在洛可可風格的白色木質沙發上,腳下是厚厚的帶有花瓣圖案的鵝卵色地毯,正對面是一幅由八張拼接而成大約15平方米的世界地形圖,隆起的褐色山脈和凹進去的碧綠盆地清晰可見。「這是市面上能買到的最大地圖了。」張弭說。他個子不高,胸膛厚實,帶有不張揚的自信和冷嘲式的幽默。「你看,藍色占了多少。」張弭指著一大片的深藍色說道。
自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之後,全球造船業陷入冰點。一度站上世界訂單量第一位的中國傳統造船業遭受重創,並被迫轉型。開闢利潤豐厚、訂單相對穩定的海洋工程裝備製造領域成了一個熱門話題。海洋鑽井平台是海工裝備最核心、價值最高的設備。例如巴西石油公司(Petróleo Brasileiro)位於坎波斯海盆(Campos Basin)的P-52平台。它是世界上最大的海洋鑽井平台之一,竣工於2007年,造價超過10億美元,主甲板比兩個足球場還要大,8.1萬立方噸的排水量超過瑪麗女王二號(Queen Mary 2,世界上目前最大、最出名的豪華遊輪)。這個平台是所謂的半潛式,實際上就是靠下方的平底船漂浮於海上的巨大碳氫化合物加工設備。船上的發電機以生產出來的一部分天然氣為燃料,能發100兆瓦電量,足夠供應30萬人的城市。180人的工作組12個小時倒班—上兩周班,休息三周—讓石油每天24小時都處於暢快的流動之中。
這是一座漂浮的工廠。它集合了鑽井、動力、通訊、導航等設備,以及安全救生和人員生活設施,建造難度超出很多人的想像。事實上,如今只有韓國、新加坡、挪威以及美國擁有這種能力。其中,挪威和美國目前主要提供一些核心部件,新加坡占據著用於淺海作業的自升式鑽井平台的大部分訂單,而大多數深海半潛式鑽井平台都出自韓國。同時,新加坡和韓國造船廠已經達到滿負荷,無法滿足像巴西石油公司這種新近崛起的能源巨頭們的貪婪胃口。2011年,該公司不得不把總價值約180億美元的海洋石油鑽井平台合約派給巴西四家尚無製造經驗的船廠。據馬士基公司(Maersk)估計,如今海上鑽井平台和鑽井船市場每年的價值高達440億美元。
中國很難對此無動於衷。不管從哪方面衡量,中國都已經成為世界最重要的造船業中心之一,而且隨時準備擴大影響力。大約10年以前,多數分析人士認為在不久的將來,快速擴張的中國造船廠即使不能奪取韓國在世界造船市場的全部份額,也將奪走其中的大部分,就像上一時代韓國造船廠橫掃大多數歐洲造船廠一樣,歷史會簡單地重複。同時,在最近的5年之中,中國大約有30家造船廠宣布進入海洋工程設備製造領域,其中20家稱已具備了建造大型海洋鑽井平台的能力。
但事情的進展並不順利。雖然按總噸數來計算,中國現在得到的訂單數量更多,不過按價值來計算,截至2013年7月,韓國在一年內生產的船隻總價值比中國高出了76.2%。而且,對那些試圖從產能過剩的散貨船市場抽身轉向尖端海洋鑽井平台領域的中國船廠而言,這個相對狹窄的市場入口已經變得無比擁擠。致命問題在於,海洋鑽井平台價格昂貴,沒有船東會把訂單輕易交到經驗不足的製造商手中。
換言之,眼紅的中國製造商們在押上全部賭注後或許仍然兩手空空。張弭也未拿到海洋鑽井平台的訂單。他已經向海洋板塊投資超過20億元,目前的斬獲僅是幾艘海工駁船(為海洋鑽井平台運送補給的小型船舶),以及一個被命名為「Tiger」的項目。這是新加坡OPUS海洋有限公司與上海船廠聯合開發的鑽井船,工作水深為900至1500米,宏華集團為其提供價值3億元的鑽井設備包。張弭為此感到興奮並希望能以此打開市場,他敲敲桌子:「這是中國的第一次。」此前,全球海洋鑽井平台和鑽井船所需的核心部件鑽井設備包幾乎由美國國民油井華高公司一家獨攬,其市場占有率高達90%。
張弭的底牌是「宏海號」。簡單地說,就是把原本需要占據寶貴船塢資源的海洋裝備搬到陸地上進行建造,再用起重機吊裝下水。這種理念並非是他首創。2000年,韓國現代重工船廠在全球率先成功實施該理念,但因為其起重設備能力的限制,只能分塊多次吊裝。值得一提的是,中國較為領先的海工裝備製造商煙台中集來福士海洋工程有限公司曾於2008年建造了一台當時全球最大的起重能力高達2萬噸的門式起重機,將分段製造的效率大大提高。但其不能移動,依然需要占據船塢。「我根本不需要船塢。」張弭說。
攪局
張弭出生在距離成都210公里的隆昌氣礦。這是中國第一座規模化天然氣田。從他記事開始,家裡使用的燃料都是天然氣。後來哥哥張聰進入鑽井隊工作,張弭常常跟著他爬上十幾米高的井架觀看打井。這些經歷都為他後來進入這一行埋下了種子。
不過,他度過了一個相當壓抑的青春期。由於父親早年參加國民黨的緣故,在文化大革命期間遭受歧視。張弭也因此受到牽連,失去了讀高中的機會。同時,在僅有的一段校園時光里,即使張弭成績一流,在同學中也很有威望,但學校的獎勵和榮譽一直與他無關。這樣的磨難對他的一生影響深遠。「我明白了尊嚴只能靠自己的拼搏去贏得。」張弭說。初中畢業後,他輟學在家3年,獨自操持家務。那段時光張弭並沒有浪費,他把《漢語詞典》抄了整整三遍。「他以前寫字太醜了。」張聰告訴《環球企業家》。不久後,張弭進入礦區職工大學讀石油機械專業,畢業被派至礦區的鑽機修造廠成為技術員。
但他並不是一名安分的員工。當時中國製造和使用的鑽機是效率低下的蘇聯仿製品,張弭通過研究獨立製造出一種新型的三缸泥漿泵,在川南礦區成為主力機型。他迅速成為中國該領域最知名的專業人士,當時國內大大小小的行業會議都會邀請他。但職務低微和所在單位級別不夠導致張弭的產品根本無法推廣出去。不過,張弭不是那種容易認輸的人。終於,他的技術方案在一次全國性的會議上反響強烈並最終得到大規模應用,張弭自此在中國的石油鑽機行業建立起自己的影響力。
宏華集團的前身起步於上世紀末,並於2006年最終完成改制和私有化,張弭出任主席兼總裁。公司成立之初的1998年便研製出中國第一台7000米機械鑽機,而宏華集團真正取得行業地位是在2001年,張弭親自參與研製出中國第一台數控變頻電動鑽機,也就是DBS鑽機。這款設備的意義在於將原有的機械式鑽機變成了由電控系統控制的新一代鑽機,從而帶來操控和效率的大幅提升。張弭一直是沖在技術第一線的那個人,他為此專門訂閱了十年的《電力機車傳動》雜誌,自學電力自動化的專業知識。「國內電力機車系統對電控的研究最強,應該把這套想法搬到石油鑽機上。」張弭說。
這種DBS鑽機最終為其帶來了美國油氣開採服務業巨頭納伯斯工業的63台採購訂單,但過程異常艱辛。中國的油氣開採業由中國石油(7.830, 0.02, 0.26%)天然氣集團公司和中國石油化工集團公司牢牢掌控,兩公司旗下有大約近百家大小不一的油氣設備製造商,基本實現自給自足。像宏華集團這樣的民營公司,很難在國內市場找到突破口。「你在國內能夠見到的宏華設備幾乎都是國外鑽井公司買去的。」張弭多少有些無奈。
硬幣的另一面是他找到了突破口。張弭要進軍國際市場,而且直指全球鑽井行業的制高點,美國。2002年,張弭參加了有行業風向標之稱的美國OTC國際石油展覽會,宏華集團的設備根本無人問津。當時一位中國同行告訴他,想要美國人買你的鑽機是異想天開。兩年後,張弭在國民油井華高、哈里伯頓、貝克休斯等鑽井巨頭盤踞的有「鑽井之城」之稱的美國休斯敦,建起宏華集團第一家海外工廠和銷售公司。
但當時宏華集團在美國尚未找到一筆訂單。張弭為了打開市場,採用了「以租代買」的方式,並且租金低廉。之後通過一家小型鑽井公司,張弭將第一台鑽機賣到了美國。2004年,美國頁岩氣行業突然爆發,以至於其本土鑽機製造商的產能已經捉襟見肘。宏華集團的DBS產品很適合頁岩氣的開採,且在價格上極具競爭力。於是,這個富有膽識的中國新晉製造商引起了納伯斯工業的注意。不久,俄羅斯、中亞、中東、南亞的國際市場被宏華集團逐漸打開。在第二年的OTC展會上,美國媒體已經開始將宏華集團與行業霸主國民油井華高相提並論,他們認為前者有實力在不久的將來與國民油井華高在全球市場一爭高下。
黯淡的日子終於過去,張弭成為美國頁岩氣浪潮中為數不多的真正的中國贏家。同時,這也為宏華集團開啟了另一扇窗。因為有消息稱中國頁岩氣的可采儲量高於美國,居世界首位。這甚至驚動了全球所有的能源巨頭以及投資家,包括荷蘭皇家殼牌石油公司(ROYAL DUTCH SHELL)和埃克森美孚(EXXON MOBIL)。他們提著裝有大量現金的皮箱找到張弭的故鄉四川,因為這裡的地下埋藏著中國絕大多數的頁岩氣。
作為中國最早接觸這個新興能源行業的設備製造公司,又在美國已經積累了大量經驗,宏華集團似乎可以歡呼雀躍了。但美國模式在中國並不適用,張弭開始組建團隊針對四川進行頁岩氣整體解決方案的研究。他們獨立開發了一種柔性水罐,用來取代以往那些笨重的儲水設備,並且可以減少之前三分之二的占地面積。在宏華集團位於廣漢的主要製造基地里,一位現場項目負責人胡朝剛指著一排十幾米高的黑色可變形的橡膠罐告訴《環球企業家》,這是張弭本人的「奇思妙想」。他說,已經有兩套這種裝置被運往美國。同時,一項關鍵設備即將獲得成功—這種全球最大的6000馬力壓裂泵正在貝克休斯位於美國的頁岩氣壓裂現場進行最終工業性試驗。「一旦成功,我們將擁有一套頁岩氣整體解決方案。」張弭虛空點了點手指。
但中國頁岩氣的真實狀況令人沮喪。中國設定的2015年頁岩氣產量目標是65億立方米,相當於中國天然氣總產量的2%,不過這個目標將很難達到。原因是首批頁岩氣田開發速度慢於預期。「最初我們都以為可以輕鬆達到這個目標。」廈門大學能源經濟學家林伯強[微博]表示,這個目標本來就相對較低。北京大學清潔能源研究院院長張東曉向《環球企業家》表示,不太可能達到2015年的產量目標。「中國2012年的頁岩氣產量只有0.5億立方米。如果你想在24個月里把產量提高130倍,那是很難的。」張弭對此倒並不擔心,他說:「只要你準備好,這個機會遲早會來。」
當然不能坐等良機出現。為此,張弭成立了油氣工程服務公司,這是斯倫貝謝和哈里伯頓在做的事情。簡單說,就是一支鑽井隊。截至2013年末,宏華集團鑽井隊已擴大至20支,合計人數已超過1000人。他們目前分布在新疆、陝西等地,還有一些隊伍已經抵達伊拉克。同時,他們創立了宏華俄羅斯公司。去年,他們與歐洲最大的俄羅斯對外貿易銀行租賃有限公司及俄羅斯最大國有軍工企業烏拉爾車廂科技生產集團有限公司簽訂合作協議,計劃共同生產產值約4億美元的重型石油天然氣開採鑽機。一些新簽重要訂單包括:與新客戶科威特鑽井勘探公司(Kuwait Drilling Company)簽訂的總價值約4000萬美元的3台沙漠快移鑽機銷售合同,在塞爾維亞和肯亞兩個新市場取得4台陸地鑽機的銷售合同等。事實上,這些國際訂單已經讓宏華集團陸地鑽機主要的生產基地廣漢廠區顯得頗為擁擠。
不過,眼下最值得關注的還是宏華集團的海工板塊。「宏華的陸地鑽機製造優勢、海洋鑽井平台鑽井包的製造能力和『宏海號』分別可以減少30%的成本和建造時間。」他說,這個行業缺少真正有實力的攪局者,大多數因為缺乏核心能力而只能微利甚至無利在苦苦支撐。張弭承認這當中存在變數,但他又說:「沒什麼可失去的。不去努力反而沒有機會。」
另一項挑戰來自宏華集團內部。尤其是在布局海工板塊之後,張弭其實已經再造了一個宏華集團。他需要有足夠多、足夠專業的人,在一個高效運轉的流程體系下踏踏實實做大量基礎性的工作。張弭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把更多的精力花在公司內部的建設上。「過去很多年宏華的發展是依靠激情和夢想,但現在這顯然已經不夠了。」張弭說。
張弭平時言語不多,講話時音調低沉、語速緩慢。但你一定想像不到,他幾年前還酷愛駕車。「那時候喜歡開快車,從來都是我超別人,沒有人能超我。」張弭指著樓下一輛墨綠色的保時捷911跑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