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艾小羊。複雜人生的解局人,品質生活的上瘾者,專治各種不高興。代表作:《活成自己就好了》
因爲長期在武漢生活、工作,我的朋友圈好友裏,武漢人占50%以上。從最開始封城時,武漢人朋友圈連夜刷屏,到後來各種朋友圈求助,互通信息,互相打氣。如今,我發現一個特別明顯的變化,朋友圈裏的武漢朋友們,似乎集體選擇了沉默。
大家有什麽事兒,就私信一下自己想私信的人。或許這場疫情,讓一部人意識到,真心的話,只能講給真心傾聽的人,而“被誤解是表達者的宿命”,並不是只有明星才擁有的待遇。更多的武漢人,是真的累了,太累太累,累到不想說話、不想表達。甚至覺得連公開求助都顯得多余,不容易的人太多了,你難,別人比你更難,在病人越來越多,公共衛生基礎建設缺口如此巨大的艱難時刻,有些人在跟時間賽跑;有些事情,只能靠時間解決。而大時代下的小人物,平凡的英雄,他們的喜怒哀樂,永遠是我最有興趣記錄的內容。
思思說,作爲武漢人,疫情爆發後,只要發條朋友圈,下面一准是各種安慰鼓勵。開始,思思看到這些,會感覺興奮,甚至振奮。興奮于自己收獲了前所未有的關注,振奮于這麽多人關注武漢,或許真能像朋友們說的那樣,春天很快就會到來。不知道從哪個時刻起,思思害怕再聽到鼓勵與安慰,害怕聽到“武漢加油”。那天看新聞,聽到鍾南山院士流淚說,武漢本來是一座英雄的城市,思思也哭了。不是感動于自己的城市忽然與“英雄”這個偉大的詞彙聯系起來,而是思念那個平平無奇,很多人不屑提起的“中國最大的縣城”武漢。“如果有選擇,誰願意當英雄?”思思第一時間想到了這條朋友圈文案,但她很快打消了發送的念頭。作爲一名自己與家人都身體健康的武漢人,思思覺得沒資格再抱怨什麽。然而,就她的生活現狀而言,那些志氣滿滿甚至贊美讴歌的話,她又說不出口。不能抱怨,又不合適感恩,于是她選擇了沉默。
明英的大伯,1月25日確診,當時找了一些關系才住進醫院。因爲住院難,她還發了幾條朋友圈。前天,明英默默刪掉了這幾條朋友圈。無論她自己還是身邊人,都慶幸大伯發病早,因爲後來的幾天,住院越來越難了。明英每天穿著自制的防護服,去醫院給大伯送免疫球蛋白。這種提高免疫力的自費藥,需要找關系才能買到。家裏的廢舊塑料布、塑料袋都被明英用上了,她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連親媽都認不出來。我們公號之前的推文裏,發過一張明英穿防護服的照片,明英一再叮囑我不要寫真實信息。一來害怕她媽媽認出來,擔心;二來害怕鄰居認出來,疏遠和歧視她。明英的父親前幾年生病去世,她不想再失去親人了。從1月25日到現在,明英只發過一條朋友圈,是關于避謠武漢人因爲吃蝙蝠而引發冠狀病毒的,她甚至從沒轉發過一條關于武漢的新聞。
“新聞裏的武漢,離我看到的武漢,多少有點距離,像看著一個熟悉的陌生人。”明英說。
作爲醫生的家屬,曉曉在1月24日哭了一場,這一天,她愛人在志願去一線的請願書上按下了手印。曉曉喜歡種花、畫畫、烘焙,經常參加我們咖啡館的沙龍活動,我說她的朋友圈是一場生活達人秀。這場生活達人秀,在1月27日,大年初三,她丈夫真正走上一線時,戛然而止。關于病情,甚至與新冠有關的新聞,她愛人早就叮囑她,不要發朋友圈,更不要妄加評論。作爲一名踏踏實實治病救人的一線醫生,他的理由很簡單:情況瞬息萬變,情緒代替不了科學,恐慌只會添亂。曉曉的女兒不到三歲,考慮到家人的安全,她愛人上一線後,就住進了醫院安排的賓館,相當于主動隔離了。因爲一個人帶孩子,去趟超市不容易,曉曉跟女兒的飲食一切從簡。前天去超市,曉曉被一個老大爺推倒了。那天超市特別擠,因爲網上傳聞,部隊即將接管城市,市民的飲食由軍方統一配給,于是很多人沖進超市搶購。曉曉的腿被超市貨架磕破了皮。回家用酒精消毒的時候,她忽然想發條朋友圈,調侃一下家裏有醫生,雖然擔驚受怕,但好處是消毒不愁酒精。但想想還是算了,在這種敏感的時候,也許發圈說自己家裏有酒精、口罩,是一種可惡的炫富。
王雲的朋友圈停更在1月31日。這天她突發急性闌尾炎,疼得一晚上沒睡,卻沒有醫院接收。她發朋友圈求助。一些人在下面留言,說闌尾炎先吃點消炎藥吧,就別跟新冠病人搶資源了;還有同病相憐者,說我親戚白血病都被勸出院了,我舅舅心梗都住不進醫院……後來朋友幫忙,讓王雲住進了一家偏僻的企業醫院,當天就做了闌尾切除手術,切掉的闌尾已經化膿。原本闌尾炎手術要住院一周,但三天後,醫院就勸她出院,因爲要收治新冠病人,王雲只能回家,每天開車去醫院打針。王雲說她現在不想看朋友圈,更不想發朋友圈,太累。她只想安安靜靜聽點音樂,看點慢綜藝。
“一旦你自己成爲新聞背後無數分子中的一員,無論新聞寫得多麽感天動地,數據做得多麽紮實;無論別人的言語多真誠或者多憤慨,你都覺得是隔靴搔癢。日子得自己一天天捱,就這麽過吧,該幹嘛幹嘛,你知道的再多,還是得自己去超市搶白菜。”王雲說。
讀者告訴我,她一個大學同學在武漢,疫情發生後,班裏很多人私信那個女同學,詢問情況,她都沒有回複。“爲什麽啊?大家都是好心。”她很不理解。我沒資格評論這種行爲對錯,但我非常理解武漢人的累——那種面對關注,面對關懷,默默接納,卻不想再多說一句話的累;那種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自動屏蔽好與壞,只想回到不好不壞的平淡日常中的累。攝影師Rola前天又去拍照了,她發給我,讓我留作紀念。我不忍心私藏,今天的配圖,用的就是她這次拍的照片。
看這些照片的時候,我腦海裏出現一行字:“與痛苦有關的美”。我們的城市生病了,但它依然很美。美得讓我忽然在某一刻,開始深刻地質疑人類的自大。我們以爲自己是地球的主人、自然的主人,我們無休止地改造自然,不斷蠶食野生動物的領地,打著“親近”野生動物的旗號,宣告主權,說蝙蝠黑暗,說長頸鹿溫柔,說土拔鼠可愛,說果子狸壯陽。某一天,當自诩爲主人的人類,縮回自己的領地,這片風景,卻依然美若黎明。這場疫情,是自然給我們上的一課;在這一課面前,身處痛苦中的平凡人,失去了表達欲;每個人都在沉默中期待,期待平凡的日子,早一天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