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特別的春節,一場疫情的到來,如同西伯利亞的寒流襲來,我們在衛星圖上,眼睜睜地看著它肆虐,然後席卷全國。
在這個微寒的早春夜晚,窗外挂著一輪朗月,我獨自坐在書桌前。關掉電腦,放下手機,想要從那層出不窮的新聞和數字裏短暫的逃離。
翻開一本宋詞,卻只是靜靜的翻著,一頁一頁認真地翻著,一個字都沒有看,淡淡地重複著翻書的動作。晚風透過窗,有些寒冷,我卻不舍得拒絕這夜裏的一抹清新。我停下動作,風輕柔的撩動著書頁,右下角的頁碼在眼前舞動。
無意識地,便瞟到這麽一句:一蓑煙雨任平生。這是東坡被貶黃州時,在野外偶遇風雨時,所填的一首詞。詞牌名也很應景,叫《定風波》。
東坡的詞,生根于凡塵的煙火之中,卻又花開于紅塵之外。讀東坡的詞,喜歡他開闊豁達的意境,喜歡他悠然淡泊的情懷。在“烏台詩案”的九死一生後,在坎坷的仕途中,在人生的逆旅上,也只有他,依舊能滿腔豪情,仍舊能吟唱出“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和陶潛不一樣,雖然都一樣的閑適,東坡的人生經曆卻更加豐富。淵明可以醉心于田園生活,可以終日詩、酒、松、菊爲伴。一顆心,一杯酒,一片塵,一個人,幾番風雨,幾度春秋,幾番歡喜,幾番苦憂,了卻愛恨,了卻情仇,不知生,不問死。生命的藩籬無處不在,陶淵明用退守田園的方式來表達自己對這個世界溫柔的回應。他沖淡守真的境界,和東坡出塵入塵的閑適有所不同。
東坡的一生都在官場上,身上有著儒家的執著,對經世濟民的執著;道家的灑脫,超然物外、窮達不由人的樂觀曠達;佛家的圓融,以禅理修心,持平常心,豁達觀世相。東坡也曾感歎: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
《紅樓夢》第二十二回,寶钗點了《魯智深醉鬧五台山》,戲裏一曲《寄生草》令人激賞:“漫揾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挂。那裏討煙蓑雨笠卷單行? 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寶钗念完後,驚住了一邊的寶玉,啓發了他後面的參禅。而東坡居士,他雖身在凡世裏,只是手持竹杖,腳穿芒鞋走在風雨中的形象,卻無不透露出曠達超然的姿態。身在碌碌紅塵中,一顆心卻自由自在,超然物外,率性達觀。
寶玉亦是有禅心的人,在聽完這首《寄生草》後,回去就寫了一偈語: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雲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寫完了,又附上一首《寄生草·解偈》。“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这一切,似乎为将来宝玉将来遁入空门,远离红尘作伏。黛玉在读到宝玉的偈语后,又在后面加了一句:无立足境,是方干净。黛玉本就身世飘零,又是个有慧根的女子,她的意境更加的空灵清澈。参透红尘,亦能修炼一颗禅心。
再後來,寶钗又講述了六祖慧能參禅的故事,慧能禅師所吟誦的偈語:“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行走在萬般無奈的紫陌紅塵中,或許很多人都曾追求過心靈的解脫,或多或少,都有過一顆禅心。畢竟世事蒼茫,浮世涼薄,在這紛紛的人海裏,我們都太需要一份寄托。只是萬象迷亂,不是每雙眼都能看清來時路,去處道;也不是每顆心,都能達到超然的境界。
東坡離我們,相隔已近千年。他一生坎坷,仕途艱難,貶了又貶,足迹遍及半個中國。我們無從得知,在獄中的日子,他是否也曾畏懼過死神的來臨;在經曆過那場人生大變後,他的心上,是否也長出了幾片蒼涼的苔?或許從我開始試著想這個問題時,我就錯了。東坡先生的人生境界是一冊筆走龍蛇的草書,刪繁就簡,寥寥數筆,寫盡生活。我雖能欣賞它的美,卻讀不懂它的妙;我明白這極簡裏藏著奧妙,卻不明白其中深意。
一閉上眼,仿佛就來到了那片千年前的山林,仿佛能聽到風雨打葉的聲音。一位風骨俊逸的老者,手執竹杖,腳穿芒鞋,從容而來,踏破缭繞的煙雲。片刻,風雨就停歇,山頭斜陽已相迎。回首向來蕭瑟片,也無風雨也無晴。最後一句爲總,寫出了東坡的人生哲理。在四季的交替裏,晴雨往複,太過常見。而人生的起起伏伏,世間的風雲變幻,最終都是一場空。如果可以將一切看淡放下,也許人生真的可以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做到成亦無喜,敗亦無憂。無論蘇轼是否做到,至少他曾心向往這樣的境界。這樣的通透和淡泊,就是曆經風雨坎坷,也能怡然自樂,也能讓萬千世人尋到心靈的慰藉。
光陰無情,曆史的風雨斑駁了始皇高高的城牆,卻帶不走秦時的明月;留下了一座令人唏噓的青冢,卻澆不滅後人對那個出塞女子的千般想象和向往。萬物都有輪回,只是有時間不死,或許還有一段不曾說出口的諾言,因爲沒有道出,就可以永遠靜止,無須兌付。
我曾經拿光陰換流年,在豆蔻的少年時,在烈焰般的青年時,在繁華似錦的壯年時,輕易地揮霍年華。到如今才發現,那句“我們都回不去了”是多麽的絕望,那是內心最荒涼的獨白。繁花似錦終凋零,淡雲流水寄余生。在這場行色匆匆的紅塵遊戲裏,我血本無歸。回首人生來處,也無風雨也無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