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福州永德會館前的聖君道上,可以望見對岸灰脊重檐的張真君祖殿。爐煙袅袅中,黑面煞氣的張真君端坐在殿中,雙目圓睜,法相莊嚴。
在閩台粵,他是監雷祈雨的農耕保護神,是蕩魔降妖的張聖法主公。但在這裏,他卻是保佑上下杭商幫行會生意興隆通江達海的財神爺。這種從農神到商神的角色轉換,源于殿前的這一灣三捷河。
三捷河,又名星安河,全長1.1公裏。閩江漲潮時,潮頭由南、西兩進,會于張真君殿前。對于講究好彩頭的上下杭商家而言,這種“殿前河水兩頭漲,湧出黃金滾滾來”的奇特景觀,自然象征著財源滾滾。久而久之,殿中供奉的法主公便成了主管財祿的商神,受信衆膜拜,得商家青睐。
有河的地方就有橋,橋溝通了兩岸間人與人的往來。有橋的地方就有廟,廟凝聚了衆鄉誼對厝邊的情感。
三捷河河景
在這片由閩江、三捷河、新橋仔河環繞的洲地上,原有三通橋、星安橋、馬祖道橋、三捷橋、平理橋、安遠橋、白龍橋、萬春橋、倚霞橋、荔香橋等十來座或拱或梁的石橋。橋的附近又分布著張真君祖殿、寶壽堂、法師亭、天後宮、真人廟、白龍庵、土地廟、觀音庵、尚書廟、霞江清泉庵、東金寺、蒼霞天主堂、蒼霞基督堂等十幾座或中或西的宮廟。其中保留至今、且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三通橋、星安橋、馬祖道橋與倚橋而建的尚書廟、法師亭、觀音庵。
三通橋與尚書公出海
三通橋原是一座東西走向的石拱橋,始建于清嘉慶十一年(1806年)。 因地處三河交界,故名“三通”,清嘉慶進士鄭開禧詩贊:“路逢過雨長新潮,移泊三通舊板橋。好是夜闌人語靜,一江明月萬枝箫。”寥寥數語,勾勒出萬家漁火中,三通橋水天相映的新月如弦。
三通橋
可惜的是,2000年,三通橋畔的中亭街改造,三通橋部分被毀。新橋仔河與達道河經過中亭街的一段都置于建築物下,成爲涵洞管道,彙潮景觀已不再現。2004年,又對該橋進行修複,保持原狀,面南扭轉70度,平移47米,移至陳文龍尚書廟南側的三捷河上,成爲南北走向。而這座陳文龍尚書也是從別處移來的。
陳文龍尚書廟原址在大橋頭的塢尾街(舊時稱新美坊),據說是陳文龍任南宋參知政事、閩廣宣撫使的官邸所在,因民間尊奉陳文龍爲“水部尚書”,故俗稱“萬壽尚書廟”。
陳文龍信仰是緣于福建一個獨特的地方民俗文化,因其在抗元鬥爭中殉國,既有功于國家,又惠愛于民間,在明初被著于祀典,令有司歲時到祭。于是,從收到陳文龍血衣的陽岐興化道(祖廟),到南台沿江的洋洽(新亭)、塢尾(萬壽)、三保(竹林)、四保(龍潭),接連建起了數座供奉陳文龍的廟宇,因皇室敕封他爲“水部尚書”、“鎮海王”,故其廟通稱“尚書廟”。
陳文龍尚書廟
舊時塢尾的萬壽尚書廟依照“玉帶環腰”的風水格局,河流呈弧形如玉帶般環繞著廟宇,而廟則如腰扣。2005年,塢尾街拆遷時,將萬壽尚書廟遷移至三捷河邊,保持了原有玉帶環腰的格局,還給這裏帶來了極富人情味的“尚書公出海”文化。
明成化八年(1472年)移市舶司于福州後,前往琉球冊封的曆屆使臣,在京領命後都要到福州造冊封舟,侍風出洋。福州成通往琉球唯一口岸,而這一條航路最開始時被稱作死亡之路。于是,慈航普渡的海神便成了使團與商團庇佑平安的精神支柱,也因此,陳文龍被曆屆冊封使恭請上船,與媽祖、拿公、龍神、蘇臣一起遠渡重洋保駕護航。
清嘉慶時,冊封使齊鲲在《續琉球國志略》一書中記載:尚書神像在二號船,若“遇暴(風雨)”,“文武官弁虔叩尚書神像前,乃免于危”,在一次又一次“聖人在上,海不揚波,聖人在上,海可飛渡”後,陳文龍也從護衛內河安全的“水部尚書”升格爲海上交通保護的“鎮海王”。于是,民間就有了“官船拜尚書,民船拜媽祖”的說法。
星安橋與法師亭壁畫
隔著張真君祖殿,距三通橋兩百多米處,“一橋飛架,兩鋪相通”的星安橋在翠意蔥茏中橫跨在三捷河上。橋建于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經嘉慶十年(1805年)、光緒十六年(1890年)、宣統二年(1910年)、民國十四年(1925年)、1975年等多次重修。橋頭望柱立有石獅,橋兩岸古榕垂髯,亭亭如蓋。
星安橋
我最喜歡星安橋的夜,月明如晝,橋弓如鈎,獨坐橋頭。風,從三捷河來;曲,從柴欄厝出。影影綽綽中,橋下春波泛綠,雕欄淩波蕩漾,從橋南的安樂鋪,到橋北的福星鋪,萬家燈火映出點點漁光,欸乃的橹聲中,泛出甯靜和溫馨。
在星安橋畔,有一座亦亭亦宮的法師亭。古時,這裏是南驿道上交通要沖,建有簡易路亭,供行旅遮風避雨納涼歇腳。北上之人從廈、漳、泉及興化前往福州,從龍潭角乘船擺渡過閩江,由蒼霞道頭上岸後,便從侯官入了閩縣地界。彼時,入城在即,行人便會到路亭歇腳,燒柱香、喝口茶後,過星安橋,經油巷下,爬龍嶺頂,過白鹭宿,就到了城裏。
元代僧人王法助建萬壽橋後,陸路交通興起,這條水路漸次衰退。而路亭周邊田地,隨著流民屯聚,人口激增,便有了村落的雛形,繼而漸成商埠。明時,有下杭街陳姓老板,自稱是法師陳守元後裔,在亭邊建一小觀,祀法師,取名“法師亭”。清嘉慶年間,因香火旺盛,鄉人籌資拓建後殿“娘奶宮”,祀臨水夫人陳靖姑。民國十八年(1929年),發大水沖垮路亭,變成有觀無亭,延至今日。
法師亭
法師亭,坐西南朝東北,前爲波光粼粼的三捷河,後爲專營彈弓的牛弓街。大殿面闊三間,進深五柱,穿鬥式架構,雙層歇山頂,殿內爲減四根金柱的扛梁廳,牆上嵌一塊“丙戌普渡”的石刻。門前立一塊字迹模糊殘缺不全的民國元年(1911年)石碑,記載著保潔河道、禁倒垃圾入河及防火的鄉約。如今,河塞渠壅潮亦罕接,淤泥沉積臭氣撲鼻,雖數次清淤,人煙繡錯的場景卻再難複現。
穿過橋上家長裏短的老街坊和亭前吆五喝六的麻將攤,就進入冠蔭郁覆的亭內。昏暗的燈光下,陳法師黑面長髯目光如炬。在它的兩側牆上,各有一幅線條細膩筆意斑駁的壁畫,也幸虧有這兩幅壁畫,保住了這座法師亭。
1998年,田垱舊屋區改造,法師亭也在拆遷之列,當工人拆卸屋頂後,一場大雨忽如其來,亭內的牆壁經雨水沖刷,現出兩幅色澤鮮豔的壁畫。畫上十二位羽化成神的文武官員,眉目傳神形象生動,每位神都來自民間,被賦予舍人、太保、將軍、總管、天君等神職,護持一方,造福人間。
法師亭壁畫
經文保部門認定,這是家住橫街巷的清代民間美術匠師李道環手繪,每個神像高1.93米,寬1米,采用家傳水陸畫的白描手法,顔料用有色的礦石碾磨成粉,加入特制秘方配制的膠水,能保持一百多年不褪色。2006年,文保部門采用“單幅整體剝離”的揭取保護技術對壁畫進行修複,之後重新貼回牆上。如今壁畫仍保存完好。
舊時,來往行旅到達法師亭時,都要到亭內行香禮拜,坐商求的是日進鬥金,走水要的是一路平安,舉子盼的是金榜題名,官宦拜的是步步高升,庶民祈的是平安喜樂,皆希望有求必應。
過橋後,迎面可見一幅醒目的三色店招,上寫“冠魁”二字,兩側聯曰:“冠蓋如雲,大魁天下”,原是雙杭三大剃頭店之一的“冠魁”剃頭店,晚清時吳蕃茹所開。燒香順帶理發,潔面祈求好運,加上吳蕃茹手藝精湛,待客熱情,自然門庭若市。
據民俗專家林精華說,篦頭、洗發、刮胡子、修面、燙發,對冠魁來說,都是小兒科,頭部按摩、刮眼痧、扒耳屎、治耳病、點痣、矯正落枕、腰間韌帶複位,甚至是爲婦女修眉、拔因內分泌失常而長出的粗毛,冠魁也盡量讓顧客歡喜進店,滿意出店。可惜的是,吳蕃茹之子吳仕良移業于隆平路的馬祖道,解放後又遷至中亭街,改名“光輝”,舊城改造後,百年老店從此銷聲匿迹。
馬祖道橋與觀音庵石碑
去星安橋百步,又有一橋,此橋不似三通橋之雄闊,亦不如星安橋之婉約,卻與一座“道”有關。這座道名叫“馬祖道”,因道旁建有奉祀天妃娘娘媽祖的天後宮而得名。
道是“道頭”的簡稱,功能類似碼頭,卻較之簡易,築建成本也低,多以灘、坡、石級沿江而設,近岸有若幹級台階,下面伸入水中是斜坡,方便小型船只停泊靠岸、日常貨物裝卸起運、沿岸居民洗滌挑水。
馬祖道
在閩江沿線,因河道縱橫,水運便捷,爲適應進出口貿易的需要,先後在南台港區建有六七十個道頭,分“橋上道頭”、“橋下道頭”與“橋南道頭”。馬祖道就是三十多個“橋下道頭”之一,位于隆平路上,中等規模,埕面較寬。油巷的油、碗弄的碗,以及潭尾街的天津木板,都可以通過三捷河連接到沿途著名的木商行。
馬祖道的最大職能就是船上貨物的搬運裝卸,“名色主”掌握著道頭的所有權執照,把持貨運起卸,以此生財致富。“甲頭”向“名色主”承包道頭搬運貨物的管理權,再以賣缺的方式,組織出賣勞動力的工人,在道頭停泊的船只上搬運貨物。他們克扣“名色” (甲工)應得的運費,提高抽成盤剝“名色”。“名色”向“名色主”或“甲頭”繳納數十元乃至百元不等的款項,購買名額成爲正式工人,統一住在“甲館”裏。沒錢買“名色”的“毛裏甲”(沒入角)充當著臨時工,彌補業務繁忙時“名色”的不足。在平時,馬祖道還兼營著渡船,有人呼渡,幾分錢就可以乘船到對岸的龍潭角。
馬祖道也是我大嬷(曾祖母)生活過的地方。記憶中的馬祖道,一席竹椅,一把蒲扇,大嬷在樹下乘涼,有一搭沒一搭回著街坊們的閑話,眼角卻盯著坐在道頭釣蟛蜞的我,一根繩子,一團棉花。我將蘸了蜜的棉團綁在繩頭垂到駁岸縫裏,輕輕晃動,笨笨的蟛蜞就會探出頭來,用它的鉗將棉團鉗住,見它上鈎,我就小心翼翼將繩收起,抓住蟛蜞丟入桶中,不一會兒,就有了小半桶。
夏天的馬祖道頭也是一年中最熱鬧的。“當被單,食橫三”,三月的橫山(黃瓜魚)上市,“鄉裏各人快來買呀······食了會好生(年輕)咧”,一扒就是一臉盆。夏至的平理橋頭,鐤邊吃了一碗又一碗,那米糊真是可口,黏稠清香。魚丸攤只有夏天才會供應久食不厭的葛嶺包、千頁糕。
如今,天後宮與馬祖道早已不存,只有道旁的馬祖道橋殘留著曾經的曆史印記。橋跨在三捷河隆平段上,南北走向,始建于民國初年,曆經多次重修。原有橋廊,橋呈弓形,看上去古色古香。
馬祖道橋
2001年,蒼霞棚屋區改造,隆平路擴建,馬祖道橋改爲鋼筋混凝土鋼梁橋,橋面兩側拓寬爲15米,欄杆用花崗石砌成,花紋精美。若不是橋拱依舊,從橋面上看,你根本不覺得這是一座百年古橋。
從馬祖道橋拐入星河巷,巷頭有一座紅牆黛瓦的廟宇式建築。那是始建于清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的觀音庵,現爲兩層小樓,水泥結構。門面上貼著磁磚,匾上“觀音庵”三個黃色大字,題于甲子年(指1984年)十一月,落款上有“重修古迹河泊鋪”的字樣。
河泊鋪是下杭街的一段,鄭祖庚《閩縣鄉土志》有雲:“由水巷道折而西,曰下杭街,分三鋪:錦江、福星、河泊,皆大商會館所聚”,在門側的外牆上,還有黃筆題寫的“觀音庵”三字,遠遠望去,分外醒目。
觀音庵
觀音庵西倚大廟山,面對彩氣山,三捷河潮汐繞庵前而過。南有蒼霞晚照,北有銀浦荷香,日月星三光,交相輝映,爲雙龍搶珠之風水寶地。原庵較小,供奉觀世音菩薩,建國後,由華德師主持庵務,住有女衆4人。
“文革”期間,庵遭毀損,並被街道占爲包裝社與鞋社,華德師爲保護古迹,只身護教,終于1981年重建觀音庵,1986年延請鼓山高雄師繼席,有女衆11人,其中比丘尼3人。1991年,又得新加坡僑僧談禅師獻資,重建大悲閣。次年,得緬甸玉觀音一尊,後又增建僧房、念佛堂。
觀音庵雖不複當年舊貌,但令人欣慰的是,庵中還保留有一塊清鹹豐十年(1860年)十一月立的“奉憲”碑記一方,早年在修建中斷爲三截,其中的兩截如今仍立在庵中。據碑文顯示,觀音庵原爲亭,供奉觀音大士。“有挑烘下船從亭畔行走”,糞船滲漏,汙穢水源,且亵渎神靈,鹹豐十年十月十九日,署福州府正堂加十級紀錄十次陳某差人“丈量繪圖”,捐資在亭旁空地上“蓋屋招租”,以租金“充作(香燈)經費”,並“勒石嚴禁”糞船汙穢河岸,下令“亭前左右理宜掃除潔淨以昭誠敬”。
這又是一塊與河道衛生有關的碑刻,法師亭“保潔河道禁倒垃圾”的是鄉約碑,是道德的約束,而觀音庵“嚴禁糞船汙穢河岸”的是官方示禁碑,級別更高,效力更強,有律法的威懾。加上馬祖道等道頭還有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在每日兩次潮漲時,不能在道頭上洗滌東西,以免汙濁河水,有礙飲水衛生。
觀音庵碑
由此可見,古人對三捷河的衛生、保潔、防疫、防火,有著比今人更爲規範的制度。盡管在方法或措施上稍顯落後,甚至帶有迷信色彩,但當時的衛生防疫意識仍然值得今人學習。
現狀
河水兩頭漲,財源滾滾來,當然不是張真君聖靈,也不是真有什麽聚寶盆,而是一種地質水文現象。當一日兩潮時,水力相通的三捷河、新橋仔河、達道河東西並進,共同締造了合潮景致。當洪水來臨時,新橋仔河的萬壽閘與三捷河的三捷閘同時關閉,兩河的積水又會通過達道河,彙入光明港,經三孔閘、九孔閘排入閩江,滿足了防洪、排汙、排澇的需求。
可惜的是,經曆了1995年的三捷河改彎取直、1999年的中亭街舊城改造和2000年的蒼霞棚屋區拆遷,三捷河西頭成爲“蒼霞新苑”的景觀河,橫穿整個小區,東頭的新橋仔河與部分達道河被500多米長的水泥箱涵替代,露天河道被填平,成爲今天的三通路。
原本相通的三條河,水體停滯,流速減小,加上箱涵取代了天然的泥質河床,質地改變,光照減少,河道的生態環境發了變化,河水更新和複氧能力減小,造成河水發臭,水流泛黑。河水兩頭漲的合潮景觀一去不回,上下杭商貿也告別了昔日輝煌,進入了低谷。
近來,三捷河兩岸打造成酒吧一條街,河道也開始清淤、截汙,並以卵石鋪底,水清在即。真希望有朝一日,能夠破除三通路,重現新橋仔河,還水漲合潮。畢竟商海的人總是好“漲”的,風生水起,水漲船高,誰不想自己的生意,能像真君殿前的水一樣永遠兩頭漲,永遠“水進”呢?
(作者系福州老建築愛好者,閩都文化志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