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經記者:張韻 每經編輯:劉豔美,文多
上海,雲頂之星酒店內的雲頂旅行社辦公室,看似一切如常。
旅行社的主要業務,是爲亞洲最大的豪華郵輪公司——雲頂香港(00678.HK)船隊招攬顧客。辦公室外牆上,一幅幅豪華郵輪相片,記錄著一個熱門旅遊方式的昔日榮光,但郵輪照片上的歡聲笑語,似乎凝固了。
“你們未來還有什麽打算嗎?”《每日經濟新聞》記者試探著問。
“我們沒有未來了。”一名員工回答。他的辦公桌上,一疊文件下,壓著一張空白的勞動仲裁申請表。會議室內,一箱箱星夢郵輪的宣傳冊,還沒來得及分發出去。
此前,一封有關雲頂香港的內部信在郵輪圈刷屏:“隨著國內航線的終止,公司自2020年起業務收入大幅減少,入不敷出。公司股東已經決定開展破産清算工作。目前,公司賬上已經沒有足夠資金發放2022年2月及此後的工資。”
雲頂香港不是疫情中第一個倒下的郵輪運營商,或許也不會是最後一個。過去兩年,疫情的飓風呼嘯而至,全球郵輪業遭遇“百年未遇危機”。而已“冰凍”兩年的中國郵輪業,何時複航?
雲頂香港 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張韻 攝
雲端墜落
2017年1月10日,亞洲首個本土豪華郵輪品牌——星夢郵輪旗下“世界夢號”龍骨鋪設儀式,在德國小鎮帕彭堡舉行。德國最大、也是世界上最先進的豪華郵輪制造商之一——邁爾造船廠(Meyer Werft),坐落于此。
龍骨是船舶最重要的承重結構。鋪設龍骨,也意味著郵輪建造工作正式開始。
當天,按照傳統儀式,在母公司雲頂香港時任主席兼行政總裁林國泰、邁爾造船廠行政總裁Bernard Meyer等見證下,時任星夢郵輪總裁戴卓爾•布朗(ThatcherBrown)親手將“幸運錢幣”放入龍骨組件,爲新船建造和未來航行祈福開運。
彼時,星夢郵輪剛剛成立不到兩年時間,尚只有“雲頂夢號”一艘郵輪在列,正准備大展拳腳。爲了實現雄心勃勃的全球擴張計劃,雲頂香港還先後收購德國MV Werften造船集團和Lloyd Werft造船廠,爲旗下麗星、星夢、水晶三大郵輪品牌建造新船。
10個月後,在維多利亞港漫天的煙火映襯下,“世界夢號”在香港啓德郵輪碼頭舉行隆重的命名儀式,宣告正式乘夢啓航。
可惜,“世界夢號”的幸運沒能持續多久。2022年3月2日,在完成最後一趟航程僅僅幾個小時之後,“世界夢號”在新加坡郵輪碼頭被扣押。
在此之前,“世界夢號”是雲頂香港17艘郵輪船隊中,唯一還在運營的一艘。送別最後一批乘客,這家亞洲郵輪巨頭,轟然倒下。
雲頂“覆沒”,豈在一朝一夕之間。2020年之前,雲頂香港就處于虧損狀態。疫情暴發,更成爲壓死它的最後一根稻草。
爲拯救這艘擱淺的“巨輪”,2020年7月,星夢郵輪“探索夢號”率先複航,拉開全球郵輪複航序幕;疫情嚴重時期,雲頂香港推出“自願減薪計劃”,建議管理人員減薪20%~50%;自2020年9月起,雲頂香港還頻繁出售非核心資産,“斷臂”求生……
種種努力,最終均收效甚微。今年年初,“炸彈”終于被引爆。
1月18日,雲頂香港正式向百慕大最高法院提交清盤申請,2020年公司收益總額由前期15.61億美元驟減至3.67億美元,綜合虧損淨額達17.16億美元。在此之前,旗下兩家德國船廠已申請破産,並因此而觸發近28億美元融資交叉違約。雲頂集團董事長林國泰也在1月21日辭任雲頂香港公司主席,抛下這枚“棄子”而去。
3月18日,《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再次來到雲頂香港上海辦公室時,已是大門緊閉。
雲頂香港不是疫情中第一個倒下的郵輪運營商,或許也不會是最後一個。郵輪業還能撐多久?沒人願意回答這個問題,但顯而易見的是:虧損持續、債務高企就像高懸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業內任何一家企業都未能幸免。
號稱“郵輪之王”的嘉年華郵輪公司最新年報顯示,2021財年公司實現營業收入19.08億美元,僅是2019財年業績的十分之一。連續兩年的歸母淨利潤累計虧損197.37億美元,相當于疫情發生前9年的利潤之和,可謂“九年耕耘,兩年傾覆”。
另一家郵輪巨頭——年虧損約53億美元的皇家加勒比郵輪,需要在2022年底償還23億美元短期債務。今年1月,公司不得不再發行10億債券以償還本金。財報顯示,2022年第一季度,公司預計淨利息支出超2.7億美元。
巨頭們苦苦支撐,小公司噩耗頻傳。2020年3月,日本神戶夜光郵輪成爲第一家宣布破産的郵輪企業;此後,西班牙伯曼郵輪、英國Crusie Martime Voyages也沒能撐住。
在曙光到來之前,他們倒在了至暗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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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等待
時針撥回到2020年1月20日,日本橫濱港,來自5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2666名遊客,興奮地登上“鑽石公主”號郵輪,准備開啓爲期約兩周的海上旅行。然而,突如其來的確診,打亂了一切計劃,遊客和船員也只能在船上就地隔離。
最終,3711名乘客和船員中,共有超過700人感染。這成爲郵輪業陷入疫情漩渦的開始。
國際郵輪協會發布的數據顯示,自2020年3月中旬開始全面停航至當年9月,郵輪行業造成全球經濟損失770億美元、流失51.8萬個就業崗位。
時代的一粒灰,壓在每個人身上卻如同大山。
“郵輪已經成爲我們的第二個家,非常期待郵輪有一天可以正常運行。”時至今日,居家已兩年有余的孟祺軒,始終沒有接到歌詩達郵輪的回船通知。
會說五國語言的她,2014年順利拿下郵輪導遊的offer,和丈夫都在海上工作多年。2020年,她在休假待産期間,得知郵輪全球停航的消息。一時間,殘酷的現實阻斷了夫妻二人的經濟來源,孟祺軒不得不拾起老本行,開始從事雅思托福、出國留學方向的培訓工作。
好在,丈夫已經于2021年9月登船,“船上取消了群體性娛樂活動,各個地方擺放了及時消毒的設施。”
但孟祺軒的許多同事,就沒這麽“幸運”了。
羅浩開了個菜鳥驿站,只可惜心性不定、創業不穩,到頭來只好關門大吉;陳欣進入酒店業,每天上班下班,到手的工資連看都懶得看;胡卓臨時做起初高中培訓機構講師,結果遇上“雙減”,到現在仍無法從失業、轉行、再失業的逆境中走出來;高偉仍待業在家,薪酬的落差感,讓他至今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只能一心等待船期……
“在船上的時候我們抱怨這抱怨那,發誓不再登上郵輪,但下了船,又會開始懷念船上的日子。”孟祺軒感歎,這是一份只有郵輪人才懂的、難以割舍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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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蘇迹象
也有好消息。
前陣子,孟祺軒的一些同事,開始從希臘、新加坡登船。澳大利亞、加拿大等國,也相繼宣布將在4月份解除郵輪禁令。
凜冬雖然尚未消散,但複蘇迹象已開始顯現。
“從郵輪産業來看,複航、新船建造、環保升級、商業活動都在進行。”皇家加勒比郵輪全球高級副總裁、亞洲區主席劉淄楠說,與2019年相比,防疫限制與旅遊信心多多少少會對市場需求帶來影響,但郵輪出行欲望是非常強烈的,消費需求在逐漸恢複。
到今年一季度末,皇家加勒比郵輪預計62艘船中有53艘將恢複服務,其余船隊將在夏季之前恢複運營。
嘉年華郵輪CEO阿諾德·唐納德(Arnold Donald)則透露:“事實上,即使在3月份,我們的入住率也有所增加,整個船隊的入住率接近70%,並且幾次航行已經超過100%。”自1月中旬以來,嘉年華郵輪未來航班的每周預訂量呈上升趨勢,尤其是最近每周的預訂量,高于複航以來的任何時候。
負債上百億美元、流動資金僅27億美元的挪威郵輪也充滿信心:2021年公司約有70%的運力在運營,預計全部運力將在2022年第二季度初投入運營。
只是,樂觀之下,並非一帆風順。
此前,由于奧密克戎變異毒株引發的郵輪感染病例持續增加,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CDC)在去年年底宣布,將郵輪健康風險級別從3級(高)上調至最高級4級(非常高),警示旅客避免搭乘郵輪旅行。
1月7日,皇家加勒比郵輪宣布多艘郵輪已暫停航行,並推遲一艘郵輪的複航計劃;1月11日,挪威郵輪累計取消11艘郵輪航行計劃;1月17日,星夢郵輪“雲頂夢號”在香港的6個航行計劃擱淺……對于取消航線的原因,相關聲明中,無一例外都指向急速飙升的感染病例。
不過,在今年2月下調警示級別至“高”之後,美國CDC最近又進一步將風險警告從“高”降至“中等”,但仍建議乘坐郵輪的個人接種疫苗,包括符合條件的人及免疫功能低下者接種加強針。
“我們從不認爲德爾塔是最後一個病毒,奧密克戎之後也可能還會出現新的毒株。”劉淄楠說,只要疫情沒有過去,病例沒有清零,就可能會發生新的變異,對此行業內早已做好思想准備。
“美國CDC與郵輪公司就防疫規程做了70多輪修改,歐洲複航前夕也曆經了長時間磨合,所以郵輪業界對于現有防疫方案是有信心的。”中國交通運輸協會遊輪遊艇分會常務副會長兼秘書長、全國郵輪專家委秘書長鄭炜航表示:“現在的郵輪,已經不能和2020年‘鑽石公主號’同日而語了。”
劉淄楠也認爲,海上防疫的關鍵是不讓病毒上船,郵輪本質是一個閉環,理論上可以控制自己的外部環境。
上海郵輪城 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張韻 攝
諸多變數
應對突變的疫情,郵輪公司越來越有經驗。可海上“黑天鵝”,不只有奧密克戎。
雖然已有心理准備,但3月5日收到嘉年華旗下公主郵輪發來的行程取消通知,還是令肖樂頗爲失落。
“八月哥本哈根,勇闖波羅的海。”自從兩個月前跟遠在加拿大溫哥華的親友敲定這趟大學畢業旅行,肖樂就在忐忑和期待中來回切換,還在朋友圈留下豪言壯語。不過,突變的俄烏局勢,令事態發展超出了他的預期。
國際沖突無疑讓郵輪公司措手不及。俄羅斯聖彼得堡是波羅的海航線熱門停靠港,但這顆海上“明珠”,現在不得不爲乘客安全讓道。
嘉年華郵輪、挪威郵輪已取消今年夏季前往聖彼得堡的靠港計劃,從聖彼得堡出發的大洋郵輪探險號轉而在芬蘭和愛沙尼亞停靠,麗晶七海郵輪與維京遊輪取消了烏克蘭及周邊地區的航程……多家郵輪公司臨時調整航行計劃,這對本就巨虧的郵輪業來說,無異于雪上加霜。
除此之外,郵輪公司還面臨持續攀升的燃油費用。
限硫令生效以來,在需求刺激與産能不足背景下,Ship Bunker數據顯示,今年2月,全球20個主要港口的平均船用超低硫燃料油價格,已攀升至730美元/噸,同比上漲55%。俄烏沖突爆發後,在新加坡的交割價單日漲幅創下四年以來新紀錄,3月2日上漲64美元/噸,至860美元/噸。
近日,嘉年華郵輪在第一季度業務報告中說:“郵輪業務的持續恢複以及俄烏局勢的不確定性帶來的燃油價格波動,將對公司的現金流、財務狀況和運營業績産生巨大影響。”
而剔除燃油因素,船隊重啓費用增加、幹船塢天數增加、持續的防疫成本以及通貨膨脹,都會導致2022年全年運營成本顯著高于2019年。嘉年華郵輪預計,公司將在2022年第三季度實現盈利,但全年利潤依舊面臨虧損。
Argus分析師John Staszak發布研報稱,考慮到奧密克戎病例飙升和燃油成本迅速上升,該公司複蘇緩慢,其前景已經“惡化”。Staszak還預計,嘉年華債務和利息支出將增加。
盡管如此,整個行業仍然對未來充滿信心。國際郵輪協會近期發布的報告顯示,最樂觀預測,預計在2022年底,全球郵輪客運量就能恢複到2019年水平;預計最晚2023年,全球郵輪業將全面複蘇。
“招商伊敦號” 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張韻 攝
亟待複航
不過,作爲僅次于美國的全球第二大客源地市場,中國郵輪市場仍未開放。
此前,原定今年3月在上海交付的世界最大豪華郵輪——皇家加勒比郵輪旗下“海洋奇迹號”,已于3月4日從美國佛羅裏達正式首航。
雖然“破冰”仍然困難重重,但鄭炜航認爲,中國的郵輪經濟並沒有停滯:産業上遊的郵輪制造業沒有停步,長江內河航線在正常運營,沿海航線也于去年首次試水。
“中國郵輪行業應該到了加快內循環、准備內外循環的關鍵階段。”鄭炜航說。
去年10月,國內首艘懸挂五星紅旗的“招商伊敦號”從深圳蛇口啓航,完成8天7晚“魅力南海之旅”。這個由招商維京遊輪運營的中國海岸人文之旅項目,在此之前沒有先例。
今年3月,招商維京遊輪曾將招商伊敦號試靠上海港,進入新航線籌備期。位于上海北外灘的上港郵輪城內,遠遠就能看見“招商伊敦號”安靜地靠泊在碼頭之上。走近了,發動機的運作聲有規律地低鳴著。按照計劃,它將從5月開始運營“深圳-上海”8天7晚航線。
在鄭炜航看來,“中國郵輪行業到了加快內循環、准備內外循環的關鍵階段。”
現如今,內河遊輪、沿海遊輪、海上遊(即無目的地遊)是國內正在嘗試的三種郵輪內循環模式。業內人士陳婷告訴《每日經濟新聞》記者,“目前,只有海上遊遲遲看不到成功的實踐成果。”
根據國內現行海上遊政策,在五星紅旗郵輪投入運營前,允許中資郵輪運輸經營主體在海南、上海郵輪港開展中資方便旗郵輪海上遊業務。
但國際郵輪公司高管陳麗道出一個核心難題:“三亞的海上遊政策是船離開三亞後,在海南臨海巡遊,對于中資方便旗郵輪而言,沒有政策配套。”
“因爲中資郵輪的船舶是在外國注冊的,如果進行沿海航線運營屬于外國籍郵輪,要繳納船舶的購置稅和進口稅,征稅比率高達27%。”陳麗進一步解釋,對中資郵輪來說,在疫情期間限定滿載率的環境下,開展海上遊就必然面臨虧損;同時,無目的地的設想,又限制了船票價格。所以,大多數中資郵輪,缺乏運營三亞海上遊試點的動力。
這代表了大多數國際郵輪公司的觀點。“如果要通過海上遊重啓郵輪業,就需要采取一種新的方式,將該模式作爲特殊國際航線看待,上海可以率先探索試行向中外資遊輪公司臨時開放的無目的遊航線,既可解決稅收的問題,又能滿足閉環旅遊的航行要求。”陳麗認爲。
沒有人願意放過機會。招商維京遊輪産品開發兼營銷高級副總裁陳炜芸透露,受上海疫情影響,接下來,“(‘招商伊敦號’)若短期內不能進行8日的跨省遊,會考慮開放單個港口的海上巡遊活動。”在加快內循環的同時,鄭炜航認爲,需要准備內外循環,不能幹等。
“准備工作是可以提前的,中國和東南亞國家口岸管理制度還是有要協商一致的地方,包括對旅客在岸上行爲的約束都需要進行溝通。”鄭炜航舉例說。
值得注意的是,在皇家加勒比郵輪2022年夏季巡遊計劃中,依舊有中國的身影。“海洋光譜號”母港爲新加坡和上海,根據計劃,這艘郵輪會先在新加坡開啓無目的地遊,之後將于今年7月執行從上海出發的行程。
從最初的送信交通工具,到轉型爲豪華海上度假村,郵輪産業在全球已走過兩個世紀。但在中國,它還是一個非常年輕的産業。從2006年第一艘歌詩達郵輪在上海首航算起,至今不過十余年時間。
兩年多前,很多人以爲,中國郵輪業的黃金時代即將開啓;很多城市,也在憧憬這個“漂浮在水上的黃金産業”。猝不及防的疫情,擾亂了加速航行的節奏。
但人們相信,被“偷走”的那些年,終究都會還回來的。
何時複航?郵輪業仍在翹首以盼。
(文中孟祺軒、羅浩、陳欣、胡卓、高偉、肖樂、陳婷、陳麗均爲化名)
每日經濟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