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世很多人會有這樣的錯覺,玄武門之變,等待的只是李世民的一個決心而已,至于政變的可行性和操作細節,那還會成爲難題嗎?所謂政變,拼的不過是雙方的軍事實力和人才。
論軍事實力,李世民屢建戰功,天下歸心,朝堂上有名的武將都出自他麾下。論人才,李世民手下的秦王府文學館和十八學士更是無人不知。有這麽一幫謀臣勇將,李世民還愁政變不成功嗎?
事實上,這種看法真是大錯特錯。要知道,玄武門之變對李世民來說,比以往任何一場戰役都來得凶險,贏得僥幸。
一
首先,看雙方的軍事力量。要知道,唐承隋制,采取的是寓兵于農的府兵制度。平時,士兵們都在自己的屯種之地進行農業生産活動,並進行日常軍訓,一旦戰事爆發,則由朝廷征召上前線效力,戰事平息之後,所有的士兵便重返各地軍府,而領兵大將則歸于衛,再無權調動一兵一卒。這也就是說,不管是李建成利用他的太子之尊,還是李世民利用昔日在軍中的威信聲望,都不可能直接調動軍隊。
那麽真有突發情況的時候怎麽辦呢?這就只有在平日裏加緊蓄養私兵了。李世民的秦王府私下招募了八百多名勇士。而東宮和齊王府的力量加在一起,有數千人之多,兵力遠勝于李世民。
李世民在武力上稍遜一籌,在文治上又如何呢?大家都知道文學館十八學士,李世民就是以此爲聚集政治人才和文士的大本營,暗中爲自己將來走上前台、治理國政打基礎。一時間,可以說是群賢雲集、四方歸心,海內的名士都以能夠進入這個文學館爲最大的榮譽。
不過,其作用也僅止于此了。像密謀政變這種事,難道李世民能跟這十八個人一一細商嗎?所謂謀夫孔多,是用不集。能夠保守秘密,又能替李世民出謀劃策的,環顧左右,也就只有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等寥寥數人。其他的不少文士,若和他們談經論道,也許是一把好手,但要關起門搞奇謀密策,就指望不上了。
而李建成那邊如何呢?他雖然在設館招賢方面沒有李世民的聲勢大,但並不代表他手下缺乏人才。畢竟,他太子身份的號召力就足以頂得上五個秦王府文學館了。在這一點上,李世民只能望其項背。論地位,李建成是將來的人君;論實際影響力,每當唐高祖李淵外出巡遊時,總是李建成鎮守京城。但凡熱衷于功名富貴之輩,或是立志要幹一番大業的人,不投向太子的懷抱,還能投向誰?
這就是名位,這就是所謂的名正言順。李建成正是因爲有了這個名位,才有了在李世民之上的政治動員能力。而李世民建文學館,只不過是爲了同樣營造一種“名位”來與他抗衡。可惜的是,在名位上,李世民仍然稍遜一籌。看看太子手下的文臣們,多半都已經跻身于朝堂上的各個關鍵部門。再看看李世民手下的文臣們,在官場中一無身份,二無地位,只不過是以秦王府僚屬的身份參與政治而已,二者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在第一回合的較量中,不管是政治資源還是軍事實力,李世民都落了下風。難怪李建成曾經大言不慚地放出這樣的話:“如果把秦王控制在京師,他不過是一介匹夫,要擺平他易如反掌。”
那麽再來對比一下他們各自手中的王牌,結果又會如何?
文臣班底中,李世民的核心幕僚除長孫無忌之外,就數房玄齡、杜如晦二人。這兩個人的赫赫聲名其實都是玄武門之變後才奠定起來的。在那個憑拳頭論高下的亂世之中,就連李世民府中像程知節這樣的二流將領在一般人的心目中也要勝過他們。
拿房玄齡來說吧,在此前他做出過哪些讓世人熟知的功績呢?其實,房玄齡的奏章寫得特別好。有一次在外征戰的李世民派他去向李淵彙報工作,經他生花妙筆潤色的奏章,使得李淵激賞不已,連聲說就好像自己親眼看到了李世民在前線的英姿一樣。
另外,在爲李世民網羅人才方面,房玄齡可謂勞苦功高。每一次新攻占一個地方,大家都忙著搶奪金銀珠寶,唯獨房玄齡留心尋訪人才,搜集地圖和戶籍資料。在這方面,房玄齡展示出了過人的組織才幹。李世民能夠迅速布起一張人才網與李建成分庭抗禮,房玄齡可以說功不可沒。
當然,這背後與李世民對人才的大力支持和擁有的特殊地位是分不開的。首先,李世民對人才的渴求和禮賢下士的作風海內盡知。其次,李世民的天策府有著自己封官納士的特權,雖說論起名分和前途不一定比得上太子府,但也算得上是當時衆望所歸的智囊儲備機構了。房玄齡在這樣的背景下工作,需要的僅僅是勤勉和細致而已。
我們再來看看李建成手下都有誰。李綱、王珪、魏征、韋挺……這些人或是在當時的朝堂上名震一時,或是在背後縱橫捭阖,總之,都不是好對付的主。別的人不說,光說這個魏征,他雖然名望不顯,卻是李世民最爲忌憚的人物之一。他首次出現在大唐的政治舞台上,是因爲說服李世績前來歸降而立下不世之勳。要知道,那個時候的李世績所統領的李密殘余勢力正好橫亘在王世充和窦建德之間。他的投降,使李世民不戰而得一支生力軍。雖然後來李世績被窦建德打敗,魏征也落到窦建德的手上,但他幾乎是立刻便得到了窦建德的重用。窦建德敗亡之後,魏征又被李建成以心腹之禮延聘過去。在李建成手底下的時候,他小試牛刀,便使得在河北屢撲屢起的劉黑闼身死國滅。這樣的人,怎麽能讓李世民不小心戒備呢?更何況,李世民早就聽說魏征多次勸李建成先下手爲強,盡快消除李世民這個“隱患”。倘若魏征這時再突然使出什麽怪招,李世民是防不勝防。
不過,魏征也有一個非常明顯的不足。他這個人喜歡單打獨鬥,只滿足于做幾個臣僚的首領。這就決定了他只能以自己的意見和智謀去影響李建成,然而智謀計策能否實行,就完全要看李建成的想法了。
而房玄齡和杜如晦呢?雖然他們在外人看來表現平平,也沒有立下什麽驚天動地的功業,但要發動一場出奇制勝的政變,非得依靠這“房謀杜斷”不可。所謂“房謀”,就是說房玄齡考慮問題謹慎周密,主意多,這是謀劃政變的先決能力; “杜斷”,說的則是杜如晦做事情如快刀斬亂麻,果決幹脆,這正是落實政變的必備素質。他們二人組合在一起,是李世民所能找到的最佳搭檔。
人才有的時候不一定要求精求全,關鍵在于你懂不懂得爲了某個特定的目的將他們組合,達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這就好比下象棋,哪怕你手中只有幾枚普通的過河卒子,只要精心組織,策略得當,也能收到直搗黃龍的奇效!
棋子已經盡數備下,接下來,就是考驗李世民和李建成布局功力的時候了。
二
大家目標一致,可選的策略大不相同。
首先說李建成,他的布局考量可謂立足中樞,包圍地方;以守爲攻,以迂爲直。簡單來說,就是以堅定李淵的態度爲一切工作的基點,同時在中樞政壇上利用自己的太子地位,將盡可能多的朝臣拉攏到自己一方。在地方上,對封疆大吏采取分而治之的手法,一步一步壯大自己,削弱李世民。
在朝廷,李建成占有先天優勢,他並不操心,因此他最爲在意的,是地方諸侯的反應。早在他之前,李世民就已經利用自己長期在河南地區作戰的經曆,以及曾擔任過陝東道行台尚書令的身份在這裏開始布局了。
洛陽地勢險要,乃天下中樞,同時又毗鄰關中,一旦有變,這裏進可攻,退可守。精通圍棋之理的李世民自然要力爭此地,他先是派出老部下張亮前往洛陽,讓他以這裏爲根據地,用金銀財寶招納山東地區的豪傑爲自己所用;再命智略過人的老資格溫大雅鎮守洛陽,並授予他可根據實際情況自行裁奪的大權,將洛陽經營成一塊鐵板。
李世民每下一子,李建成自然要回敬一子。他將這一手棋下在了幽州。棋盤上的棋子,一個叫羅藝,一個叫李瑗。
這兩位郡王看上去似乎算不得什麽了不起的人物,然而,他們手下所掌管的兵馬,加起來將近十萬人。十萬人是什麽概念?大約是當時大唐總軍力的四分之一。對這樣兩位大爺,李世民能掉以輕心嗎?
燕郡王羅藝統領四萬天節軍駐守泾州,廬江王李瑗帶領五萬大軍駐守幽州,從四面八方對洛陽形成合圍之勢。這個部署,是在李淵決策將李世民分封在洛陽之時就已安排下的一手棋,將來就算李世民有什麽異動,只要李建成能堵住函谷關,再加上羅藝、李瑗的這兩路人馬南下,李世民苦心經營的金城湯池就會變成甕中之鼈,前景十分不妙。
不但如此,李建成還利用與羅藝他們的友好關系,以及自己出馬平定劉黑闼的時機,加緊在山東地區布局,同時把手逐漸伸到了李世民的河南地盤。根據李世民的情報,羅藝爲李建成提供了數百名精銳的幽州突騎,組成了東官屯戍衛隊中一支可怕的力量。
洛陽、幽州和並州,這是當時地方上的要地。那麽其他地方上,李世民兄弟二人的勢力分布又如何呢?當時的隴西和益州可以爲李世民所用,而太行道兵馬總管任瑰則是太子的人。攤開地圖來看的話,李世民憑借中原、隴西和益州三地將坐守關中的李建成牢牢包圍了起來。然而,李建成又依靠自己在關中和幽州、益州的勢力把李世民的關東地區夾在中間,真可謂層層疊疊,糾纏不清,整個棋盤下成了僵局。
要打破僵局,李世民很自然地把目光投向了另外三個關鍵性人物:管轄並州、青州和徐州地區的李世績,以及東南道的實權人物李孝恭和李靖。這個東南道囊括了長江以南的所有地區,掌握著20萬大軍。他們的立場可謂舉足輕重,正像當初蒯通爲韓信分析局勢時所說的那樣: “您要是左袒,則左勝,右袒,則右勝。天下的命運就掌握在您的手中了!”
李世民的命運,難道就掌握在這幾人手中嗎?他們兩人都算得上是李世民的老部下,李世民于李靖甚至還有救命之恩。在當下這樣一個關鍵時刻,他們應該會站到李世民這一邊吧?
然而李世民錯了。面對李世民的試探和拉攏,李靖和李世績都表示出了極其審慎的態度:這是您自己的家事,我們倆不相幫就行了,千萬別把我們攪到這趟渾水裏去。
從地方上的實力對比來看,一時犬牙交錯,互相奈何不得對方。于是,大家還是將目光重新收回到朝堂上來。
三
在當時的三省六部之中,吏部尚書楊恭仁和民部尚書裴矩等都是李建成的人,只有一個遙領兵部的屈突通可以劃歸李世民的門下。因爲李建成長期監理國政的緣故,可以說在六部之下布滿了他的親信故舊,李世民完全處于下風。
那麽在六部之上,宰相層級的那些人呢?武德年間的四大宰相之中,蕭璃和陳叔達倒是傾向于李世民。至于封德彜,李世民一度天真地以爲他是自己人,後來才知道,這個老滑頭早就倒向了李建成一方。裴寂則是太子的鐵杆支持者。
最爲保守的估計是二對二,甚至在當時的李世民看來,應該是三對一。這樣看來,李世民勉強能在宰相這個層面上勝出,再不濟,好歹也能和李建成打個平手吧?
這麽想就大錯特錯了!要知道裴寂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物?在李世民、李淵的面前,一個裴寂能頂十個蕭璃、陳叔達。李世民、李淵對他的話向來是言聽計從,信賴有加。只可惜,這樣關鍵的一個人,李世民因爲劉文靜的事和他徹底鬧翻了,再也沒有挽回的余地。
劉文靜是李世民最好的朋友,也是最早提議通過裴寂說服李淵反隋的大功臣。他跟裴寂本來也是朋友,不過在取得天下後,兩個好朋友迅速因爲爭寵奪權而分道揚镳。有一天,劉文靜在酩酊大醉後喊出了“一定要殺死裴寂”的醉話。沒想到,醉話流傳出去,再經過裴寂一番精心發揮,就變成劉文靜要造李淵的反了。
開國功臣、李世民的密友劉文靜就這樣糊裏糊塗地以謀反罪被誅殺。李世民心中怎麽可能咽得下這口氣?裴寂自然也知道這一點。要是李世民當上皇帝,他肯定沒有好果子吃。也就是說,在朝堂這個層面,李建成暫時贏得了壓倒性的優勢。
這局殘酷的對弈還在繼續,戰火已經延燒到了後官之中。大家都爭相通過李淵的親信大臣和最寵愛的妃子來試圖左右他的意見。
後世廣爲流傳的是,李建成利用坐守京城的優勢,跟後官嫔妃們的關系十分密切。李世民卻鐵面無私,常常毫不留情地拒絕這些妃子的索要請托,故自然在她們那裏討不了好。而李淵對李世民的觀感一天天惡劣起來,跟這個有很大的關系。
果真如此嗎?其實,李建成在做的事,李世民同樣也在做。每次班師,李世民都會帶著在外虜獲的戰利品去後官走動,借以爭取她們的支持。別忘了,李世民還有一個賢內助——長孫皇後,憑借著她那低調溫和的行事作風,又有誰不喜歡她呢?
可惜,李世民因爲一件小事沒辦漂亮,使得在李淵面前最有分量的妃子完全倒向了太子一邊。這位妃子.就是張婕妤。
當時的大唐除了李淵外,李世民和李建成在日常行政上都有發號施令的權力。這樣的混亂局面一時間搞得大家莫衷一是,誰也得罪不起。怎麽辦呢?大家只好想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就是以他們發號施令的先後順序爲憑,誰先下令就聽誰的。李淵的旨意叫“诏敕”,李建成的叫“令”,李世民的命令則叫“教”。
一次,李世民因爲淮安王李神通所立下的軍功而賞給了他數十頃良田。沒想到,這塊地被張婕妤的父親看上了。仗著自己在李淵面前的特殊地位,張婕妤非要李淵下敕將土地轉讓給她父親。秦王教在前,皇上诏敕在後。按照往常的規矩,李神通當然不會買這個賬。不過這樣一來,李世民與李建成在後宮中的力量對比發生了根本性的逆轉。
總而言之,在玄武門之變之前,李世民與李建成的力量對比大致就是如此。無論是在軍事上,還是朝堂和後官之中,李世民都沒有建立起可靠的優勢。他最終贏了,贏得實在僥幸,和李建成的輸一樣,都屬意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