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載于2004年12月13日的《財經》雜志,作者爲張帆、王曉冰、李箐、傅凱文,原標題爲《成敗陳久霖》,文中時間均以2004年爲基准。
12月5日,周日中午,湖北黃岡市浠水縣竹瓦鎮寶龍村。43歲的陳久霖跪在祖父的墳前,上了一炷香。11年來,他還是頭一次到這個離家約半小時路程的墳前拜祭。
就在五天之前,陳久霖任職CEO的中國航油(新加坡)股份有限公司[英文爲China Aviation Oil,下稱中航油(新加坡)]發布了一個令世界震驚的消息:這家新加坡上市公司因石油衍生産品交易,總計虧損5.5億美元。淨資産不過1.45億美元的中航油(新加坡)因之嚴重資不抵債,已向新加坡最高法院申請破産保護。
消息公布後,已經被停職的陳久霖于次日奉母公司中國航油集團之命回國,旋即在新加坡引起巨大反響,要求其立即返新接受調查。陳久霖在北京沒有久留,于12月4日返回家鄉湖北黃岡市浠水縣竹瓦鎮寶龍村探望父母、祭掃祖墳,隨後于7日晚乘機返新。
8日淩晨1時,飛機甫一落地,陳即被新加坡警方羁押。次日,他獲保釋。
無論陳久霖還是中航油(新加坡)及其母公司中國航油集團,都處在輿論聚焦之中。
多年來新加坡市場上風頭最健的“龍籌大班”陳久霖突然在石油期貨市場上翻船,很容易讓人聯想起當年同樣在新加坡從事期權投機搞垮了巴林銀行的英國人裏森;中航油(新加坡)近一年石油期權交易虧損連連,一直未曾披露,直至11月12日仍然在三季度業績報告中大唱利好,使海外投資者再度對中資上市公司的治理結構和誠信發出嚴重質疑;中國航油集團在10月21日明知上市公司處于高風險狀態,仍然隱瞞真相,向一批基金出售旗下中航油(新加坡)15%的股份,將所得款項用于補倉,明顯涉嫌內幕交易。
國內還有更爲廣泛的思考。中國航油集團海外采購的“獨臂”突然折斷,使人擔憂隨之而來的補救將加大航油進口成本,也意識到航空油料供應的壟斷局面本就極不合理,早該結束;中航油(新加坡)期市虧損數額巨大,讓人對國有大型企業在國際期貨市場的風險控制能力深感憂慮,也對現有的監控體系發生懷疑————
事發後,面對媒體滔天的指責,陳久霖曾對友人說:“我的情況與裏森不一樣。我不是裏森。”12月4日上午,在首都機場候機時,他還用手機短信發了幾首自寫的詩。
其中一首說:“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複還。人生本有終歸路,何須計較長與短。”那心情,確也與當年危機發生後潛逃到德國後來又被引渡回英國裏森大不相同。
曆史有時正由這種驚人的相似與相異組成。“中航油(新加坡)巨虧”發生後,《財經》派出記者在新加坡、北京兩地采訪了大量市場人士以及陳久霖的親友、同事,也曾派記者到他的湖北家鄉。陳久霖本人對事件內幕緘口不言。但《財經》在采訪中獲得大量事實及文件,已足以對此一事件始末緣由、對事件主角陳久霖的行爲進行較爲准確的還原。
真實的故事比推測更深刻也更令人震動。《財經》發現,陳久霖和中航油(新加坡)在約一年的時間中一錯再錯,到後來完全是同時犯下若幹項大錯,至今看來仍然情節惡劣,難以寬恕。不過,這些錯誤並不僅屬于一個人、一家公司,而且也並非偶然。
至遲在10月9日以後,這起事件極度惡性的演變,已應由包括陳久霖在內的中國航油集團管理層整體承擔責任;而最後將中航油(新加坡)推向懸崖的是一種合力。這種合力既蘊藏在期貨市場的波詭雲谲中,更深植于國有壟斷企業的制度錯位之下。
中航油(新加坡)風波在相當長時間都不可能平息。整個事件的調查進展值得關注,未來公司生死及債務清償牽涉多方,陳久霖的個人命運同樣是個懸念。在中國國內,這樣一起沖擊強烈、損失巨大的事件誰人問責、如何吸取教訓,仍然需要決策者作出回答。
01
履險如夷的底蘊
恐怕極少有人能夠想到,多年在海外打拼、如今在期貨市場上鑄成大錯的陳久霖,對于石油衍生品交易的風險管理其實缺乏最起碼的常識。他的風險意識幾乎等于零,甚至直到今天。
如今,在5.5億美元已經灰飛煙滅之後,陳久霖痛心之余,也曾經面對友人,做過反思:自己確有一些地方是錯了。錯在何處呢?“我太相信別人了,公司有資深交易員、風險管理委員會、內審部三道關呀!”他也承認,自己開始時並沒有想到,“後來需要那麽多保證金,我們根本拿不出那麽多錢來。”
在資本市場上,“現金是王”,而身爲CEO的陳久霖甚至並未根據公司的財務實力,爲此次投機交易明確設定一個現金頭寸的上限。無限開放的賭注,加之永不服輸的心理與支持這種心理的“判斷”,爆倉只是遲早之間。
1982年秋,21歲的陳久霖成爲村裏有史以來頭一個考上北京大學的學生。提著一個大紅箱子坐火車到北京的時候,曾經爲去學校必須轉乘的“電車”、“汽車”迷茫過好一陣。可能在那時,他就下決心學會了悄悄地邊闖邊學。
然而,22年以後,在石油衍生品交易的激流險灘,身爲公司CEO的陳久霖並未真正學會掌舵行船。由早年的期貨交易進入更爲複雜的場外石油期權投機,各方交戰激烈,賭注越碼越高。一旦判斷失誤,他無法憑運氣闖過生死關口。
中國一些大型國有企業從上世紀80年代後期開始在國際期貨市場上闖蕩, 90年代前期曾相繼爆出巨虧醜聞。1994年底,中國證監會等國家有關部門曾發出聯合通知,嚴禁國有企業從事境外期貨交易。不過,1997年赴新的陳久霖並沒有受到這種“嚴禁”的束縛,也從未認真審視同行們的前車覆轍。
至90年代末,他領軍的中航油(新加坡)即已進入石油期貨市場,也曾多有盈利。2001年11月中航油(新加坡)上市,招股書上已經將石油衍生品交易列爲業務之一。在2002年的年報顯示,中航油(新加坡)憑投機交易獲得相當盈利。2003年4月,中航油(新加坡)的母公司中海油集團也成爲第二批國家批准有資格進入境外期貨交易的企業。
2003年下半年開始,中航油(新加坡)進入石油期權交易市場。到年底,公司的盤位是空頭200萬桶,而且賺了錢。
石油期權是期貨交易的一種,但又略有不同。由于新加坡的期貨交易爲場外市場,交易基礎是雙方的信用度。許多業內資深人士指出,做期權而且做空頭,縱使交易量不很大,但從此時起,中航油(新加坡)已然涉身險地,因爲這已經是明目張膽的投機而非套期保值。2001年6月由中國證監會、國家經貿委、外經貿部、國家工商總局和國家外彙管理局聯合頒布的《國有企業境外期貨套期保值業務管理辦法》(下稱《辦法》)也曾對投機交易有明確的禁止規定。
然而,陳久霖對此事看得很平常。
“身在海外並且受新加坡法律管轄。”陳久霖覺得公司做投機生意是合法的。據了解,在中航油(新加坡),是項期權交易由交易員Gerard Rigby和Abdallah Kharma操盤,兩人分別在市場上有14及18年經驗,均爲資深外籍交易員。陳久霖後來不止一次地告訴熟人說,兩名操盤手進入期權市場他事先並不知情,事後也並沒有要求報告。“虧損了才報告。他們這樣做是允許的,也可以理解,他們都有業務指標。”
虧損在2004年一季度顯現。由于Gerard Rigby和Abdallah Kharma在頭三個月繼續賣空,而石油價格一路上漲,到3月28日,公司已經出現580萬美元賬面虧損。這是一個不小的數目。
此時正是中航油(新加坡)年度財務報告公布的前夜,公司更處于股價持續攀升的火熱局面。據知情人回憶,陳久霖當天召開了兩名交易員和七人風險管理委員會成員參加的會議,討論解決方案,但久議難決。次日,風險管理委員會主任Cindy Chong和交易員Gerard Rigby本人前往陳久霖辦公室,提出了展期的方案。陳久霖接受了這一建言。由是,在期權交易中的盤位大增。
兩天之後,中航油(新加坡)宣布了2003年年報,全年盈利3289萬美元,股價沖至1.76新元高位。然而,油價沒有停止上漲的步伐。中航油(新加坡)的賬面虧損消失了,而爲了翻本,盤位隨即放大。到2004年6月時,公司因期權交易導致的賬面虧損已擴大至3000萬美元。
這一回,在又一次風險控制委員會的會議中,有人擔心“會不會搞大”了。據一位知情人回憶,當時大部分人仍覺得可以展期持倉,而陳久霖再次顯示出“魄力”,同意把所購期權的到期時間全部後挪至2005年和2006年。這種做法已遠遠超過《辦法》中只允許炒12個月的上限,交易量被進一步放大。
02
無知者無畏
或許,此時的陳久霖已經意識到風險。但虧盤已經太大,把成功看得很重的陳久霖輸不起也不願意輸。特別是他精心策劃的從三位印尼商人手中收購新加坡石油公司20%股份即將簽約,陳久霖需要公司在賬面上有更好的表現。
他更願意相信自己的判斷:油價沖高之後必然回落,沖得越快,跌得越狠。最後就會賺錢。
“倫敦國際石油交易所1981年開始做期貨,紐約商品交易所1978年開始做。陳總他們對這兩個交易所曆年來的油價,包括航煤、WTI輕油、BRENT原油三種價格進行了綜合,認爲在過去的21年中間,平均價沒有超過30美元。即使在戰爭年代的平均價,也沒有超過34美元。所以他覺得把盤位往後挪可能是所有方案中的一個最佳選擇,並判斷沒有太大風險,不會虧,甚至可能賺。”新加坡一位接近中航油(新加坡)管理層的當地人士這樣複述陳久霖的思路。據他介紹,陳久霖極爲自信,超乎尋常。
這位人士還說,陳久霖當時甚至沒有想過,如果油價繼續上漲,公司套進去怎麽辦?“他根本沒想到如果不斬倉,而油價一個勁漲,會是什麽結果;不知道將來很可能要付那麽多保證金,要用那麽多現金補倉。”作爲CEO,陳久霖在內心爲這場賭博設下了開放的頭寸。
中航油(新加坡)爆倉之後,很多人懷疑公司內部根本就沒有風險控制體系。其實,體系在形式上一直存在。據《財經》了解,中航油(新加坡)的《風險管理手冊》由安永會計師事務所制定,與其它國際石油公司操作規定基本一致。公司內部也有風險管理委員會,由七人組成,包括四名專職人員,一個運作部主任,財務部主任和一名財務經理,均爲新加坡公司員工。根據安永的設計,風險控制的基本結構是從交易員——風險管理委員會——內審部交叉檢查——CEO(總裁)——董事會,層層上報。每名交易員虧損20萬美元時,交易員要向風險管理委員會彙報;虧損達37.5萬美元時,向CEO彙報;虧損50萬美元時,必須斬倉。
關鍵在于風險管理體系必須由具備高度風險意識的總裁來執行。而陳久霖本人不具備這種素質。接近陳久霖的人說,直到今天,陳本人仍然認爲自己並沒有違背風險管理的基本規定。“50萬虧損應當指實際虧損,不是賬面虧損。我們當時只是賬面虧損。”
他不止一次作出這樣的解釋,行家聞之啼笑皆非。在新加坡BNP Paribas一位從事衍生品交易的資深人士指出,50萬美元就是一條停止線,虧損超過50萬美元就必須自動斬倉。中航油(新加坡)的最後損失已超過5.5億美元,這意味著“要撞到這條停止線110次”。他的結論:要麽風險控制體系沒有啓動,要麽就是有人在說謊。“如果你有一個防火探測器,但你從來不用,它就不會帶來任何好處。”
《財經》采訪的北京一位資深專家則指出,陳久霖對期貨交易的風險可能理解得並不深刻,但通過展期和無限開放頭寸來掩蓋當期賬面虧損,這個辦法和裏森是一樣的。“只是裏森不可能說自己不懂罷了!”
陳久霖甘冒風險、將錯就錯的思路在延續。既然堅信油價必然下跌,既然不願意也沒有膽量承認失敗,既然投機之心尚存幻想最後能賺大錢,從7月到9月,中航油(新加坡)隨著油價的上升,惟有繼續加大賣空量,整個交易已成狂賭。到2004年10月,陳久霖發現中航油持有的期權總交易量已達到5200萬桶之巨,遠遠超過了公司每年實際進口量。這些合約分散在2005和2006年的12個月份。其中2006年3412萬桶,占總盤位的79%。
油價在大幅上升,公司需要支付的保證金也在急劇上升。跨過10月,紐約交易所的油價在突破每桶50美元之後繼續上行,中航油(新加坡)從當年38美元出貨調整到2006年的平均43美元,此時已覺勢如騎虎,且因現金流耗盡而身陷絕地。
2004年10月10日,中航油(新加坡)賬面虧損達到1.8億美元。公司現有的2600萬美元流動資金、原准備用于收購新加坡石油公司的1.2億銀團貸款,以及6800萬美元應收賬款,全部墊付了保證金。此外,還出現8000萬美元保證金缺口需要填補。
然而,彈盡糧絕之時,陳久霖仍未考慮收手。他正式向總部在北京的集團公司進行了彙報,請求資金支持。
03
救與不救,還是斬不斬倉?
回過頭來看,無論陳久霖最初的過錯有多大,如果中國航油集團管理層整體有起碼的風險意識和責任心,此次中航油(新加坡)巨虧,本來可以在1.8億美元以內止住。雖然仍會是一個大數目,但比後來的5.5億美元要小得多。
可惜事實並非如此。陳久霖提出的是要求集團進行“內部救助方案”的計劃。令人驚異的是,整個中國航油集團的思路很快轉向這一方向。10月15日,油價曾一度跌至每桶45美元,已較爲接近中航油(新加坡)賣出期權的平均價格,但集團仍未指示或建議斬倉。
接近該集團的消息人士說,當時,中航油(新加坡)提出的“內部救助方案”提供了幾種方向不同的救助選擇。其一,如果集團提供足夠的資金支持,公司可能不會出現虧損(最高約2.5億美元)。出發點仍是基于油價的判斷,認爲油價長期徘徊在高價位會最終影響世界經濟,從而制約需求,拉低油價。其二,跟國際石油公司合作,讓他們接盤。其三,從國內石油公司融資。
方案引用中航油(新加坡)購買的主要期權品種WTI爲例,稱當時全球21家金融機構和跨國石油公司分析2005年、2006年的價格最高不會超過40美元,明顯低于中航油(新加坡)的平均期權銷售價43美元。
方案還提出,中航油(新加坡)在國際市場上是中資企業的一面旗幟,要面對的是7000多股東的利益。內部方案可增強金融機構和供應商對中航油(新加坡)的信心,即使出現虧損,公司在平和救助後仍可通過配股來彌補。對可能出現的最壞情況,中航油(新加坡)提供了預案減低風險,如“買頂”、紙貨對沖、部分斬倉等,當然,這一切都需要現金,而現金需要由集團支持。
報告遞交後,身爲集團副總裁的陳久霖曾回到北京彙報情況。上述消息人士說,當時,在由集團六名主要領導參加的黨政聯席會議上,陳做了檢討,並力陳問題的嚴重性,希望引起集團的高度重視。陳還要求集團出資追加保證金,並保證打進去後不會造成虧損。
此時的中國航油集團管理層不可能對陳久霖是次危險的交易全無概念。中航油(新加坡)每年的進口量約爲1500萬桶,賣空投機的盤位高達5200萬桶,已經超過中國航空用油三年的用量。數額之大、投機之甚,足以令人歎爲觀止。然而,陳久霖的要求仍然得到了支持。
10月20日,中國航油集團提前實施了本准備在年底進行的股份減持,將所持75%股份中的15%折價配售給部分機構投資者。中航油集團總經理、中航油(新加坡)董事長莢長斌爲此專程赴新。然而,無論是他還是陳久霖本人,都沒有向買家披露公司已因賣空期權將面臨上億美元虧損。中航油(新加坡)此次配售以購買新加坡石油公司股份的名義進行,而在事實上,中航油管理層已經決定放棄是次收購。此次配售籌得1.08億美元,悉數貸給上市公司用于補倉。
市場油價繼續攀升。集團公司派出高層人員前往新加坡現場了解情況並指示運作。10月26日,中航油(新加坡)在期權交易中最大的對手日本三井能源風險管理公司正式發出違約函,催繳保證金。在此後的兩天中,中航油(新加坡)因被迫在WTI輕油55.43美元的曆史高價位上實行部分斬倉,賬面虧損第一次轉爲實際虧損1.32億美元。至11月8日,公司再度被逼斬倉,又虧損1億美元。
縱到此時,中航油(新加坡)既未索性斬倉止損,亦未披露真實情況。11月12日,中航油(新加坡)在新加坡公布第三季度財務狀況,仍然自稱:“公司仍然確信2004年的盈利將超過2003年,從而達到曆史新高。”
後來的陳久霖曾經對友人坦承,他在這段時間的心情有如“坐過山車”。據說當時“一會說要救了,一會又說不救了。已經由不得他做主”。
接近中國航油集團的消息人士稱,事實上,在10月下旬至11月下旬的這段時間內,集團內部一直爲繼續救助與否而舉棋不定。僅10月下旬的十天中,集團總經理兼上市公司董事長莢長斌就曾三次飛往新加坡了解情況,考慮對策。集團其他領導,如黨組書記兼副總經理海連城、財務處副處長李永吉也曾專程赴新。11月間,陳久霖更有十數次往返于新加坡與北京之間,參加集團研究如何救、討論是否救助的會議,也曾在有20多人的會議上當衆痛哭。
面對越來越難以把握的局面,中國航油集團管理層著手向主管機關請示。據《財經》了解,國資委作爲中央國有資産的總管家,曾經對中國航油集團有意救助的想法進行研究,其間一度給予認可,據稱向外管局申請了數億美元的保證金額度;後來又進一步統一意見,否定了最初想法,認爲不應對單個企業違規操作招致的風險進行無原則救助,由企業自己對自己的行爲負責。國資委還阻止了國內另一家國有企業試圖先出資後入股,“救助中航油(新加坡)挺過難關”的非常規做法。一度經批准的數億美元保證金也始終沒有彙出。中航油(新加坡)的資金鏈最後終于斷裂。
一位接近中國證監會的知情人也向《財經》證實,證監會在10月收到中國航油集團的報告後,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曾立即找到國資委産權局,建議嚴肅處理企業負責人,追究管理層責任。“國家已三令五申明令只許做套期保值,他們竟然做上了期權投機。這是嚴重違規”。該知情人說。
盡管國資委已經給出明確意見,中國航油集團高層還在救與不救之間徘徊,而可以相對減少損失的斬倉時機繼續被錯過。至11月25日,高調的三季度財報公布後13天,中航油(新加坡)的實際虧損已經達到3.81億美元。相比1.45億的淨資産已經技術性破産。
直至此時,中航油(新加坡)仍未正式公告真相,7000多小投資者仍蒙在鼓中,但機構投資者中的先知先覺者亦不乏其人。中航油(新加坡)的股價一直在下跌,至11月27日周五收市,中航油(新加坡)的股價已跌至0.965新元。比一個月前向公司配股時跌了四成。
11月29日,周一,中航油(新加坡)申請停牌。翌日,公司正式向市場公告了已虧3.9億、潛虧1.6億美元的消息,並向法院申請債務重組。市場大嘩。
04
成也蕭何 敗也蕭何
陳久霖12日1日抵京。當晚6點,他接到了來自新加坡《海峽時報》的電話,遂在電話中簡短表示:“我對不起投資者。但我已經盡了力了。”在此之後,陳在幾次有限地接受新加坡媒體電話問詢時,“我已經盡了力”這句話,每常脫口而出。
可能只有非常接近陳久霖的人,才能讀出此話的潛台詞。陳久霖所說的“盡力”,其實是指他已經盡力籌錢,試圖挽狂瀾于既倒。直到現在,陳仍然堅持認爲,“只要再有一筆錢,就能挺過去,能翻身。”
接近陳久霖的人說,眼見當前油價出現下降趨勢,陳久霖現在更堅信自己對市場的判斷沒有錯,“缺的就是現金,也許只要5000萬就夠了。”他甚至想像過,政府應當有一筆直接“走出去”的戰略基金,緊急情況下可以調用,“因爲最後是可以挺過去的。”
“他總在重複油價必然下跌的道理,到現在還不承認期市投機的博弈玄機——可能也不願意承認這個玄機。”這位消息人士說。
陳久霖堅信自己炒期權輸了應當得到國家輸血,還有另一個非常“充分”的理由,就是“因爲中航油(新加坡)是海外中資企業的一面旗幟”。有消息說,外交部、商務部和我國駐新加坡使館有關官員也曾爲中航油(新加坡)到北京說項,理由也是“旗幟論”。
陳久霖和他領軍的中航油(新加坡)的確得到過很多榮譽。其中最值得稱道的包括中航油(新加坡)曾在2002年3月被新加坡證券投資者協會評爲該年度新加坡“透明度最高的56家企業”之一,2004年進入標准普爾中國海內外上市企業第40位,2004年3月入選道瓊斯新加坡藍籌股“道瓊斯新加坡泰山30指數”(Dow Jones Singapore Titans 30 Indexes),等等。
“都說中國企業要走出去,這樣的企業都得不到支持和保護,還有誰能走出去?”新加坡一位接近陳久霖的人曾這樣轉述他的看法。
中國大陸和新加坡的許多媒體,都曾經刊登過陳久霖富于“傳奇色彩”的故事,介紹其在新加坡如何以20萬美元起步,將一家奄奄一息的中航油船運公司發展成年銷售額數十億美元的石油貿易公司,最終挂牌新加坡股市。中航油(新加坡)的成功還成爲經典案例,進入了新加坡國立大學的MBA教材。
其實,昔日的陳久霖能登上成功的巅峰,起初走的也是一條特殊的道路。中航油(新加坡)的母公司中國航油集團在2002年集團化之前名爲中國航空油料總公司(下稱中航油總公司),原本是中國國內航空公司油料的總供應商,壟斷了高成長中的中國航空燃油大市場。不過在早年間,中航油總公司旗下地區公司和分公司采購航空煤油一直是分散進行,最終經中石油、中石化旗下擁有石油進出口權子公司代理進口。昔日的中航油(新加坡),不過占了母公司進口總量的2%。
陳久霖從這種局面中看到了商機。1997年赴新以後,他說服母公司,同意自己將本無作爲的石油運輸公司轉型爲石油貿易公司,以批量采購的辦法降低采購成本,爲母公司系統的所有用油戶采購石油。三年後,借母子公司之便,中航油(新加坡)的采購量占到了中航油總公司系統全部用油量的98%強,壟斷之軀接上了伸向海外的獨家手臂。
2000年3月,中航油總公司正式下發文件,要求包括參股企業在內的所有下屬公司在今後幾年內必須通過中航油(新加坡)在海外進行采購; 2001年10月,中航油總公司又再次承諾決不撤銷以往的安排。2001年11月中航油(新加坡)挂牌新加坡股市,中國航油壟斷進口商的地位已相當醒目。
陳久霖當然屬于富于創業能力的企業家。不過他的成功實踐,主要是創造性地獲了國有力量的蔭庇;他的成就,主要是創造性地建立了行政性壟斷地位。2003年10月,世界經濟論壇將陳久霖評爲2003年度“亞洲經濟新領袖”,認爲他是一個“有潛力的企業家”。然而,身處海外、英文流利的陳久霖,其實與他常有來往的那些市場上的企業家並不一樣。多年來,在市場的疾風狂潮面前,陳久霖習慣了身後有一面牆,這面牆就是“中國國家”。這成了一種優越感,使人對風險愈加麻木。
這種優越感甚至不僅屬于陳久霖,或是不僅屬于像他那樣的許多海外“紅籌大亨”或是“龍籌大亨”,有時也會傳遞給陳久霖們在市場上的對手。中航油(新加坡)在新加坡場外交易市場上信用等級迅速放大,或正拜此所賜。
新加坡期貨界一位資深分析人士就對《財經》說:“中航油(新加坡)在2002年的保證金賬戶只有2000美金,到後來變成了1600萬美元,交易對家爲什麽要一再調高它的信用額度呢?德意志銀行爲什麽不進行盡職調查,就爲它做配售呢?”用比較客氣的語言,他說,“可能是對中國國企的迷信發生了作用。”
05
服從誰的規則?
12月3日清晨,中航油(新加坡)醜聞曝光後的第三天,《財經》記者來到了新加坡。
在Suntec大廈31樓的中航油(新加坡)總部,從外面的走廊,可以透過玻璃看到裏面半透明玻璃區隔的會議室。氣氛緊張,接待台前身穿藍色制服的專業保安正在踱步。公司的發言人雲大衛(Gerald Woon)客氣地把記者帶到樓下,連續抽了兩支煙才說,由于還沒設定公開的解決方案,公司和特派小組不能向媒體表態。
連日來在新加坡,有關中航油(新加坡)事件是當地最重要的新聞,占據了兩大報的主要版面。在最高法院,在新加坡股票交易所,在投資人協會,幾乎每一處都能看到當地記者爲此事件奔走的身影。
新加坡證券市場一貫以監管嚴格著稱。11月30日,中航油(新加坡)突然公布公司因期貨投機已經破産,許多中小投資者仍覺在睡夢之中,難以置信。中航油(新加坡)在新加坡一貫被視爲信譽良好的公司,2001年11月上市以來,股價穩步上升,今年更是增長了80%。其中,4月和10月,在中航油(新加坡)發現投機失利和耗盡現金的兩個關鍵時點,其股價更是達到最高點,分別爲1.73新元和1.68新元。
《財經》在新加坡采訪的一些小投資者和分析員均表示,中航油(新加坡)投機生意失敗固然令人遺憾,但真正使人憤怒不平的是公司對這種失敗瞞而不報,欺騙了小股東。特別是今年11月12日公司季報仍然對形勢一派看好,此後至停牌兩周中交易量達到1.98 億股,交易總額爲2.20億新元,其間必有許多投資者上當。
“這算不算給市場提供虛假信息呢?如果這樣,按新加坡法律應當判處七年監禁或是25萬美元罰款,或是兩者一起執行。”一位律師說。新加坡發展銀行分析師Chris Sanda則向記者表示,他一直以爲中航油(新加坡)說的是實話,沒想到竟有隱瞞。“難道法律允許撒謊?法律會不會追究?監管者會作出決定。”
“人們現在總在問爲什麽會這樣,爲什麽會撒謊?其實在賭博的時候掩蓋事實真相是人的本性,這樣你才不會丟臉。在拉斯韋加斯,人們天天這麽幹。” Chris Sanda說。
這種揣測,可能與陳久霖的真實想法接近。
作爲新加坡上市的中國國有控股企業,陳久霖在期貨投機交易中,其實面對兩套規管。一爲新加坡本地法律,一爲國內有關規章制度。接近陳久霖的人說,對于後者,他並不很在意,每常強調中航油(新加坡)是海外注冊的獨立公司,應當接受當地法律管制,服從公司董事會決議。
據中國證監會有關監管人士透露,中航油(新加坡)在當初上市之後,並未按規定在15天內報備,亦未主動向證監會申請海外期貨交易執照。後來還是證監會看到其招股書有期貨交易一項,主動爲其補報材料,批了一個資格。“當時是擔心不要給國有企業造成嚴重損失,因爲如果境外投資者知道他們沒有這個資格,有權利起訴他們。”
然而,對于服從當地法律,陳久霖並非不上心,也非常珍惜已經有過的“透明度最高企業”榮譽。從3月底到最後,從最初的交易賬面虧損、巨額賬面虧損到實際虧損,每一次瞞報他其實內心都在掙紮。最初的自我安慰是“既然還是賬面虧損就可以不說”。到後來,隱瞞高風險的配售發生,違規已成事實;交易方逼債頻仍,實際虧損已經發生——爲什麽還不披露?爲什麽不擔心法律責任?
至此,陳久霖的解釋又回到了上述起點。“如果國家出手,危機挺過去甚至公司還賺了錢,爲什麽還需要披露呢?”在他看來,10月20日中國航油集團隱瞞事實的配售,只是增加了國家救助的理由。
當然,時至今日,一切都已是過去。在武漢,陳久霖本人在上飛機之前告訴《財經》記者,他已經做好了回到新加坡會坐牢的思想准備。
“縱有千千罪,我心坦然對,竭忠爲大衆,失誤當自悔。”他給記者看了一首自作的詩,竭力顯得鎮定。
06
後記
陳久霖的老家湖北黃崗浠水縣,距武漢有兩小時車程,而他出生的寶龍村,離縣城又有30裏路。
從村口通往陳家是一條有些蜿蜒的水泥路,看去有些不起眼。幾年前,陳久霖在新加坡出書掙了一筆稿酬,修了這條路,余下的捐給了民政部。陳家的二層磚房也是近年來他出錢修建。“原來住的是泥草房,每到刮風下雨,屋子就像要倒了。”陳的弟弟說。
在新加坡,陳久霖是衆所周知的“打工皇帝”。他2002年獲得的稅後個人薪酬爲490萬新元(1新元=4.8元人民幣),其中包括基本工資48萬新元,三個月花紅12萬新元,外加集團利潤分成430萬新元。2003年中,他向董事會提出要求,主動下調了薪酬。
不過,熟人們都說陳久霖並不很在意錢,衣著用品並不奢華。他有過貧苦的少年農家生活,也有些會花幾百萬美元訂做純金手機的朋友。他常說,“有錢沒錢,都是那麽回事。”
12月7日,在武漢,陳久霖向《財經》表示,“我原來計劃希望兩三年內將公司建成首家擁有完整供應鏈的海外中資石油企業。如果沒有這次事件,目標應該不難實現。出現這樣的事件,違背我的初衷,我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12月9日,被保釋不久的陳久霖在新加坡從互聯網上看到國內有媒體對他的報道,給《財經》記者發來一則短信:“我沒有操盤,也不會操盤。”他複又說:“我沒說過再給五億就會翻身,我只要兩億五。”
附相關——操盤“時刻表”(來源:21世紀經濟報道)
2003年下半年 中航油開始參與200萬桶原油期貨買賣,初期獲利;
2004年一季度 國際油價飙升,中航油持淡倉,錄得賬面虧損580萬美元,爲求收複失地,加大投資增持淡倉;
2004年二季度 油價續升,中航油賬面虧損增至3000萬美元。爲避免在賬目上出現實際虧損,公司決定將交割日期延後至2005及2006年,再加大投資,希望油價回落時可翻身;
2004.10.10 中航油的原油期貨合約已增至5200萬桶,油價到達曆史高位,中航油面臨巨額虧損;
2004.10.10 中航油首次向中航油集團呈交報告,說明交易情況及面對1.8億美元的賬面損失,並已繳付了期貨交易的8000萬美元補倉資金,公司同時面對嚴重的現金流問題,已接近用罄2600萬美元的營運資金、1.2億美元的銀團貸款及6800萬美元的應收貿易款,上述數據從未向其它股東及公衆披露;
2004.10.20 中航油集團爲了籌集資金支付補倉資金,透過德意志銀行新加坡分行配售15%的中航油股份,令集團持股比例由75%減至60%,集資1.08億美元;
2004.10.26-28 中航油未能補倉,多張合約被逼平倉,實際損失增至1.32億美元;
2004.10.29 巴克萊資本開始追債行動,要求中航油償還2646萬美元;
2004.11.8 中航油再有合約被逼平倉,虧損增加1億美元;
2004.11.9 三井(Mitsui)能源風險管理公司加入追債行列,追討7033萬美元;
2004.11.16 另一批合約被平倉,再虧7000萬美元;
2004.11.17 Standard Bank London Ltd追討1443萬美元,並指如果未能在12月9日支付欠款,將會申請將之破産;
2004.11.25 最後一批合約被平倉,總虧損合計達3.81億美元,債權銀行陸續追債,合計追討2.48億美元,該公司同時已違反法國興業銀行牽頭的1.6億美元銀團貸款條款,同樣面對被清盤危機;
2004.11.29 陳久霖向新加坡法院申請破産保護,並指中航油集團已承諾繼續支付及償該公司還欠款,並正與新加坡政府擁有的淡馬錫集團聯合注資1億美元協助公司重組,但淡馬錫尚未答應;
2004.11.30 中航油終止所有原油期貨交易。
新金融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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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新金融研究院(Shanghai Finance Institute,SFI)是一家非官方、非營利性的專業智庫,致力于新金融和國際金融領域的政策研究。研究院成立于2011年7月14日,由中國金融四十人論壇(China Finance 40 Forum,CF40)舉辦, 與上海市黃浦區人民政府戰略合作。研究院在國內率先提出新金融概念,並積極開展相關研究,逐漸形成了以新金融和國際金融爲特色的研究道路。
上海新金融研究院等機構于2015年10月發起成立北京大學數字金融研究中心。中心是北京大學的二級機構,挂靠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中心致力于開展數字金融、普惠金融、金融改革等領域的學術、政策、行業研究,向社會提供權威的研究分析,爲行業發展提供專業的理論指導,爲政府決策提供科學的政策參考。
此外,爲紀念我國卓越的世界經濟學家浦山先生,並推動我國國際金融與新金融的研究和發展,上海新金融研究院于2016年7月發起成立上海浦山新金融發展基金會,並與中國世界經濟學會戰略合作,聯合主辦浦山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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