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中山研究,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被學界譽爲“顯學”,弦外之音者,高處不勝寒也。如何拓展與深化,頗費思量。史料即史學,本文之“三新”,可釋爲:新史料的發掘、僞史料的考訂、舊史料的新解。
一、新史料的發掘
孫中山史料,大致分爲兩大板塊,一曰“主體”(孫中山本人),一曰“客體”(與孫中山相關者)。經過百余年的發掘,以《辛亥革命》(資料叢刊本)、《辛亥革命史資料新編》、《孫中山全集》、《國父全集》、《革命文獻》、《孫中山年譜長編》等巨編爲經典的“主體”史料,經已從數以百計向數以千計邁進。大體上說來,“主體”史料難再有“井噴”式的發現,而對四散的“碎金碎銀”,仍有收獲的空間。本人曾于2000年在台北中國國民黨黨史館搜集到不少孫中山批閱的函件,又在“晚清期刊全文數據庫(1833~1911)”和“民國時期期刊全文數據庫(1911~1949)”搜獲孫氏的“談話、函電、題詞”等二十余篇。黃彥主編的《孫文全集》將以不少“新史料”予人驚喜,桑兵主編的《孫中山史事編年》亦將展示孫中山相關史料更宏大的畫面。凡此,對于串聯孫中山的思想與事功,無疑起到重要的“鏈條”作用,對推動孫中山研究的縱深發展,意義非凡。
與“主體”史料的深入發掘相較,“客體”史料的開發令人眼界大開。近年,桑兵主編的《各方致孫中山函電彙編》給人耳目一新之感。古應芬、陳策、劉紀文、伍漢持、田桐、曾省三等原始資料斷續在海外的發現,令人感奮有加。應該看到,孫中山早年生活環境的史料,仍屬薄弱環節,與孫中山相關人物史料的搜集和整理大多仍顯蒼白,比如曾經追隨或與孫中山並肩戰鬥的陳少白、馮自由、胡漢民、陳其美、程璧光、陳友仁、伍朝樞等人的文集仍付之阙如,《馬坤回憶錄》未見中譯本,《伍廷芳集》問世于1993年,仍有較大的增補余地(尤其是伍氏出任公使期間的外文材料)。再者,對立面、海外華僑華人的相關史料,恐亦挂一漏萬。
筆者于2014年在溫哥華所見《加拿大洪門民治黨員名冊》(1898~1948)、《加拿大洪門捐款登記簿》(厚達一尺多,埃德蒙頓)、孫中山關于“博愛”的題詞(溫哥華)等,這些零星珍品,或可對孫中山民主革命的“海外策源地”提供新的史料支撐。而此間洪門所藏《清室關于預備立憲告示》(1910年毛筆抄件,溫哥華),即可從另一個側面驚見洪門組織與清室互動的奧秘,這究竟是“逢場作戲”的“表面文章”,抑是“八面玲珑”之“江湖做作”?尚待深入研究。但華僑思想之繁亂、革命組織內部之駁雜、海外革命局勢之險惡,則有目共睹,這一點毋庸置疑。有鑒于此,本人欲與張金超編輯《孫中山史料拾遺》一輯,旨在突破舊觀念,不僅收錄孫氏佚文、各方致孫氏函電、孫氏活動行蹤的報導,還將時人的回憶等也一並考慮,含晚清民國期刊數據庫、海外報刊如新加坡的《新國民日報》、《叻報》、《南洋商報》,加拿大《大漢公報》,新西蘭《民聲報》等相關資料。《新國民日報》系新加坡國民黨分部于1919年創辦,關注國內孫中山行蹤與言論,重墨國外國民黨分部活動的報導。將散見新素材冶成一爐,有利于與已有的史料相互補充、印證。
二、僞史料的考訂
學人在史料辨僞方面下過不少功夫,如《孫中山文史考補》[1]、《孫中山家族源流考》[2]等可視爲有益嘗試,孔祥吉亦曾就《革命逸史》的史實謬誤做過考證,等等。[3]毋庸諱言,迄今爲止,相關的考訂充其量只是零敲碎打,未見一本有份量的史料辨僞專著,尤其缺乏羅爾綱式的“冷板凳”大家,這委實與孫學研究的顯學地位不相匹配。十多年前,有學者曾大聲疾呼要對《革命逸史》進行全面考證,並預計辨僞文章的份量不亞于《革命逸史》原版。僅以《革命逸史》第五集載《丁未潮州黃岡革命軍實錄》爲例,汫洲之役時間有誤。其原文稱“十四晚黨軍探報黃金福駐兵汫洲”[4],附錄《周馥之奏折》亦稱“十四日夜匪撲汫洲……十五黎明,賊分五路,水陸並進……相持至十五日戌刻”[5]。但參加黃岡起義的領袖余永興《丁未潮州黃岡舉義記》記載:“十三日晚,余既成帶隊攻汫洲,陳湧波攻潮州”,十四日黎明“方至汫洲,黨軍陣亡二十余人。陳湧波轉援汫洲,清軍占東竈後高山,血戰二小時,清軍增援數百人,午後一時黨軍退守下園鄉”。照此推測,進攻汫洲應爲十三日晚,十四日黎明開始交火,一直持續至十五日傍晚,曆時兩日,間中有陳湧波率隊增援。[6]
再如,中國革命博物館藏有一封1924年8月孫中山致廖仲恺的信,經考證確屬赝品。[7]這樣的赝品如不剔除,將對孫中山此間的抉擇造成極其“混亂”的猜想,孫中山的形象也勢必大打折扣。又如孫元超編《辛亥革命四烈士年譜》[8]收有孫中山致徐錫麟函一封,多位學者已考出該函系僞作,但該書第二次印刷時仍然照錄。類似情況,需及時糾正,避免以訛傳訛。
與史料辨僞相關,還必須對史學的“僞命題”進行嚴肅的“糾偏”,以正學術之視聽。曾幾何時,“革命不如改良”、“告別革命”論甚囂塵上。這是曆史虛無主義的陳詞濫調,因爲曆史上發生的事情——曆史已經是這樣,學人只能研究其爲什麽會這樣,而不是一味指責曆史不應該這樣。此乃唯物主義之常識!此外,還有一種以情感代替理性的傾向,實不可取,比如說孫中山“不可能簽訂《中日盟約》”,認爲果有其事,則有失其愛國形象。應該指出,孫中山在黨人生活無著、革命孤立無援、前途絕望的窘境下,以退爲進,即使簽約亦屬策略之謀、權宜之計,無損于孫中山的偉大!再者,孫中山是人不是神,其時是在搞政治革命,不是在溫良恭儉讓中寫文章!
三、舊史料新解
史料新解,在很大程度上與實事求是同義,與曆史關注現實同義。猶如對孔子及儒學的闡發沒有窮期一樣,對孫中山功業、思想與遺産的研究,亟須求實與應時,方能發掘孫中山遺産爲現實服務的切入點,使孫中山研究更富生命力,臻于永無止境。近年來,不少學人關注孫中山社會建設思想、文明理念培育、振興中華大業、孫中山與世界等專題,並漸次從崇拜與紀念、口述史、學術史方面著力,推進了研究的拓展。
要之,史料新解,要從大範圍、長時段中去把握,從書生、理想家、革命家、基督徒、醫生等視角去展示孫氏人生的多維度。揭示其以書生的理想去實踐中華振興的抱負,其多重“身份”如何激勵他百折不回;他企圖以“實用主義”策略與官僚政客軍閥打交道,收獲的只能是屢起屢敗;但他又不能逃避詭谲的現實,以致在難以適應現實又要面對現實的困境中前行。
就“求實”而言,以晚年聯俄爲例,切不可忽略孫氏的“務實”性格,更不能用“以俄爲師”一句名言來取代其外交策略的多元選擇。他曾言之鑿鑿:“我黨今後之革命,非以俄爲師,斷無成就。”[9]這是在獲取蘇俄實質性的援助之後、在致蔣介石的私人信函中說的話。也是此間,他又派鄧家彥秘密聯絡德國,谕以“如德國政府能視中國爲一線之生機,中國亦必視德國爲獨一之導師”[10],這不能不說是多手准備。而他與日本的關系更爲微妙,自1895年春求助日本駐港領事開始,至1924年11月在神戶作《大亞洲主義》講演止,凡三十年,他一直企盼日本援助中國革命。
在與俄國人達成協議後,孫氏仍于1924年1月向美國駐華公使舒爾曼“發出最後一次呼籲,要求他促成大規模的國際幹預,這種規模的幹預甚至連俄國也從未試圖進行過。他建議英、法、美三國占領中國五年,消滅軍閥,跟國民黨合作,建立一個公正的政府,幫助中國實現工業化和現代化,使人民做好民主選舉的准備。”[11]以至被蘇俄譏稱爲“調情”。可見,聯俄乃孫中山多方試探後的唯一抉擇,系雙方利益均沾所致。實事求是,乃是避免矯枉過正。應該指出,孫中山的思想在當時還缺乏實踐的時間與空間,而思想付諸于實踐,肯定要作不斷調適,由是,研究其理論要與實際相切合,引用只言片語,有時難免斷章取義。
以“應時”爲例,孫中山與中華民族複興的世界意義,仍有待加強研究。政治上,民國肇建對亞洲共和意識的提振、對世界被壓迫民族的喚醒、對華僑在世界範圍的互動、與亞洲民族解放運動的異同等,個案研究乏力。經濟上,民初實業勃興、實業計劃的描繪、借用外力振興中國,研究深度不足。文化上,提倡世界道德新潮流、譽毀王道與霸道、華夏文明要爲世界文明作貢獻,大有闡釋空間。與之相關者,深入研究孫中山與衆多外國人的關系,可升華其世界視野與文明理念。孫中山敢于和善于與外人結交往來,體現了他的政治自信與人格魅力。而西方視域中的孫中山,以及對中國社會形象、政教形象、精神形象的評析,亦不失爲研究的著力點。
[1]余齊昭:《中山文史》,第35輯,廣東中山:政協廣東省中山市委員會文史委員會,1994年。
[2]鄒佩叢:《中山文史》,第57輯,廣東中山:政協廣東省中山市委員會文史資料編輯部,2005年。
[3]參見孔祥吉:《略析馮自由〈革命逸史〉的嚴重缺陷》,北京:《博覽群書》,2012年第8期。
[4][5]馮自由:《革命逸史》,下,北京:新星出版社,2009年,第878、881頁。
[6]參見王華生:《黃岡起義與社會反響:以漢文〈台灣日日新報〉爲中心》,廣州:廣東省社會科學院碩士學位論文,2012年。
[7]孫中山于1924年從韶關回師廣州之前,曾給鎮守廣州的汪精衛、蔣介石、胡漢民和廖仲恺寫過三封信(胡、廖兩人合爲一封),指示如何應對商團事變,措詞基本一樣。中國革命博物館藏有另一封致廖函,僞質明顯,難以爲信。不論是從時間、印鑒、信箋、字體均可證爲赝品。參見拙作《大師淩絕頂 晚輩影隨形》,載《回望一甲子》,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第577~578頁。
[8]孫元超編:《辛亥革命四烈士年譜》,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1年。
[9]廣東省社會科學院曆史研究所編:《孫中山全集》,第十一卷,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45頁。
[10]中山大學曆史系孫中山研究室編:《孫中山全集》,第八卷,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38頁。
[11]埃德加•斯諾:《複始之旅》,宋久等譯,北京:新華出版社,1984年,第1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