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杜衛東(作家,《小說選刊》雜志原主編)
出使
嗚——!汽笛長鳴,客輪緩緩停靠在神戶碼頭。
步出船艙,櫻花已謝,楓葉正紅。移步上岸的一瞬間,你走進了曆史。
此時——1877年11月。你29歲,年將而立、心雄萬夫,既有年輕人的熱忱,又有成年人的持重。微微抿緊的雙唇,顯現出你的堅毅;清亮如玉的雙眸,于從容中又流露幾縷憂慮。
黃遵憲(1848—1905),字公度,別號人境廬主人。晚清傑出的愛國詩人、外交家、思想家和政治家,近代變法先驅,曾出使日本、美國、新加坡等國家和地區,被譽爲“近代中國走向世界第一人”、“近世詩界三傑”之首。(圖爲黃遵憲像資料圖片)
我懂你的憂慮。以你之才學,聞達于廟堂只需時日,但你特立獨行,婉拒了家中讓你繼續求取功名的願望,成爲大清第一任駐日參贊。你不滿萬馬齊喑的國內政局,想做普羅米修斯,即便因爲竊火觸怒了大神宙斯,被鎖于高山讓鷹啄食血肉也在所不惜。
此行幸亦不幸?于你而言,中斷了由舉人考進士、入翰林的“學而優則仕”之路,是謂不幸;于民族而言,你來到了一個因明治維新而全新的國度,可以近距離勘察一個弱國如何稱雄的神奇路徑,實乃大幸。
蚌裏蘊含了沙粒,化爲珍珠的日子就值得期待。
你上任伊始,日本憑借日益增長的國力,要吞並中國的屬國琉球。你審時度勢,上奏朝廷陳述應對之策,認爲“琉球如亡,不出數年,閩海先受其禍”。並預言,日本“頗有以小生巨,遂霸天下之志”。那時日本的野心還遮遮掩掩,大清也被表面的強盛所籠罩,你卻透過平靜的海面,看到了狼牙鋸齒的冰山。你知道,天朝貴胄嘴裏的“蕞爾小國”羽翼已豐,若無利器在手,爲其所傷將不久矣。悲哀的是,燕巢于飛幕而不自知,李鴻章和總理衙門竟責備駐日使館“過于張皇”,會“激生變端”,甚至要將公使何如璋召回以化解僵局。
聞知,你欲哭無淚。原來在喧囂的酒肆,清醒的人就是異類。行走于摩肩接踵的街頭,你不願做轉身就被曆史遺忘的“路人甲”。
你開始撰寫《日本國志》,“意在借鏡而觀,導引國人,知所取法”。全書四十卷,洋洋五十余萬言,著重探究了日本明治維新以後社會制度的變革。背倚華夏破碎山河,俯瞰東瀛遍地櫻花,你蘸盡心中悲憤,要爲中國的變法圖強提供一幅可行的藍圖,費盡心血,不爲青史留名。你懂得,相對于民族興衰,個人榮辱不過是曆史眸子裏的一粒灰塵,一滴淚水就足以將它淹沒;你坦言,“今所撰錄,皆詳今略古,詳近略遠,凡牽扯西法,尤加詳備,期適用也。”
書成之時,你憑窗遠眺。星光慘淡、霧氣彌漫,山川萬物像被黑暗吞噬,不見白日的喧囂。你擲筆于案,一腔豪情如獵獵長風,橫貫天際。你知道,夜色藏匿了太多真相,而你正用如椽之筆掀開夜幕一角,讓事實昭之于世。勇士不能仗劍而行,那就化劍爲光,爲暗夜中的行路者送去一片曙色。
黃遵憲《人境廬詩草》
日本卸任,你赴美國任舊金山總領事。
韶光易逝,你期待更多的邂逅;只要使命在肩,你願意不停地行走。
舊金山是華人聚集地,恰逢美國當局爲了化解經濟危機帶來的經濟衰退,以各種借口驅趕華僑、掀起排華浪潮。
那天,你來到關押了大量華工的監獄。華工被收監的理由是“住房面積不符合規定,擁擠、衛生條件堪憂”。典獄長是一位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他用手捋著絡腮胡,淡然地瞟了一眼這個長辮及腰的清朝外交官。
你注意到了對方的傲慢,不卑不亢:“典獄長先生,我已經令人丈量了囚室面積,了解到每個囚室關押的人數,閣下即便不是數學專業的高材生,也不難推算出每個人平均的使用面積吧?”
典獄長一愣,他沒有想到這個中國外交官有備而來,已經做足了功課。
你微微一笑,笑容中有憤怒,更有不居人下的高貴:“閣下,你以衛生條件不好將他們關押在這裏,不覺得有點幽默嗎?難道這裏的衛生狀況和居住條件要好于華僑的住所?”典獄長張了張嘴,想辯解什麽,又被你的一陣排炮震懾,“你們以一個荒唐的借口,把他們囚禁在更加糟糕的環境中,使我僑民深受其苦,這實在有悖于貴國所倡導的人權理念吧?”
典獄長無言。經過你不懈努力,甚至交涉到美國司法總長,終于迫使當局做出讓步,華工的權益得到了一定保障。
1891年11月,你調任新加坡總領事。“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你已經43歲,年逾不惑,仕途渺茫,情感的落寂可想而知。不過,愛是內心深處的花朵,有它盛開,芬芳就會順著指尖彌漫。查訪僑民疾苦,促進教育發展,你做了多少好事?去問南歸的飛雁。有一件事要特別給你一個金手指贊。經過你陳說利弊,反複力爭,促使清政府廢止了實行近200年的禁海令。鴻溝夷爲平地,天塹變成坦途,僑民無論身處何地,鄉愁都可以在故鄉落腳了。
對民族和同胞深情的愛,讓你把生命的光華留在了出使的每一行腳印中。
廣東省梅州市黃遵憲故居“人境廬”資料圖片
變法
1894年,甲午一戰,你預言成谶。
這是“天朝”開啓洋務運動與日本實施明治維新後,第一次正面交鋒;政治體制、軍事素養和經濟實力的優劣,已在曆史的底片上顯影。一時,悲傷逆流成河。嗚呼,一衣帶水,實隔千重霧!誰說只要緊閉心窗,就可以守護自己的驕傲?沉默不是醫治憂傷的良藥,痛苦到極致才可以使一個人走出獨舞的世界。
這個年底,你正式結束了外交生涯,由新加坡卸任回國。
身後,是無盡滄海;眼前,是漫漫雄關。你立于船頭,任蒼勁的海風吹拂你的臉龐。與當年東渡扶桑時相比,你除了堅毅,更多了幾分睿智,像是經過爐火冶煉,已經化鐵成鋼。
你去南京拜見張之洞,晚清名臣,洋務運動先驅,主張中學爲體,西學爲用,在富國強兵的立場上,與你可謂心有戚戚焉。你本以爲會一見如故,得到一展抱負的平台。不想你一番宏論,張之洞聽後竟哼哼一笑,笑得有些敷衍,臉上的皺紋像水波一樣蕩開,如同龜裂的土地,驚心動魄。
你知道笑容後的深意,失望如風而至。
隔年九月的一天,才是你人生的高光時刻,在頤和園仁壽殿被光緒召見。
青年皇帝沒穿朝服,身著寶石藍長袍,外罩壽字圖案襯底的明黃色馬甲,頭上是一頂系有紅穗的黑緞如意帽。眉如遠山、目似剛星,見你行禮,颔首微笑間,有一股英氣如秋水漣漪般向四周漾去,沁人心扉。
甲午戰敗,久拖難出的《日本國志》得以刊印走紅。
只是,在時代的投影儀中,不見你舞動的身姿,你已被憂傷淪陷。“國家不幸詩家幸”,非你之所願!
青年皇帝讓師傅翁同龢找來此書,稱贊其“紀日人之變制尤詳”。他後來在百日維新期間發布的改革诏令,很多直接源于康有爲的《日本變政考》,而康氏的《日本變政考》則深受《日本國志》影響。他知道你出使多國,眼界宏闊,便直接發問:“你說,泰西之政,何以勝中國?”
你雙膝跪地,微微仰起頭,見青年皇帝正期許地望著自己。目光相碰的一瞬間,猶如電光火石,在幽深的曆史隧道激起一串火花。你感受到了青年皇帝變法圖強的決心,這決心一燈如豆,卻在漫漫長夜裏升騰起一片光暈,讓你漂泊不定的心靈有所皈依:“泰西之強,悉須由變法。臣在倫敦,聞父老言,百年以前,尚不如中華。”
青年皇帝聞言,沖你微微一笑。以西方爲師,引歐風東漸,同時,又保持中國的獨立與自信,正是光緒變法圖強的要義。眼前這個中年人言簡意赅,切中肯綮,實不可多得之變法幹才。本是兩條平行的直線,卻在一個點上交彙:一個志在強國富民,一個力推變法維新。如同兩個踏春者,走在同一棵樹下,微風吹過,杏花桃雨落了一個滿身。
在喧囂的世間穿行,最要緊的是明白心要抵達的處所。
走出仁壽殿不久,你赴湖南代理按察使,念念于心的仍是思想啓蒙。你知道,鐵路、礦山、機械可以強身,教育才可以使一個民族心智健全。你在《日本國志》中醞釀已久的改革之花,得以在這塊土地上綻放。一項項新政像一支支箭镞,劃過幽暗的曆史天空,射向決疣潰癰的封建專制營壘:嚴禁婦女纏足;創刊新派報紙;興辦新式學堂,成立爲“分官權”而由官紳商合辦的保衛局……一時,三湘大地,新荷競開,暗香流動;民權之論、平等之說、改制之議,衆聲喧嘩。
設立南學會,是你人生中光彩奪目的一筆。
時值德國侵奪膠州,列強分割中國之論大起。湖南的仁人志士做亡後之圖,思保湘之獨立,讓人民習于政術,爲他日之基,並推諸南方各省。日後雖遇分割,南中國猶可不亡,故名南學會。征得巡撫陳寶箴認同,學會具有參政議政、遴選官吏、訂立法律、培養人才、理財、合群等功能,實爲地方議會的架構。它對于提高士紳的政治參與度、促進變法維新具有重要作用,從而達到“吾湘變,則中國變;吾湘立,則中國立”的目的。
南學會七日一開講,由梁啓超、譚嗣同和你主講。
第一次演講,你青衣布履、款步登台。學子們沒有想到,如鐵桶一般禁锢的沉悶時局中,還能綻放出這樣美麗的思想之花,他們被你的魅力征服了。魅力並不抽象,它是學養、能力、氣質和性情折射的光環,無形,卻風生水起。
你一揚手,再次止住如潮的掌聲。目光如炬,掃視一眼座無虛席的會場,提高了嗓音問:“諸位,日本自隋唐以來承襲華風,以吾爲師,何以甲午一戰,令我輩汗顔;泰西上溯百年乃蠻夷之國,何以今日能引領世界?”
場上複鴉雀無聲,仿佛一根針落地,也會引起一聲巨響。
你揮手向下一切,正色危言:“蓋因改革舊法,分權于民。然,國之文野,必以民之智愚爲分界。欲提高民衆的文明程度,我們先可以實行‘自治其身、自治其鄉’的地方自治,興學辦教、開啓民智、伸張民權,培養士紳與庶民的參政意識和參政能力。在此基礎上,由一鄉推之一縣、一府、一省,以迄全國,就可以成共和之郅治,臻大同之盛軌。”
掌聲雷動。如你所言,初到日本時聞民權之說頗感驚怪,既而取盧梭、孟德斯鸠之說讀之,心志才爲之一變,堅信太平世必在民主。如同一朵花兒,開始只是蓓蕾,經曆光照和雨露,才會仰天而歌、拔蕊怒放。
可惜,變法是一場絢麗的焰火,剛一綻開就凋零了。它沒有讓病入膏肓的大清起死回生,而是在它的靈堂前挂起了最後一道挽幛。
人不覺,天難測,高光與至暗,有時僅在轉頭間。
詩傑
點紅燭一盞,煮香茗半壺,我們隔空對談。
你是詩人,詩是性情熔鑄的精靈,一經注入生命的軀殼便無法擺脫。無論出使海外還是參與變法,詩都與你須臾不離,那是你投射的生命之光。
詩經國風深悟其意,唐詩宋詞信手拈來。你口吐蓮花,解析中國文化,揚手懸于天邊,就是一片燦爛雲霞;隨手鋪之眼前,就是一片錦繡河山。難怪日本友人視你爲泰山北鬥;與你交談,他們心生搖曳,只恨時空錯位,不能與李白暢飲于月下,和杜甫相約于茅廬,伴李清照操琴撫弦,聽昨夜雨疏風驟,感歎濃睡不消殘酒;隨辛棄疾躍馬關山,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自然,他們同樣爲你超絕的詩品所陶醉。
從時空維度出發,學者把你的詩歸爲兩類:詩史之詩,即從時間維度描繪波瀾壯闊的近代曆史畫卷,“上感國變,中傷種族,下哀生民”;新世界詩,即從空間維度展現多姿多彩的世界圖景,“馳域外之觀,寫心上之語”。
“詩之外有事,詩之中有人”,是你詩歌理論的核心。
“詩之外有事”,就是以現實生活爲生發點,描摹正在發生的社會巨變,把詩作爲記錄曆史演變的高清攝像機;“詩之中有人”,就是要“我手寫我口”,通過詩人的社會經曆,抒發獨特的人生感悟,讓詩綻放絢麗的情感之花。
甲午戰敗,你一首《哀旅順》,驚天地、泣鬼神,無愧詩史之作。旅順要塞是你心中祖國母親的形象,所以你不吝贊詞,開篇即讴歌它的壯美:“海水一泓煙九點”,俯瞰遼闊的神州大地,氣勢恢宏的旅順港及其一望無際的海域,不過是海水一杯、青煙幾點;“龍旗百丈迎風飐”,放眼軍港內外,炮台上聳立著紅衣大炮,船塢裏停泊著新式戰艦,到處龍旗招展。
旅順港,清政府經營多年,耗資無數,日本歎其“東洋無雙”。可是開戰不久即告失陷。日軍屠城,屍積如山,全市居民幸存者,36人。最優良的武器裝備,最令人蒙羞的慘敗,你的情感飛流直下,從高山跌入深澗,哽咽失聲:“一朝瓦解成劫灰,聞道敵軍蹈背來。”爲什麽“東洋無雙”的強大軍港會一朝瓦解?當局給出的理由是因爲日軍背後偷襲,詩人沒有正面批駁這種荒唐的推诿之詞,而是通過前後對比引發了我們的深刻反省和強烈憤慨。
站在十九世紀的落日余晖中,作爲外交家,你的“新世界詩”自然占據重要篇幅。面對西方工業文明催生的新鮮事物,你感歎、驚詫,心生羨慕:“別腸轉如輪,一刻既萬周。”你用車輪比喻別腸,對風馳電掣的火車驚歎不已;而這首以西方工業革命爲背景的詩歌,卻以《今別離》爲題,“眼見雙輪馳,益增中心憂”,是因爲你有太多的糾結。同樣是抒發男女離愁,因爲有了火車、輪船等現代交通工具作爲情感載體,就有了中西之殊的況味。是啊,西方文明已經乘著工業革命的列車駛過一個個曆史站台,而號稱“天朝上國”的大清,卻還在糾纏外邦使者見到中國皇帝應該磕幾個頭才符合禮制,怎麽不令人揪心扒肝!
無論是詩史之詩,還是新世界詩,都有一條紅線灌注其中:反帝愛國、變法圖強。你被詩界譽爲詩歌革命的旗手,不僅在于一新詩風,抛棄了煩瑣的形式;更在于爲詩歌賦予了嶄新的思想內容。與其說你是以詩推動詩歌革命,毋甯說你是以詩爲炬火,引領時代前行的腳步。你的詩是近代新派詩的天花板,你亦是文壇頂流。因爲你的存在,詩界革命的旗幟才能迎風招展,中國近代文學史才會花團錦簇,你也當之無愧地被梁啓超譽爲“近世詩界三傑”之首。
你不以詩爲榮,詩卻成全了你。試想,倘若沒有《日本雜事詩》和《人境廬詩草》,你只是一個壯志未酬的改革者,一位風姿卓然的外交家,在斑斑史冊可能留下幾行冰冷的文字;有了吞吐日月、海納百川的新派詩,情景就不同了。你的喜怒哀樂在字裏行間不時顯現,你變得鮮活、生動、立體而飽滿。我們不但可以看清你臉上的每一道皺紋,撫摸你的每一根白發,還可以順著詩句走進你寬闊的心海。你像一位漁人,駕著用心血築成的詩之舟,引領我們去穿越人生的風浪與绮麗。你的悲憤瘦如秋風,把一路感悟堆積在我們心裏;你的思考又如夏日流螢,不時點亮海上迷人的風景。
歸隱
1899年10月,乘一葉扁舟,你踏上人生歸途。
兩年前,你逸興遄飛,心懷一腔豪情,投身變法;兩年後,你放歸原籍,除一生購置珍藏的幾箱書籍外,只有一腔悲憤、兩袖清風。
脫去了大清的幹部服,換上一襲長衫、兩只布履,你出入于梅州東郊周溪畔的“人境廬”。這是你的書齋,取意陶淵明“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詩句。有三分水、四分竹、添七分明月;從五步樓、十步閣、望百步長江。你要在這一處清幽之地,安頓自己的靈魂。如果沒有友人斡旋,日、英使館幹預,或許你和戊戌六君子一樣,已血濺殘陽了。但你沒有消沉,辦學興教,積蓄火種;書齋會友,詩酒酬唱;與流落各地的變革者書信往來,激揚文字;歸隱後的人生幕布,仍然被你塗抹得色彩斑斓。只是,這一切都難以疏解你的悲郁之情。你雖然正值壯年,心境卻被這沉悶的時局擠壓得如西風殘照。作爲舊式讀書人,你沒能出將入相;作爲新式改革家,你沒能揮戈挽日。空有一腔熱血、滿腹才華,卻只能在曆史的夾縫中仰天長歎,爲後人留下幾幀落寂而又孤獨的背影。
“公才不世出,潦倒以詩名”,這是友人發出的歎息,又何嘗不是你一生未解的心結?“使公宰一國,小鮮真可烹”,你的治國才能遠在寫詩的功力之上。駿馬出欄,給你一片草原,你可以踏出一路烽煙;鲲鵬展翅,給你一方藍天,你可以牽出一天彩霞。可惜,世事的變遷每每屈服于曆史的局限。
誰說智者生來就有偉力?紅塵世間,也有他經不起的風浪。
你在天有靈,或許對後人稱你爲“近代中國走向世界第一人”心有戚戚。
你不是第一個出使海外的清朝外交官;睜眼看世界,林則徐要早你50多年,爲什麽唯你享此殊榮?是因爲盧梭、達爾文的民約論和進化論首先由你介紹于中國嗎?是因爲你撰寫了洋洋五十余萬言的《日本國志》,爲中國變法圖強提供了完整的參照,成爲維新派重要的思想資源嗎?是,亦不盡然。林則徐是中國睜眼看世界第一人,但他憑借的是間接資料,沒有實地感受,有誤讀曲解之處,其主張“師夷長技以制夷”還停留于“器物”;你的思考則深入到了制度與思想的層面。與郭嵩焘、黎庶昌等人也有不同,他們出使西方,爲國人采取火種,但是缺少日本、英國、美國等不同政體的比較。唯獨你,零距離考察了西方各種政治模式,在美國任上爲維護華工利益還多次聘請律師打官司,對資本主義的司法制度亦了然于胸,形成了變法圖強的清晰路徑:“行政”與“議政”分開,中央與地方分權,“民權”與“自治”的精神貫注其中。相對康、梁等人的“書生論道”,你還有豐富的實操經驗,協助陳寶箴在湖南變法改革時曾風生水起。
我困惑。早年你與李鴻章相見,一番交談,他直呼你是“霸才”。可是你出使日本,還是憑借父親的關系;結束外交生涯後,你拜見張之洞想一展抱負,受命解決令各方官吏視爲“燙手山芋”的教案問題時,才識過人,使江南地區堆積多年的教案,“無賠款,無謝罪,無牽扯正紳,無波及平民,一律清結”。香帥只是在奏折裏誇了誇你,並未加以提拔。
爲什麽?我揣度,首先是你沒有功名。自隋唐確立科舉制度以降,讀書人唯有廁身其中才能謀得晉身之階,你三次應試三次落榜,手無斧柯,奈龜山何?在等級森嚴的清朝政治譜系中,你想以得來不易的舉人資曆一下晉身中樞或執掌一方,可能性幾乎爲零。況且,你又不是大佬的門生、故吏,也無重量級人物舉薦,根本無法真正進入人家的朋友圈。說幾句客氣話不難,動真格的就另說了。其二,晚清政壇猶如一潭死水,腐朽酸臭,暗錘打人。你豪情放縱、睥睨古今,聲音笑貌間,往往開罪人而不自知。張之洞召你從新加坡回國,也只是讓你去處理別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教案。第三,理念不同。李、張是洋務派代表,他們認爲效仿西方造船造炮可以,祖宗之法是萬不可變的,觀念還停留在“器物”的層面;而你主張向西方學習,已經深入到了文化和思想的高度。《日本國志》書成,你希望通過官方渠道盡快刊行,興致勃勃呈給李鴻章。中堂大人翻了翻這本可以傳之于後世的巨著,略事敷衍就棄置一旁了;你不甘心嘔心瀝血之作受此冷遇,轉而求助兩廣總督張之洞,懇請“俯賜大咨,徑送總署”。沒想到,失望是被同一種彈丸擊傷的鳥,撲棱撲棱翅膀,殊途同歸。
湖南巡撫陳寶箴是真心幫你的。他當然希望有一天能與你再剪西窗燭,只是,“巴山夜雨漲秋池”,夜風驟,時已遲。
光緒召見你,是一次鯉魚躍龍門的絕好時機。他對你印象頗佳,事後本欲遣你出任駐英、德公使,如成行,便可晉身大清國高幹,但因出使國不樂意而擱淺。你在湖南幹得風生水起,青年皇帝自然欣慰之至,決定任命你爲新任駐日公使,意欲提高你的資格,據說很快即召你入京,“總領中樞,實施新政”。可惜,變法失敗,一切皆爲泡影。花期一旦錯過,哪還會有果實結出?命運似乎一直在和你玩旋轉木馬的遊戲,你一路追逐,卻有一段恒定的距離無法跨越。滿腔熱血無處可灑,青鳥未至,鬓已霜。
曆史孕育了你,也辜負了你;時代造就了你,也錯過了你。
1905年3月28日,一代人傑郁郁而終。瑤台銀阙,鼓瑟齊鳴,迎接你魂歸天國,並把你的名字镌刻在了曆史的紀念碑上。
——黃遵憲,字公度,別號人境廬主人。晚清傑出的詩人、外交家、思想家和政治家,“近代中國走向世界第一人”。
什麽是曆史?雨果說,是過去傳到將來的回聲,是將來對過去的反映。只是它總要有所依附。我心中,曆史的底色是無數芸芸衆生的日常表情:麻木、無奈、激憤、渴望;引領時代前行的智者,以超塵拔俗的言行爲其著色,使曆史鮮活、生動、凸顯並富有質感。他們有幸留下了名字,每一個名字的後面,是無數普通人的淚水、奮鬥與歡笑。曆史因而不再是冰冷的記錄和枯燥的數字,而是一幅可以連接過去、現在與未來的山水長卷,每一個細微的局部都驚心動魄,每一次著力的描繪都雲蒸霞蔚。
你窮盡一生之力,希望通過改革使中華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黃人捧日撐空起,要放光明照大千”;變法失敗,“忍言赤縣神州禍,更覺黃人捧日難”;面對亂雲飛渡,依然堅信:“一輪紅日東方湧,約我黃人捧”。
這是什麽?這是信仰的力量,碧血丹心,矢志不渝。
——公度,公度,今夕何處?綠了芭蕉,紅了楓樹。黃人捧日,百年一夢,知否,知否,光照神州霞光出。
《光明日報》( 2022年07月08日13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