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錢歌川:《翻譯的基本知識》
葉恭綽著《遐庵談藝錄》中,有一篇題爲《由舊日譯述佛經的情況想到今天的翻譯工作》的文章。內容主張我們必須仿效前人譯經的方式來從事翻譯,才可免除近代譯書的粗制濫造的流弊。他雖不同意墨守成規,完全依照《譯場》的辦法進行,然他對于那種方式確是很贊成的。他的這種見解我們都具有同感,因爲誰都知道翻譯必須認真徹底,才能搞好,而翻譯佛經的方式是最認真,而又最徹底的。現在就讓我們來看看,古代《譯場》的情形,到底是怎樣的。
中國進行有系統的翻譯工作,始于東漢明帝永平十年(公元六十七年),直到北宋爲止,前後達九百年之久,其間完全采用一種叫做《譯場》的方式,即許多人通力合作,在嚴格的分工制度下從事翻譯工作。我們普通人說到翻譯,都是指的一個人執筆的翻譯,而不是指許多人一塊兒來譯一部書。清朝末年的“譯學館”,乃至以後的編譯機構都未曾作此嘗試,雖個人的譯作,也都沒有什麽成績表現。
據曹仕邦的考證,中國在隋朝以前的譯經方式,有點像現今的演講討論會,組織比較松懈,結果費時失事,事倍功半。因爲隋朝以前是由主譯公開在大衆前一面翻譯一面講解,在場的任何人都可以跟主譯辯論。那時主譯的聲望愈高,聽者愈衆,如鸠摩羅什在關中作主譯時,便有徒衆三千,他們當中有不少是從分裂的中國各地來的,因什公名氣大,三藏兼明,所以熱心聞法的人,紛紛越境而湊輻長安。這數以千百計的聽衆,對譯經的幫助,並不太大,至多只能收集思廣益的效用,使真理愈辯愈明而已。
譯場上講經是對不懂梵文或西域文的華人,來講解原用梵文或西域文寫的佛經,所以主譯先誦讀原文的經文,然後再隨口譯爲漢語,如果主譯不通漢語,就由《傳語》負責口譯,再由一弟子負責記錄,稱爲《筆受》,即是用筆來接受的意思。筆受的任務是主譯隨時口譯多少,他就記錄多少。有些佛經是梵僧來華後憑記憶背誦出來的,而不是他們攜來的寫在貝多羅葉上的原文,遇此情形,就得再增設一位專門負責記下梵文的筆受。
主譯或傳語將原文口譯成漢語,再由筆受記錄下來,只是完成了初步的工作,因爲這兒口頭譯出的經文,還得由主譯加以講解,聽衆加以辯難,直到在場的人都徹底了解,毫無疑問時,才算定案。
現在新式的教學法,決不限于教師一人講解,在一節課中常分爲講解、討論、測驗三個部分。現新加坡大學校外進修系的課程,每次也是規定一小時講解,半小時討論。佛教講經,特別注重討論,曆來都要聽衆向法師質詢和辯難,相傳佛陀住世時講安般守意經,弟子們無人能提出質問,佛陀只好自己化作兩身,由一化身發問,另一化身作答,借著彼此的問答和辯論、引導弟子們進一步的了解經義。從這傳說看來,可見討論辯難是很早就實行有效的傳統方式。後來在中國譯經時,仍然要采用它,也是當然的。
譯場上譯經,除了傳話和筆受的實際任務外,聽衆也各自作出筆記,作爲討論的張本。前人記載鸠摩羅什譯維摩經的經過時,有兩句名言說:“因紙墨以記其文外之言,借聽衆以集其成事之說”。前句指主譯的解譯經義,因爲解經時聽說的話,都非佛經本文,故稱“文外之言”;後句所言,如聽衆不作筆記,他又從何借他們《聽》到的《成事之說》,而將之集合整理起來呢?
集合聽衆的筆記,可助譯文的寫定。對翻譯上聽衆常有一得之愚,足供大師采用,例如鸠摩羅什譯妙法蓮華經時,曾拿竺法護譯的正法華經作參考,其中卷五受決品有一句話,法護譯作《天上視世間,世間得見天上,天上世人往來交接》,羅什認爲雖能保存原意,而嫌不夠典雅。于是僧睿提議改譯爲《人天交接,兩得相見》,什公很高興地接受了。
當筆受處理譯文時,自然要完全掌握主譯對經義的解釋,所以除他本人所記的以外,還要集合聽衆的筆記來作參考,以便從許多記錄中歸納出真義來。這樣譯成之後,還須跟原文校勘,才能成爲定譯。校勘工作最初由通漢文的主譯自任,或歸傳語負責,後來另設專人。譯文的用字問題,在檢校時可作最後決定。這種校勘工作,極爲認真,常要花上好幾年的時間,一校再校,慎重可想。
隋唐後譯經的方式稍有改變。隋炀帝時設置翻譯館及翻經博士。當時的高僧彥琮,俗姓李氏,尤精于譯事。譯經一百馀卷,合二十三部,晚年著《辯正論》以流傳後世,作爲翻譯佛經的准則。他說佛哲傳經,深淺隨緣,譯事不易;雖精心審度,仍難臻恰當,爲求圓滿至善,宜有八備。所謂八備,就是參預譯場的人所應具備的八種條件。彥瓊的翻譯八備,原文如下:
誠心愛法,志願益人,不憚久時,其備一也。
將踐覺場,先牢戒足,不染譏惡,其備二也。
筌曉三藏,義貫兩乘,不苦暗滯,其備三也。
旁涉墳史,工綴典詞,不過魯拙,其備四也。
襟抱平恕,器重虛融,不好專執,其備五也。
耽于道術,澹于名利,不欲高衒,其備六也。
要識梵言,乃閑正譯,不墜彼學,其備七也。
薄閱蒼雅,粗谙篆隸,不昧此文,其備八也。
其中第一個必備的條件是:應具備誠心、善心、恒心。自己對工作本身,誠心地愛好,而又立志要幫助不懂原文的人,以獻身譯經事業的精神,來從事翻譯,所以不怕年長月久的工作。
第二個必備的條件是:從事翻譯的人,要遵守一切戒規,並有良好的品德修養。
第三個必備的條件是:佛典分經、律、論三大類,合稱三藏。兩乘指大小乘,包含深玄義理,以慈悲博愛,拯救衆生的是大乘,修行者見解狹小,傾于煩瑣理論的是小乘。翻譯的人應先通曉經論律規,譯出經來,才能意義允當,通暢明達。
第四個必備的條件是:墳史指三墳、五典、三史等書。要博覽中國的經史,對于用典遣詞,才能適切地運用,不至拙于應付。
第五個必備的條件是:要有忠恕之心,虛懷若谷,才能集思廣益,不至固執己見。
第六個必備的條件是:重道、淡泊、平實。要崇信道術,才能不求名利,一意弘揚佛法,決不好高立異。
第七個必備的條件是:要精通梵文,明悉譯事,才不至有失經義。
第八個必備的條件是:蒼雅指古時辭典的三蒼爾雅,篆隸指秦漢時代的文字,翻譯者須有良好的國學根基,對古辭書與文字學均有相當研究,所譯才能文從字順。
以上八項原來雖是爲翻譯佛經而說的,但對于從事任何翻譯工作的人,都是很實際的指導原則。
隋朝設置翻經館時,曾“下敕搜舉翹楚”,又“置十大德監掌翻譯”,可見過去那種演講討論會式的譯經方式,至此己趨于淘汰,轉而向精選助手方面求發展了。唐初,西僧波頗譯寶星陀羅尼經時,诏選助手十九人,分證義、譯語、執筆三種職務,所謂證義是新方式中的一個特色,前所未有,其任務是“證已譯之文所诠之義”及“與主譯評量梵文”。前者指審查譯文,後者指他們跟主譯討論原本義理。
波頗的助手慧頤,爲文筆知名之士,玄奘助手負責證義的靈潤,未進譯場前已是一個精通義理,善于講經的人了。他能“問難深微”,遇上已譯經文“詞理有礙,格言正之”,而爲“衆所詳准”。玄奘另一位證義助手道因,也是了不起的人,因玄奘“每有難文”,不易譯出的,必找道因“同加參酌”。從前老早就有了的“筆受”,後來更分出“綴文”和“潤文”兩方面,因爲窮一人的精力綜理全部譯文,未免過勞,于是漸增筆受人數。唐貞觀二十一年,玄奘譯瑜伽師地論時,“承義筆受”的有八人,“受旨綴文”的又有八人,到了顯慶元年,玄奘的譯場中又增加“潤文官”一個職位。這是唐高宗應玄奘的要求,下敕命于志甯、來濟、許敬宗、薛元超、李義府、杜正倫六位文臣,給新譯的佛經“時爲看閱,有不穩便處,即隨事潤色”。負責綴文的道宣,撰有續高僧傳,大唐內典錄,廣弘明集等書,他本身又是律宗的祖師。由此可見,譯場的人數雖然減少,但參預的人各具專長,使譯場成了專家的集會所了。
潤文官大都是敕派,但也有自己請求的,如大寶積經進行翻譯時,中書侍郎崔湜走到翻經院,見在場的人皆一時之選,不禁有《清流盡在此矣》之歎,于是上奏要求加入潤色。崔湜自動參加譯經的原因,是因爲他覺得譯場中人不論僧俗,都是飽學之士,無異是一個學術集會,他參加進來,在翻譯工作之馀便有機會和他們切磋琢磨,以增進自己的學術修養。由這故事便可見譯場的學術空氣是何等的濃厚。
現在我們再來看看譯場助手的分工情形。東晉南北朝時是沒有“證義”的,那時譯場中負實際責任的是“傳語”和“筆受”,正所謂“義之得失由乎譯人,辭之文質系乎執筆”,即傳語負責意義,筆受負責辭藻,故筆受之選以文學修養爲首屈一指,懂不懂梵文倒無所謂。
北宋初年建築的一所譯經院,內分三堂:中堂爲譯經的所在,東序是爲潤文用的,西序是爲證義用的,證義一門又分出許多新職,故有所謂“分職證義”,及“證義正員”等名義。其實,早在玄奘的譯場中,證義中已分出的部門,便有“字學”及“證梵語梵文”。“字學”又叫“正字”,專審查譯文用字的得失,屬于中國音義訓诂學的範疇。“證梵語梵文”又簡稱“證文”,專審查梵文原本的字音字義,是屬于印度聲明學的範疇。上面提到的崔湜,就會做潤文官兼“正字”,如開元釋教錄卷九義淨傳上便提到義淨的助手中,有“兵部侍郎崔湜,給事盧粲等潤文正字”。到這時“正字”已由潤文官兼任,有時索性取消了,但專管原文方面的“證梵語梵文”,卻另行發展爲好幾種新職了。
第一種是“證譯語”,首見于武則天時菩提流志的譯場中,由一位出生和落發都在中國的印度籍僧人慧智擔任此職,專審聽他們的漢語口譯有無錯傳主譯的話。後來唐中宗時華人義淨的譯場中也設置得有這一職位,仍由外國居士擔任。
第二種叫“證梵義”,武則天時義淨譯場中設置,職責爲“明西義得失,貴令華語不失梵義”。
第三種叫“讀梵本”,是義淨時置,他本人梵文雖好,但要讀誦得聲調正確,仍以印度人爲佳。
第四種叫“證梵本”,也是義淨所設置的。這是爲考證梵文原文的內容,注意梵文形式的表達,遇上原文有講不清楚的地方,要能夠加以解釋,使原文意思能正確地表現出來,不致有誤。
從這四種新職來看,翻譯工作較玄奘時更有了進展,人們已體會到翻譯以理解原文爲第一要義,故不特把證義再細分爲若幹部門,且聘外國人爲助,以收事半功倍之效。
到了唐德宗貞元年間,“證義”工作又有了新的進展,如不空譯場中有“證義”十一人,另有“校勘”三人,“檢校”一人。般若譯場中的“檢勘”和“詳定”,只是名義上的改變而已。北宋譯場完全承襲唐代舊規,分工方面再沒有什麽新的發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