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其照
(1836?-1891),字容階(蓉階),廣東新甯(今台山)人,廣東報業先驅,也是最早編纂英漢詞典的中國學者。現廣州荔灣區聚龍村爲其家族舊居。
1886年,邝其照在廣州創辦《廣報》,爲廣東報業先驅,1891年被兩廣總督李瀚章迫害致死,爲近代中國新聞事業第一個殉道者。海外學者黃植良等近年來對邝其照生平、思想研究有新進展,足以新人耳目,筆者對此也有一些微末補充。
黃植良等學者的新發現
邝其照(1836?-1891),字容階(蓉階),廣東新甯(今台山)人,廣東報業先驅,也是最早編纂英漢詞典的中國學者。雖然1884年廣州出現了《述報》,但該報存續時間不到一年,發行量不大,影響力甚小。邝其照從美國進口印刷機器,模仿上海《申報》版式,得兩廣總督張之洞大力支持,發行量大,是廣東省內最早有影響力的中文報紙。邝其照後人黃植良(John Wong)等,充分利用海內外史料,有了不少新創獲。
一是《廣報》創刊的准確日期。迄今爲止,主流著述都錯將《廣報》創刊時間系于1886年6月24日。黃植良等找到該年7月28日《孖剌西報》的報道稱:“我們已經收到新近在廣州創辦的中文報紙《廣報》的創刊號,出版于24日,版式幾乎就是模仿《申報》。該報由王榮和將軍(General Wong Yung-wo)、邝其照先生和其他官員申請,經兩廣總督批准創辦。”由此,可確定《廣報》創刊日期爲1886年7月24日。筆者從張之洞檔案中的邝其照《越南日記》找到佐證,他此前赴越南出差兩個月,6月20日才返回廣州,要在4天之內完成籌備工作完全不可能。
二是邝其照的洋務思想。《廣報》存世期數極少,此前人們對他的改良思想了解極少。黃植良等從英文《孖剌西報》找到355份“《廣報》摘譯”,抽繹出該報對開礦、造船、鐵路、新式武器、紡織、航標燈、郵政、公共衛生、造幣廠、銀行、自來水、電力、西醫、僑務等多方面的建設性觀點和主張,足以刷新人們的認識。張之洞督粵後期提出了修築中國幹線鐵路的宏大計劃,邝其照應有出謀劃策之功。黃植良也偶有武斷之處,把《廣報》言論大都歸于邝其照一人的貢獻。筆者看來,有些言論代表了張之洞的意見,有些可能是王榮和的見解。《廣報》主張鐵路建設不招洋股,明顯是張之洞長期堅持的立場。《廣報》出版期間,正值美國排華浪潮高漲,旅美華僑有半數以上是他的同鄉台山人,邝其照對此十分憤怒,借他人之口提出驅逐在華美國人加以報複,此事甚至引起美國駐廣州領事的恐慌。邝其照對美國社會有長期的觀察,他深入分析排華從暴民的思潮變成法律的原因,認爲這正是“美國式民主”的弊端,政客爲了討好暴民以爭取選票,才會通過如此反人道的排華法規。
三是邝其照的卒年。邝其照哪一年去世,很長時間裏都是疑案。2011年,高永偉稱“他去世的確切時間和地點至今無人知曉。”日本學者高田時雄說“邝其照去世的地方和確切的去世年份都是個謎。”鄒振環則在1895年後面打個問號,意謂不太確定。黃植良等引用香港《士蔑西報》《孖剌西報》報道,確定爲1891年6月14日。之前的新聞史著作普遍認爲《廣報》被李瀚章查禁後,邝其照將其改名《中西日報》移師沙面租界出版,此說不確。《中西日報》1891年冬創刊時,邝其照業已去世,應是他的族人、同事利用《廣報》設備續辦。
王榮和爲《廣報》合辦者
筆者近來在有關《廣報》的研究中,也有一些微末發現。
一是確定1884年邝其照回粵准確日期,可證明他沒有可能參與創辦《述報》。1883年邝其照在上海道台衙門擔任翻譯,次年應張之洞之召返回廣州。10月3日,《循環日報》稱:“粵督張香濤制軍調上洋海關道譯員邝君容階回粵委用一節,前經錄報。現聞邝君已于初八日由上海附搭‘富順’輪船來粵,十三日行抵香港,即于是夜由‘富順’輪船晉省焉。”農曆十三日爲10月1日,邝其照乘搭夜輪,10月2日晨抵達廣州。此時《述報》已開張5個多月,可見邝其照與《述報》的創辦沒有關系。
二是確認王榮和在《廣報》的重要地位。筆者從張之洞檔案中發現,王榮和乃是兩廣電報局總辦,爲中法戰爭傳遞軍報發揮了關鍵作用。近代報業十分依賴電報傳遞消息。沒有他的緊密配合,邝其照辦報紙恐怕困難重重。筆者認爲,《廣報》實際由王榮和與邝其照共同創辦。
王榮和(?-1890),祖籍福建龍溪,出生于南洋槟榔嶼,精通英文,對近代新技術有很深了解。丁日昌在廣東辦理洋務時,招之來粵,又隨丁氏赴上海充當翻譯,兼理機器、槍炮、輪船各局務。1881年,李鴻章在上海設立中國電報總局,任命王榮和爲會辦。中法戰爭爆發,王榮和奉命盡速接通廣東到廣西的電報線,1883年來到廣東,不久被張之洞任命爲兩廣電報局總辦。在王氏鼎力支持下,邝其照得以創辦《廣報》。1886年8月26日,王榮和受朝廷派遣前往南洋各地宣慰華僑,巡視20多個華僑聚居地,遠至澳大利亞,爲時一年有多,外出期間自然無法負責《廣報》事務。當年10月,他將創辦初期的《廣報》100多張饋贈新加坡《叻報》。(1886年10月28日《申報》)這100多張《廣報》若尚存人間,對研究新聞史、近代輿論史當有很大價值。王榮和回國初期,主要負責槍炮方面,列入武官系統,授副將銜,故香港報紙尊稱爲“王榮和將軍”。
廣州聖教書樓與《廣報》
邝其照在《廣報》創辦的次年,將報館從兩廣總督署對面的華甯裏,遷到雙門底(今北京路中段)聖教書樓。聖教書樓爲廣東新學傳播之樞紐。自1895年起即一直追隨孫中山的興中會元老馮自由記載:“廣州雙門底聖教書樓……凡屬上海廣學會出版之西籍譯本,如林樂知、李提摩太所譯《泰西新史攬要》、‘西學啓蒙’十六種、《萬國公報》等類,皆盡量寄售,實爲廣州唯一之新學書店。”(馮自由:《革命逸史》第1集,中華書局1981年,第47頁)又稱:“上海爲我國內外之交通孔道,……群以上海租界爲樞紐。英美二國人士李提摩太、林樂知、李佳白等特創設廣學會及大同學會等文化組織,專翻譯基督教經典及歐美史地科學等一切關于文化之書籍,如《泰西新史覽要》《普法戰史》《格致彙編》之類,無慮數百種。國人之談新學者,莫不奉爲津梁。廣州雙門底之聖教書樓,即以販賣廣學會出版書報爲營業,孫總理及康有爲之倡導維新,大都得力于是。”(《革命逸史》第2集,中華書局1981年,第66頁)
聖教書樓爲當時“廣州唯一的新學書店”,也是經銷、代訂報紙的主要機構,邝其照把《廣報》遷到此處,出于物以類聚的考慮。雙門底是廣州城內最繁華的商業街道,書店、文具店林立,是讀書人必到之地。康有爲、孫中山都常在聖教書樓購書。邝其照及其同仁的改革、維新思想,當對兩人産生深刻影響。馮自由認爲康有爲、孫中山倡導維新“大都得力于是”,即新思想大多來源于聖教書樓經銷的圖書報刊,雖不全面,卻有一定道理。
康有爲《我史》收錄了1886年的部分日記,中有一條:“《廣報》說天津運使買挖泥機器船二只,爲浚黃河用,價十四萬五千。”此條日記系于農曆四月,應有錯訛,但可以肯定,《廣報》創刊不久即引起康有爲注意,開始訂閱或購閱。從《我史》記載看,之前康有爲的學問主要集中于舊學方面,這一年起他明顯關注更多新學與洋務。邝其照在美國“出洋肄業局”任翻譯時,頂頭上司爲康有爲南海同鄉區谔良,兩人同于1883年回國。就在這一年,區谔良與康有爲共同發起“不纏足會”。可以認爲,康有爲一定會了解邝其照其人,並從《廣報》吸收了很多新思想,兩人可能曾在廣州有過當面交流。
關于邝其照之死
黃植良等在2017年的論文中,引用香港《士蔑西報》《孖剌西報》報道,證實邝其照于1891年6月14日去世。該論文用英文寫成,在海外發表,國內學界或許尚未周知。
1891年6月25日,香港《孖剌西報》的死訊較爲詳細:“我們遺憾地獲知邝其照先生在廣州逝世的消息。逝者享壽50歲,擁有同知職銜,以其卓著才能擔任兩廣總督翻譯,識者皆交口贊譽。多年以前,他被派往美國,其間出版了一系列書籍《英學初階》《英語彙腋》《應酬寶笈》《華英字典集成》。在遊曆歐洲回國之後,他創辦了名聞遐迩的中文報紙《廣報》。不久前,他頸背生了一個疖子,越來越大,痛苦萬分,不幸去世。他的過早謝世,令親朋十分悲痛。”不久,上海《申報》報道:“邝蓉階司馬,新甯人,于西國語言文字素所熟識,前蒙張香帥派在轅下充當翻譯,迨李筱帥莅任,亦器重其才,委任如故。前月俄儲來省遊曆,大憲委之爲舌人,偶失官儀,致被撤委。司馬便郁郁不樂,積憂成疾,竟至不起,已于日前謝世,聞者惜之。”
這一年俄國皇儲遊曆遠東,4月初訪問廣州,兩廣總督李瀚章在廣雅書局舉行盛大宴會,邝其照擔任翻譯,“偶失官儀”,被李瀚章撤職,憂憤成疾,一病不起。李瀚章此舉純屬借機報複,起因是《廣報》刊登了官場人物被彈劾的消息。
10月22日,李瀚章劄饬南海、番禺兩縣查封《廣報》,指《廣報》“辯言亂政,法所不容,廣報局妄談時事,淆亂是非,膽大妄爲,實堪痛恨,亟應嚴行查禁,以免搖惑人心,仰南、番兩縣迅將該局封禁,永遠不准複開。”第二天一早,南海、番禺兩知縣帶人前往廣報局丈量一遍,張貼封條,發交地保看守。報局同仁提早收到消息,把印刷機、鉛字等先行搬到沙面,請英商必文出面保護,更名爲《中西日報》繼續出版。(1891年11月2日、11月17日《申報》)
邝其照于6月14日去世,遷址應是邝其照家人或族人邝逸凡主持。(譚汝儉:《四十七年來廣東報業史概略》)爲避免官府過多幹預,出名登記的是英商“必文”,也即英國冒險家“璧德滿”(John Pitman)。必文登記爲《中西日報》業主之後不久,也于11月16日去世。(11月17日《德臣西報》)
有意思的是,早在1884年必文已向張之洞提出建議,在沙面創辦報紙。他說:“擬沙面開設新聞紙館一間,並譯西人新報以資中國翻閱,使中外一切情形通氣,免受外人愚弄,便可探聽軍情。”(《張文襄公(未刊)電稿》第4冊第1808頁)
《中西日報》報頭顯示報館地址爲“沙面東橋西路”,結合《申報》報道的“沙面雪廠”,可知報館位置在今沙面北街29-31號“香港牛奶冰廠”舊址。邝其照辦理《廣報》時,先後有吳大猷、林翰瀛、蕭竹朋、羅佩瓊、勞寶勝、武子韬、朱鶴、熊長卿等負責編輯工作。這些人物後來大多成爲近代廣東報業中堅。
結合英文“《廣報》摘譯”與相關人物史料,筆者認爲,《廣報》對康有爲、孫中山的思想轉變都産生了十分深刻的影響。隨著對“《廣報》摘譯”的研究繼續深入,邝其照在近代新聞史、思想史上的重要性或將進一步提高。
(本文引述的黃植良等兩篇論文,分別爲Sam Wong & Valerie Wong: The Role of the Guangbao in Promoting Nationalism and Transmitting Reform Ideas in Late Qing China,Modern Asian Studies 51,5(2017);Sam Wong & Brian Wong: Chinese Perceptions of American Democracy: Late Qing Observers and Their Experiences with the Chinese Exclusion Act,Journal of American-East Asian Relations 27,7(2020)。爲行文簡潔,恕不一一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