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薛 力
2013年9月和10月,習近平主席在訪問哈薩克斯坦和印度尼西亞時先後提出共建“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 倡議,攜手建設中國—東盟命運共同體。同時,中國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力推在國家間建立夥伴關系。那麽,“人類命運共同體”“夥伴關系”“一帶一路”三者是什麽關系?這些概念與中國傳統文化又有著什麽樣的聯系?基于過去八年的研究,筆者得出如下結論。
(一)中華文明是一種世俗文明,核心成分是道儒禅。中國人信奉的是道家的“道法自然”“天人合一”“陰陽對立轉化”“無爲而治”“得道”,儒家的“和而不同”“祖先崇拜”“家國同構”“禮治”“有等級與親疏但無外”,禅宗的“衆生平等”“自渡與渡他”“頓悟”“漸悟”等。道家側重人與自然的關系,儒家側重人與人的關系, 禅宗側重人與內心的關系。其中, 治理天下時主要依靠儒家理念,因此有“家國同構”、“天下分爲五服(甸服、侯服、綏服、要服、荒服)”“和而不同”“禮治天下”“禮不往教”“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等概念與做法,並構建起以禮爲核心的“禮治秩序”“禮治體系”。曆史地看,這一秩序維持了東亞地區數千年的穩定與發展,具有非常豐富的內涵,必然會深刻影響著當代中國人的外交思維。新中國成立以來的經驗表明,中國在處理對外關系時如果與傳統戰略文化資源進行有效對接,就能展示強大的生命力並形成自己的特色(如夥伴外交與“一帶一路”倡議)。
人類命運共同體概念體現了中國人的天下治理理念,是大同世界的現代版。它贊成基于規則的秩序(rule-based order),並且倡導基于“儀禮”的禮治(rule of LI), 國家間首先要“以禮相待”,在此基礎上制定一些規約以在某些方面形成強制性的規範,從而在國家間形成一種禮治秩序(Li-based order)。在這個秩序內,國家間關系基于“吸引”與“被吸引”, 保持“和而不同、親疏有別、彼此都感到舒適”的夥伴關系,共同分享政治、安全、經濟、文化與生態利益。這一體系內每個成員國的選擇得到尊重,它不排除任何國家(即“無外”),因而不會如西方國家那樣構建排他性聯盟、用強制性制度對聯盟內成員進行“同質化”改造、聯盟內成員存在“領導”與“被領導”關系。
人類命運共同體是習近平外交思想的核心理念,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是新時代中國外交追求的總目標(張宇燕,2019),旨在構建“一個人類可以共享未來的社群” (a community of shared future for mankind)。
人類命運共同體包括以下五個方面的內涵:(1)政治上的夥伴關系,其特點是平等相待、互商互諒,不把本國的價值觀強加給別國。(2)安全上的普遍共享,其特征是公道正義、共建共享,不能追求片面的絕對安全而把別國置于不安全的境地。(3)經濟上的共同發展,其特征是構建公平、開放的全球經濟體系,包容互惠的國家間經濟關系,不搞經濟民族主義或重商主義,推進經濟全球化進程。(4)文化與社會上的交流互鑒,其特征是各種文明之間一方面保留與強化自己的核心特征,另一方面互相交流、互相借鑒,反對把自身文明當作世界各種文明樣板的立場、心態與做法。(5)人與自然的關系上的和諧共存,其特征是構建尊崇自然、綠色發展的生態體系,爲此,要尊重各國人民追求美好生活的願望,充分考慮不同國家對環境的曆史影響以及應對環境問題的現實能力,在環境治理上堅持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原則。
命運共同體建設包括四個層次,一是全球層次,即人類命運共同體;二是區域層次的中國與各個地區命運共同體,中非命運共同體、中國—東盟命運共同體、中國—阿拉伯命運共同體,雖然也是廣義的雙邊,但實際上屬于小多邊;三是兩國之間的雙邊命運共同體,如中國—巴基斯坦命運共同體、中國—老撾命運共同體、中國—柬埔寨命運共同體;四是某個功能領域的共同體,如海洋命運共同體、安全命運共同體、健康命運共同體、網絡空間命運共同體。
(二)“人類命運共同體”包含“夥伴關系”與“一帶一路”。建立夥伴關系與共建“一帶一路” 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兩大抓手。夥伴關系側重政治、安全等領域,強調政治上的夥伴關系與安全上的普遍共享,但也可以包含經濟與文化內容,特別是在與發達國家的關系上。“一帶一路”則主要側重經濟、文化,但也不排斥政治與安全領域,特別是在與關系密切的發展中國家的關系上。生態領域是夥伴關系與“一帶一路”均關注的領域。夥伴關系與“一帶一路”倡議都具有“雙邊爲主、多邊爲輔” 的特征,均不追求標准的統一,奉行“一國一策”,注重雙邊的舒適度與接受程度。實踐中,依據不同的對象國建立不同類型的夥伴關系,簽署不同內容的“一帶一路” 合作文件。這表明,構建夥伴關系與“一帶一路”倡議都符合中國的天下治理理念與傳統戰略思維。正因爲如此,它們在實踐中都展示出強大的生命力,成爲中國標志性的外交實踐,並爲衆多的國家所接受與歡迎。即使是歐美發達國家,也在效法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它們一方面不願意與中國簽署“一帶一路”合作文件, 另一方面又推出自己版本的國際合作計劃(如藍點網絡),以便強化在發展中國家的基礎設施建設、能源開發利用等領域的國際合作。他們甚至表示要用這些計劃與“一帶一路”競爭。
1.就夥伴關系而言,中國固然不是最早提出這一概念的國家,但一旦接受之後,推行起來就堅決而徹底。中國從1993年開始推行夥伴關系,經過1993—2003年的探索期後,2003年進入迅速擴張期。截至2019年11月,中國已與112個國家、地區或區域組織建立起不同形式的夥伴關系,十八大以來已經實現夥伴關系升級50多次,新建夥伴關系國近60個。中國在新時代繼續貫徹夥伴關系的理念,但又有新特征:在堅持不結盟原則的前提下廣交朋友,構建遍布全球的夥伴關系網絡。
夥伴關系是“不結盟外交” 的升級版,已經爲全世界絕大多數國家所接受,它是一種不同于同盟(結盟、聯盟)關系的理念與實踐。曆史地看,春秋戰國時代,國家間經常通過合縱連橫以結盟。此後同盟關系的實踐主要盛行于一神教世界。過去五百年裏, 結盟是歐美國家的主要理念與實踐。現實地看,全球範圍內的同盟關系存在于少數國家,主要是歐美加上日本、韓國等少數非西方國家。隨著全球文明競爭時代的來臨,同盟關系的維持在理念上與實踐上都遇到困難, 原因在于,絕大多數國家面臨的安全威脅都不至于威脅到國家生存, 因而更爲看重發展問題,希望與盡可能多的國家建立政治、經濟與文化關系,不願意加入同盟關系而影響外交的靈活性。印太戰略、美日印澳四國安全對話機制(QUAD)與美英澳三國安全夥伴關系(AUKUS)所展示的“制造對手與敵人”的理念,顯然不符合大多數國家的偏好。中國力推的夥伴關系,則與大多數國家的偏好相契合,因此展示出強大的生命力。即使是西方國家,也有不少與中國建立了夥伴關系。
2.“一帶一路”倡議強調國家間的合作而非沖突,因此中國把合作共贏當作新型大國關系的核心, 倡導共商共建共享的全球治理理念。而共商共建共享正是“一帶一路”建設中所奉行的原則。也就是說,“一帶一路”建設體現的是, 中國政府依據時代的需要,對傳統的天下治理理念進行現代性改造並將之可操作化,特別是在經濟、文化與生態領域。西方發達國家從觀念上不理解、心理上不接受“一帶一路”,經濟上有擔憂,因而普遍沒有與中國簽署“一帶一路”合作文件,只願意用“全球治理”“雙邊合作”等名義,就具體項目展開合作,同時還推出替代版的“一帶一路”,以與中國競爭。這是不爭的事實,也是幾百年來西方文化霸權的體現與余響,中國理解並尊重西方的選擇。“一帶一路”是世紀工程,隨著時間的推移與西方對中國文化理解的加深,西方發達國家與中國就第三方基礎設施建設等領域展開更多的合作,或成大趨勢。亞投行成立以來的經驗昭示了這一點。中國與新加坡、韓國、日本等國家已經就此展開動作,這些東方發達國家更理解中國文化的內涵。
從地域上看,“一帶一路”側重于發展中國家,特別是周邊發展中國家,同時兼顧南太平洋、拉美、中東歐。對發達國家則持選擇性態度:願意與中國簽署“一帶一路” 合作文件,就像意大利所做的那樣,中國固然歡迎。西方國家多不願意簽署相關文件,只願意就具體項目進行合作,中國也理解並予以尊重。
“一帶一路”倡議提出八年多,整體表現可概括爲“成效突出、挑戰凸顯”。截至2021年6月23日,中國已經同140個國家和32 個國際組織簽署206份共建“一帶一路”合作文件。
“一帶一路”作爲世紀工程, 有必要適時做出調整。事實上,這種調整已經在進行,表現爲:在2015年發布的《願景與行動》中, 就實施地域的表述爲:“共建‘一帶一路’致力于亞歐非大陸及附近海洋的互聯互通”。2017年第一屆“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上,中國將適用範圍擴展到全世界,表示任何國家只要願意與中國共建“一帶一路”,中國都歡迎。2018年提出“一帶一路”建設從大寫意進入工筆畫階段,2019年第二屆“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提出要“高質量綠色”建設“一帶一路”。2021年11月19日舉行的第三次“一帶一路”建設座談會強調:共建“一帶一路”仍面臨重要機遇,中國應保持戰略定力、抓住戰略機遇,落實“五個統籌”(統籌發展和安全、統籌國內和國際、統籌合作和鬥爭、統籌存量和增量、統籌整體和重點),把“高標准、可持續、惠民生”確定爲“一帶一路”建設目標,穩妥開展健康、綠色、數字、創新等新領域合作,並加強抗疫國際合作。
隨著新冠肺炎疫情的暴發以及美國把中國列爲全球戰略競爭對手,“一帶一路”建設有必要再做調整。筆者的主張是:適當收縮戰線、強化重點;確定重點地區、重點國家與重點領域;更加重視發展中國家,特別是周邊發展中國家與非洲國家;發達國家方面,強化與美國以外的國家合作,重點是歐洲國家;對美合作中,推行“纏鬥” 方略:在核心利益上,堅守底線、決不讓步;在其他利益上,有進有退,“一報還一報”。
(三)概而言之,“人類命運共同體”“夥伴關系”與“一帶一路”都實現了與中國傳統文化的有效對接,是中國人傳統天下治理理念在當代的升級與實踐。人類命運共同體是新時代中國外交的終極目標與宏觀設計,夥伴關系構建與“一帶一路”倡議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中觀目標與外交設計,全球夥伴外交關系網絡的構建與“一帶一路”建設則是實現上述宏觀目標的微觀措施。
“一帶一路”倡議是夥伴外交在新時代的體現,與夥伴外交“偏重政治與安全關系、兼顧生態領域”不同,“一帶一路”倡議在繼續推進夥伴外交的同時,“側重經濟(特別是基礎設施領域)與文化領域,同時兼顧生態領域”。在實際操作過程中,人類命運共同體構建在雙邊、小多邊與一些功能領域層次進行,這意味著中國致力于提升與特定國家和地區的夥伴關系水平,以及特定領域夥伴關系的構建。而“一帶一路”倡議下的“五通”建設,也是“雙邊爲主,多邊爲輔”,旨在爲夥伴關系的加固與升級創造物質條件、制度連接與民意基礎,從而爲構建不同層次的命運共同體奠定堅實的物質基礎。“一帶一路”倡議也在適時調整實施的方式與重點,下一階段,中國將在“高標准、可持續、惠民生” 原則下,強化健康、綠色、數字、創新、新冠疫情應對等領域的國際合作。
值得注意的是,在2021年10月底舉行的G20羅馬峰會上,中國領導人提出了“全球發展倡議”,以對接聯合國2016年提出的2030可持續發展議程,並歡迎其他國家加入全球發展倡議。這可以視作是升級版的“一帶一路”倡議,並且向上對接“人類命運共同體”,橫向對接“夥伴關系網絡”。同時,全球發展倡議也兼容全球治理與西方國家推出的種種規劃與倡議,如高質量基礎設施建設合作夥伴關系、藍點網絡。因此,歐美國家不容易輕易拒絕全球發展倡議。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
本文刊于《中國發展觀察》2021年第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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