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闫桂花
過去70年,先是日本,然後是亞洲四小龍,之後是中國,先後走出了通過出口勞動密集型産品帶動經濟起飛的道路。如今,伴隨中國勞動力減少、勞動成本增加,以及中國向技術密集型産業轉型,並開啓國際國內雙循環戰略,有關制造業外遷的討論越來越多。
誰將補位中國?哈佛肯尼迪學院教授Gordon Hanson在最新刊登在NBER上的一篇論文裏回顧了勞動密集型出口行業在全球的變遷,稱世界再次處在了勞動密集型産品生産地發生重大變化的邊緣。但截至目前,似乎還沒有哪個國家或者地區有能力承接中國龐大的勞動密集型制造業。
論文推測了三種轉變機制:一是勞動密集型出口的生産能力被其他新興經濟體承接;二是技術變革讓勞動密集型産業減少對勞動力的依賴;三是制造業生産在中國內部——從東部沿海到內陸——的遷移。作者分析認爲,目前來看,第一種和第三種機制似乎進展緩慢,而第二種機制則完全沒有發揮作用。
該研究特別提到了中美貿易戰和技術的影響。前者對全球制造業遷移的影響似乎沒有多大,而且隨著拜登上台、貿易沖突的緩和,這種影響甚至可能是一過性的;至于後者,目前還看不到機器取代人工的迹象,尤其是在勞動密集型制造業上,作者稱,這可能跟具體行業性質有關。
頂點已至,勞動密集型出口退潮
1990年代的改革開放和2001年加入世貿組織解放了勞動力,幫助中國轉變爲世界工廠:中國在世界制造業出口中的份額從1990年的2.8%上升到2000年的6.8%,並在2015年達到18.5%的巅峰。
不過起步很快、觸頂也很快。從增速看,中國制造業的峰值是在2010年。1991年到2010年期間,中國與世界其他國家和地區之間的制造業出口年增長率差高達8.3個百分點,但在2010年至2016年間,這種差異就只剩下0.7個百分點了。盡管中國制造業在全球的市場份額並沒有明顯下降,但其擴張速度跟先前相比明顯慢了下來。
勞動密集型制造業主要集中在服裝、鞋類、家居用品和紡織品等領域。作者在論文中主要考察了十個中國的比較優勢最大、占比也最高的勞動密集型行業。2013年,中國這十種勞動密集型産品的出口占全球的份額是39.3%,達到了頂峰,到2018年該比例降至31.6%。
在中國之前,中國香港、中國台灣、韓國和新加坡是全球勞動密集型制造業最大出口商,但其在1998年巅峰時候的占比也只有24.8%,遠小于中國39.3%的峰值。自1988年以來,這四個國家和地區的市場份額每年下降0.7個百分點,到了2018年,其市場份額下降到了只有4.8%。
作者稱,市場化改革帶來的勞動生産率提升,是中國出口大增的主要原因,但自2010年後,隨著改革放緩、國企壯大,發展模式出現了轉變; 另外,伴隨勞動力增速放緩、受教育程度提升,中國從出口主導型經濟體轉向消費主導型經濟體,勞動力密集型制造業速度還會進一步放緩。誰來補位中國?
考慮到這十個行業占了全球商品出口的近10%,這種遷移過程將重塑全球經濟活動。
誰來補位?
首先,作者考察了規模較大的新興經濟體出口國,包括南亞的孟加拉、印度、巴基斯坦和斯裏蘭卡;東南亞的柬埔寨、印度尼西亞、緬甸和越南,以及東歐和地中海的保加利亞、摩洛哥、波蘭、羅馬尼亞、突尼斯和土耳其這14個國家。
2018年,這14個國家占了全球勞動密集型制造業出口的19.2%。他們能夠承接中國的勞動密集型制造業出口産能嗎?目前來看沒有能取代中國的迹象,這不僅是因爲,過去幾十年這些國家相關出口份額沒有明顯提升,還因爲其經濟體量遠小于中國,也不太可能複制中國的GDP增長奇迹。
從具體國家來看,孟加拉、柬埔寨和越南,在2000年以後尤其是2005年以後,勞動力密集型的出口在全世界占比份額增速很大,但占比也仍不到全球的8%;印度,雖然體量大,但2000年後,其勞動密集型出口産品的全球占比只有略微上漲,而巴基斯坦35年來未見提升,印尼的份額反而還降低了;緬甸和斯裏蘭卡,比重太低無足輕重。
東歐的保加利亞、羅馬尼亞、波蘭,以及北非中東的摩洛哥、突尼斯、土耳其,其勞動密集型産品的出口在全球占比從1984年的2.5%,增加到了2001年的4.4%,再到2018年的6%, 這其中,波蘭增速較大;土耳其占比最大,但過去二十年比重沒怎麽變過。
相比之下,中國1992年改革開放時,其勞動出口密集型産品占世界的比重已經到了12.9%,並在隨後幾十年增加了25個百分點。
作者稱,待補位的這些新興經濟體基本已經做到了國內市場的開放,而且也沒有迹象顯示,他們能複制中國過去幾十年的經濟增長奇迹。要像中國從亞洲四小龍搶奪市場那樣搶奪中國的市場,這些國家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進行大規模産能投資。然而,中國自己,就是越南和印尼的主要投資來源國,也是其他國家的投資大國。
那麽,中美貿易戰有沒有帶動勞動密集型産業的外遷?作者援引了最新一些研究表明,中美貿易戰確實導致兩國之間的貿易流動大規模減少,然而有證據表明,貿易戰導致很多中國商品經由其他國家轉口又到了美國。雖然不確定中美貿易戰多大程度上影響了全球制造業的分流,但隨著貿易戰緩解,很難將其視爲中國制造業外遷的重要影響因素。
機器換人?
作者考察的第二個機制是,通過新科技的發展,在勞動密集型行業,實現資本對勞動的取代。
2010年,在中國服裝和紡織行業,資本-勞動占比只有電氣器件(electronics)的30%、交通設備(tranport equipment)的17%,以及鋼鐵行業(basic iron and steel)的12%。
創新的一個衡量指標是專利申請量。在美國,服裝、紡織、鞋子、家居、木制品,其專利申請量占比還不到1%。第二個指標是機器人生産技術的采用。1993年到2007年間,服裝和紡織行業在機器人的使用上,僅高于制造業和印刷業。機器人的使用目前仍集中在傳統資本集中型領域,如汽車和電子制造。
作者稱,勞動密集型制造業創新缺乏可能是行業性質導致的,因爲不管是織物、皮革、塑料還是木材,都非常柔韌、滲透性很好,令其很難自動化。
也就是說,第二個機制幾乎沒有發揮作用。
自己取代自己?
第三個方向是中國內生性的遷移,自己取代自己,也就是讓勞動密集型産業從沿海城市轉向西部內陸城市。二戰後的美國有過這樣一個進程,隨著鐵路的大規模修建和集裝箱的出現,制造業從大城市遷移到了更小的城鎮。中國近年來高速公路和鐵路網的擴張,客觀上爲內生性遷移准備了條件。
然而,事實上這種遷移過程並不順利。
有研究表明,勞動密集型産業很大程度上受益于産業集聚效應。2004年,十個産業就效應最大的行業中有五個屬于勞動密集型行業,考慮到現有的集聚群都在沿海地區,單個企業很難有動力遷移至內陸。
中國在政策上也嘗試過讓制造業西遷,但結果不甚如意。作者稱,僅在2004年到2006年間,政府就關閉了大約70%的開發區,大部分集中在沿海地區,其目的是爲了推動行業內移,然而卻可能帶來了一個副作用,即降低了企業集聚的意願,導致生産力下滑。
2013年,中國五大出口大省,廣東、福建、江蘇、上海、山東和浙江,總共占了出口的78.5%,到2018年,該比重仍近四分之三。沿海依舊是制造業集中地。
梳理至此,綜上,中國轉型已在路上,空缺一定會留下,但誰來補位,依舊是個謎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