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實體音樂結束了長達20年的下跌趨勢,首次出現了增長。
根據國際唱片業協會發布的《2022全球音樂報告》,2021年實體音樂收入增長16.1%至50億美元。增長主要來自黑膠的複蘇,增幅高達 51.3%。同時,CD也開始回暖,2021年美國CD銷量出現了17年以來的首次增長,盡管漲幅僅爲1.1%。
“黑膠複興”“唱片回潮”的聲音漸漸高漲,成長于數字時代的年輕人,似乎反其道而行愛上了實體音樂,而在職業選擇上從來不拘一格的他們,甚至開始背起行囊,到唱片市場淘金。劉能正是其中一個。
1
劉能成爲“黑膠淘客”,完全是個巧合。
2020年年底,劉能從老家佛山來到深圳工作。業余時間他沒閑著,探索深圳地標華強北,逛逛各大景點,打卡各類網紅店……作爲攝影愛好者的他,一邊扛著相機采風,一邊用心觀察,想找機會自己做點事情。而與黑膠唱片結緣,還要從一家網紅二手書店說起。
書店名曰“九斤書店”,原本他是想在這裏找些攝影冊來看,順便淘幾本二手書放到“多抓魚”上賣。多抓魚是一家新型二手電商,主營類目爲圖書及周邊,漸漸受到淘客們的青睐。
就在漫不經心淘書的過程中,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靜靜躺著的一堆黑膠唱片吸引了劉能的目光。它們似乎塵封了許久的時光,周身散發著難以名狀的神秘氣息。
古老而神秘的黑膠唱片
在這之前,劉能從來沒見過黑膠唱片實物,甚至連認知都沒有。作爲十多年的Beyond迷,劉能想,若有Beyond的黑膠唱片他就買一張來聽。沒想到還真被他找到一張,售價220元。
劉能本能地打開手機查看了這張黑膠唱片的二手交易價格,竟然高達1300元,他當即決定入手。一番討價還價後,最終以200的價格將這張黑膠收入了囊中。
隨後,劉能就把這張黑膠唱片挂到了“閑魚”上,價格比曆史成交價格略低一些。挂上網的那一刻,劉能不忘自嘲道:“我大概是Beyond的假粉絲吧。”
讓劉能意想不到的是,不到一星期,這張唱片就脫手了,小賺了一筆。他清晰地認識到了黑膠唱片的潛力,決定去店裏收更多黑膠唱片來賣。
然而,當劉能興致勃勃地再次去到店裏後,卻被店老板告知,他走後沒幾天,這些黑膠唱片就被人全部收走了。沒辦法,他只得重新尋找貨源。
2
只要有時間,劉能就會去到各處的廢品站、舊貨市場和音像店淘貨,這些是最有可能找到黑膠唱片的地方。
起先,劉能在離居住地比較近的龍崗、龍華區域轉悠,地圖上凡是寫著“廢品站”的地方,他幾乎都跑遍了,但一無所獲。走了幾天他方才回過味來:玩兒黑膠的人必定不在偏遠區域,而是在相對發達的區域。
于是,劉能把目光重新鎖定在羅湖、福田、南山幾個更加富庶的區域。終于,在福田的一處廢品集散地入手了第一張黑膠唱片。
更遠一些,劉能去到珠海、廣州、中山、東莞的舊貨市場和音像店,但同樣收獲甚微。原因在于,這些店很久沒有進貨,全部都在賣舊貨,而且價格穩定透明,沒有利潤空間。
走訪中,劉能對線下門店有了進一步地了解。他發現,傳統的音像店售賣的唱片幾乎都是以香港歌星爲主,價格更高,也有外國唱片,但價格很低,基本上都是半賣半送;而由年輕人新開的音像店則以國外唱片爲主,價格相對親民,玩法也很新潮,通常會結合飲品來做。
遊走在傳統與新潮之間
就在采風和輾轉尋找貨源的過程中,好消息傳來,一家電商平台打來電話邀請劉能參加專場拍賣活動。
原來,劉能的黑膠店鋪雖然入駐不久,訂單不多,但收獲了很好的評價,獲得了平台的扶持。只不過,參加專場活動有門檻,需要上傳至少30張市場價超過300的黑膠唱片。
別說30張,就是10張,劉能也拿不出,但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在他看來,機會來了,甭管三七二十一抓住再說,辦法總比困難多。
說來也巧,就在這時,劉能驚喜地發現,在他住的小鎮上,一個不起眼的電器城裏,有家音像店存有超過1000張黑膠唱片。作爲一家坐落在小鎮上的音像店,這個數目可以說相當驚人了。
3
店老板得知了劉能的來意後,一下子來了興趣。
劉能提出,可以免費幫店老板帶貨,掙多少最後給店老板多少。店老板也是個厚道人,給出另外一個方案,他只要一個底價,超過的部分歸劉能。就這樣,兩人談好了合作。
二人精心挑選了30張黑膠唱片,老舊的店裏燈光不太好,劉能只能扛著相機在店外的桌子上拍照上傳。爲了呈現最好的效果,他足足拍了四個小時,天氣寒冷,還下著雨,晚上回家他就發起了高燒。
好在,專場拍賣活動的效果令劉能和店老板十分滿意。店老板豪爽地對他說:以後想要什麽直接來拍就行。從這以後,他和店老板熟絡起來,一來二往中,了解了更多關于這家店的故事。
它們,記錄著時光的故事
店老板是潮汕人,在上世紀90年代來到這裏做起了唱機唱片生意。
那是一個只要你敢想就能賺到錢的時代。從香港收回來的唱機,不管品相如何、功能如何,放不到兩天就會被搶購一空。最高峰時,店老板租了6間倉庫來放唱機音箱。
後來,玩HI-FI音樂和唱片的人漸漸變少了,到2010年,生意跌倒了谷底,店老板只得將唱機低價處理,規模也縮減到了1家門店和1間倉庫。
不過,店老板說,這兩年的生意有起色。每周末,劉能都會到店裏淘貨,一會的功夫,就有十來位顧客進店,當然,他們之中很多都是熟客。這不,就在上周,店老板又進了兩箱CD和兩箱黑膠。
只是,說起這些時,店老板的眼神中透露著一絲無奈,他感慨地說道:“怎麽也回不到從前了。”
4
音像店的沒落,是時代的必然,也有客觀的原因。
在這座興起于上世紀九十年代的電器城裏,如今坐落著大大小小十幾家音像店。興盛時期,店鋪數量更是誇張。那時,周邊城市的HI-FI音樂發燒友都喜歡到這裏淘唱片,而現在,光顧電器城幾乎都是老街坊,“95後”劉能顯然是這裏鮮有的年輕面孔。
曾經輝煌如今冷清的電器城
劉能發現,這些音像店如今都面臨著共同的運營難題:近兩三年,唱片銷量確實有所提升,但是大家夥兒都不能指著它賺錢,賣的都是庫存,再加上疫情的影響,外面的貨進不了,導致剩下的貨越來越難賣,而且,經營需要的資金量會讓很大,回本很慢。
其中,一個現實的難題是,這些店老板都不懂上網,也沒有運營思維,沒有辦法利用網絡去銷售。其中一家店閑置了30多張黑膠,快一年都沒賣出去,老板娘無奈地說她自己不懂,孩子也不願意幫她弄。
相比之下,和劉能合作的這位店老板還算是積極觸網的一個了,他的兒子平時會幫忙發發“閑魚”。但賣的也不是很理想,從2018年12月開始做,到2022年3月,總計賣出110多張。
這座曾經輝煌如今冷清的電器城,成爲了劉能淘貨的“秘密基地”,而劉能的到來,似乎給這裏老舊的音響店帶來了另一種可能。他正在用全新的方式,講述時光的故事,讓這些塵封的寶貝們流通起來,到達熱愛它的人的手上。
5
在線下淘貨的同時,劉能還通過抖音、貼吧、微博等平台,收獲了一些穩定的線上貨源。而在這個過程中,劉能也見識了什麽是頂級的黑膠玩家。
比如香港人鋒哥。2000年左右,鋒哥到深圳做魔術生意發了家,果斷在深圳購置了幾套房産,後來賣掉房産回到香港定居。作爲80後的鋒哥,由此早早在寸土寸金的香港實現了住房自由,他的致富事迹還曾登上香港報刊。
鋒哥接受港媒采訪
現在,鋒哥全職做唱片。他說,唱片跟資産沒有區別。目前,他的黑膠唱片庫存不低于10萬張,按照500元/張的平均價,即持有五千萬的資産。
更重要的是,當市場沒有新的唱片進來,唱片只會保值或進一步升值。
前段時間,香港疫情非常嚴重,唱片無法進到內地,劉能開始嘗試做海淘。目前,他已經合作了中國台灣省、馬來西亞兩地的賣家,還在陸續開發日本、新加坡以及歐美國家的賣家。
就這樣,通過爲期兩個月線下和線上渠道的開拓,對于劉能而言,貨源已經十分充足,但這時,新的問題接踵而至了。
6
盡管在短短兩個月裏,劉能成功賣出了近百張唱片,但遠沒有周圍人想象中賺得多,過程也沒有那麽輕松。
有半個多月的時間,劉能每天失眠到淩晨三四點。貨源的問題不愁了,但怎麽賣出去?他憑著喜好和直覺,收下了很多黑膠唱片,但卻忽視了周轉,壓了很多貨,面臨資金壓力。
劉能是搖滾愛好者,對很多歌手和專輯有一定的認知,他會根據自己的認知來選擇進貨,可有時候,他認爲好的唱片,遠沒有想象中好賣,而一些他沒那麽看好的專輯,卻很快出手了。他說,真真是應了那句“人只能賺自己認知範圍以內的錢。”
好在,劉能獲得了兩位好友的支持,願意投錢給他。他則將重點放在了獲客和銷售上,比如搭建小紅書、短視頻等自媒體平台來擴大影響力和帶貨。
在回家鄉廣東以前,劉能一直在北京工作,對于新媒體運營有著豐富的經驗。他開始系統地規劃內容,比如用粵語來講述每張唱片背後的故事,以及分享自己淘唱片的經驗等,很快,就收獲了一些粉絲和同行朋友,也漸漸帶來了成交。
劉能在小紅書上教大家清洗黑膠唱片
未來,劉能計劃不只做零售,而是要把自己的貨源、客源和平台連接起來,做成一個唱片生態。他如此暢想著,並不懈探索著。
7
劉能常常自嘲,和一些同行相比,他沒有那麽重的唱片情懷。對他而言,唱片首先是生意,只不過幸運的是,剛好是他熱愛的是事物而已。或許正因此,他能夠保持清醒,看待當前出現的“唱片回潮”之聲。
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有些改變是不可逆轉的。都說“唱片回潮”,但事實是,從2016年到現在,實體唱片的份額被數字音樂擠壓到,在將近4000億的音樂市場裏,占比連零頭都達不到。在如此小的一個比例面前談實體音樂複興,似乎毫無意義。
情懷還是生意?劉能思考著
在劉能看來,出現“唱片回潮”的聲音,大抵是因爲唱片的局部大賣被放大到整個行業了。
從周傑倫、鹿晗、周深等明星到國內的樂隊相繼推出黑膠唱片,加上薛之謙、華晨宇、張傑實體專輯銷量小爆,唱片看似出現了一波繁榮,但本質上,這是粉絲經濟帶來的,整個大衆唱片市場依舊有價無市。
有幾方面的原因:其一,通貨膨脹導致原材料價格和運費成本整體上漲,加上疫情等問題,成本短時間很難回落;其二,黑膠複興受制于産能。國內的生産能力不足,向國外訂購和進口黑膠的需求加大。但國外生産線也有限,導致生産成本高、排片周期長,加之進口手續繁瑣,往往也不能滿足需求;其三,黑膠唱片由消費性質轉向收藏性質,也從一定程度上抑制了流通。大衆黑膠時代注定一去不複返了。
對于大勢,劉能無可奈何,他最終將自己的IP命名爲“困獸唱片”。
“困獸”二字,道盡了實體音樂的掙紮和彷徨,也表達著實體音樂的不屈。給人的感覺,就像《遙遠的救世主》裏,那家古城音像店的標語“誓爲完美音樂戰鬥到一兵一卒”般,有著異曲同工的悲壯和頑強。
亦如“唱片回潮”下活躍的各種生態,也不過是這個時代的少數派罷了。他們,用自己的方式,在爲實體音樂做著最後的戰鬥。
(文中劉能、鋒哥均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