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8日,因疫情停業兩個月的“山東拉面哥”重新開張。前一天下午,有主播彙聚楊樹行村。
你能一眼認出人群裏哪些是留守楊樹行的男主播。那個戴金鏈子的光頭男子肯定不是,他舉著手機大喊,“今晚將舉行大型明星演唱會!辛巴!後天從新加坡來楊樹行!”“我投資了八個億!要在楊樹行建機場。”
正在幹活的男人們才是。這個下午的工作是把藍綠色的塑料布撐開,爲即將開張的拉面攤遮風擋雨。幾個男人不說話,拉繩,打掃地面,把垃圾扔掉。
他們的手機也在開著直播,遠遠地放著。就像在自然界裏,微小的生物依存于龐然大物,留守楊樹行村的主播們依附著“拉面哥”程運付,靠他的流量獲得打賞。
在過去的兩個月裏,許多主播離開了,但仍有大約20個主播選擇留下來。
他們已不像程運付走紅初期那樣爲了流量無孔不入、不擇手段,而是選擇尊重他。就像一位主播說那樣,“幫拉面哥,也是幫自己。”
開張前一天,主播們在幫“拉面哥”打掃場地/覃钰钰攝
【1】一個非典型的楊樹行主播
齊魯大地自今年入夏後就沒下過一場認真的雨,在“拉面哥”的老家,山東臨沂市的楊樹行村,車輛輕輕帶起地面上的土。
如果你在今年的四、五月來到楊樹行,你將短暫地成爲各直播間的主角。主播們舉著手機,問你從哪裏來,到哪裏去,老家是哪裏的。一個主播問完離開後,另一個又迎上來,如此循環往複,問著幾乎同樣的問題。
但你能理解他們。程運付不拉面的兩個多月裏,攤販離開,遊客驟減,留在楊樹行村的主播們正經曆著創作上的小小旱季,任何新鮮事都能成爲他們的直播素材。
停擺期間的“拉面哥”門口/覃钰钰攝
健果是個例外,盡管身在楊樹行,卻很少直播“拉面哥”的內容。他在“拉面哥”家旁圈起一小塊地,用不鏽鋼搭了框架,頂部覆蓋透光板材,透明的膜包裹四周。陽光傾瀉下來,樹影在透光板上婆娑。
來楊樹行後的很長時間,他睡在封閉的三輪車裏,辛苦自不必多言,平時用的電是接鄰居的,水也是從鄰居家挑的。鄰居看他不容易,沒要錢。問他給錢了嗎,他說,“你看我的樣子?我可能不給錢嗎?”健果說,他把鄰居家的水電費都包了。
屋裏挂滿他的書法作品,有“家和萬事興”、“有志者事竟成”這樣的恒言警句,也有他的心得與思考,“珍惜困苦,因爲有人已沒有困苦的機會!”他想,或許有些重病的人,還會羨慕他現在的生活。
健果37歲,原名建國,沒有兄弟。一米七的他是全村最矮小的,上學時總受欺負。由于家庭條件不好,吃著沒有油水的食物,他營養不良,注意力渙散。于是,讀完高一的第一學期,他便辍學了,拿著第二學期的學費報名專科學校裏的“藝術設計”。
他說學習不好的原因在于家裏條件不好,可到了專科學校,他仍記不住知識,他感覺自己的腦袋像個千瘡百孔的油箱,灌進去的知識都漏出來了。
畢業後,他做了10年設計,又嘗試了許多別的工作。來楊樹行前,他的最後一份工作是水果零售、批發。這段時間,他虧完了朋友借的一萬多塊錢。
健果喜歡看書,他認爲社會建設不能缺少對人的關心,便把名字中的“建”改成加了單人旁的“健”,做水果生意時又把名字中的“國”改成“果”。
現在,“健果”又有了新的含義,他想要健康,想要一個好的結果。“健康是一切成就的開始。”
健果看過各種名人傳記。他有關乎人類福祉的偉大理想,但現在,他要做的是先讓自己身體強壯,心靈健康。
建果和他的書法/覃钰钰攝
【2】其他的失意者
2021年3月,拉面哥剛走紅沒多久,健果就來到楊樹行。楊樹行收留了許多這樣的人,他們在別處失意,就來這裏碰碰運氣。
斷臂俠,41歲,殘疾。他個頭不高,鵝蛋臉,皮膚黝黑,牙齒歪斜。有人說他長得像演員黃渤。他看過黃渤的視頻,佩服黃渤的高情商。他是個熱情的人,棚子裏沒有東西可招待,他把裝了茶水的罐頭給我,開了包濕紙巾給我一張又一張地遞過來,臨走還不忘塞給我一包。
斷臂俠/覃钰钰攝
20年前的一場車禍帶走他的半截左臂,造成他右腿膝蓋處粉碎性骨折,需用鋼釘固定。傷口處的肉芽沒長好,只長了一層薄薄的皮,直到現在,每逢雨天仍隱隱作痛。這就是他的網名“斷臂俠”的由來了。他說這種殘缺的人生,需要時間去慢慢愈合,但拒絕回憶更多細節。
斷臂俠是在2021年3月5日來到楊樹行的,起初,他睡在“拉面哥”家門口好心人捐的帳篷裏,幫“拉面哥”幹活:端面、維持秩序、打掃衛生等等。後者每天給他一碗面,不要錢。兩個月後,他開始直播。
他的勤快被直播間裏的“大哥大姐”們看在眼裏,他們給他寄帳篷,寄衣服,給他打賞。
大磊43歲,身材瘦小,開了美顔的他看起來很白,其實皮膚黝黑。因爲沒有顔值或才藝,他給自己的定位是戶外主播,時常騎著輛90塊錢買來的二手自行車在楊樹行村晃悠,直播趣聞逸事、風光美景。“戶外嘛,家門以外都叫戶外。”
他曾是按摩師,手指關節處有一圈厚厚的繭。他說自己2020年底被女友騙走身上所有的錢,一度覺得活不下去,後上網搜索能賺錢的工作,其中一條回答是當主播。他在楊樹行待了一年多,想到自己人到中年,孑然一身,前途渺茫,就哽咽了。他現在每天要抽一包煙。
小沙沙29歲,有著男性的身體,女性的靈魂,他自稱“小花木蘭”。身體內外的差異困擾他多年,他學會了僞裝,收起真實的自己。小沙沙的母親在他12歲時去世,父親也在他25歲時去世。他曾經想過“離開世界,進入輪回”。但現在,他想通過直播告訴大家自己的故事。
主播們的根據地多爲“拉面哥”家的門口“光明頂”,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爲這裏流量最高。5月23日中午,日光熱烈,熏得人昏昏欲睡。幾個主播在“光明頂”直播,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直播間粉絲說話,程運付瘦高的身影走近了,他徑直走進屋裏,也沒搭話。“人在忙呢,不好意思。”一位主播說。
走紅一年多,程運付已經和主播們達成某種默契。
他默許後者借助他的流量,明白“他們也是爲了生活”,但在公共區域和生活場所間劃上界限:主播們能在門外直播,不能進入門內。
夜裏,主播們在“拉面哥”家門口直播/覃钰钰攝
巅峰時期,商鋪和車輛從“拉面哥”的家門口延伸至三公裏開外,平時汽車20分鍾能到的距離,那時至少需要兩個小時。爲此,村支書找來人連夜修路,還在村口建了個簡易停車場。來到楊樹行的人們占據了村子裏所有被出租的房間,有人在農戶的沙發上過夜,有人幹脆睡在了廚房裏。
那時候,每間臥室每月1000元,現在是600元。這個價格可以在臨沂市區租到帶衛生間和廚房的一居室。也有主播睡在在自己的車上,有人睡小汽車上、也有人睡房車或者三輪車。
斷臂俠把我帶到一個四面敞開的棚子裏。棚子搭在泥土路上,內有一塊木板和一張桌子。木板上放著風扇、燒水壺、水杯、充電器和一個黃色的紙袋。斷臂俠沒有包,出門都挽著這個袋子。
棚子過去是小吃攤,近兩個月來成爲斷臂俠的“客廳”。斷臂俠是楊樹行最底層的主播,租不起房子,睡在“拉面哥”的大巴車上,到公廁上廁所。當被問起如何洗澡時,他撓撓頭,嘿嘿笑了下。
夏天的大巴車,熱氣蒸騰,令人窒息,他多數時候坐在棚子裏吹風扇,等待夜裏車廂溫度降下去。
【3】爲楊樹行做貢獻的人
和其他主播不同,仍在楊樹行的主播們的收入仰仗粉絲打賞。
有關拉面哥的圈子叫“拉面圈”,拉面圈的“大哥大姐”們都是通粉,他們支持的不是某個主播,而是主播背後的“拉面哥”。主播們的流量和“拉面哥”深度捆綁,用一位主播的話說,他們“離開楊樹行就啥也不是”。
“大哥”會給主播生活費,還會經常到楊樹行看他們,請大家吃飯。一位“大哥”告訴我,他每個月會給楊樹行的主播們共計打賞三至五萬元。相處太久,大哥和主播們已經是朋友了。
對男主播來說,沒有顔值和才藝,也不能像女主播一樣撒嬌,他們只能展示自己的勤快和真心。一位男主播說,“(大哥)看哪個主播勤快,哪個主播能幹,對哪個主播的印象好一點,就多刷點。每個人都在努力地表現自己,在鏡頭面前使勁,目的也是爲了大哥們的禮物,說白了。”
“大哥大姐”們能理解這種心態,他們無法接受的是那些“叛徒”,有的主播離開楊樹行後轉頭就說“拉面哥”壞話,這讓“大哥大姐”們非常難過。
去年10月的一天,程運付回到家,看到屋裏站著幾個刷牆的人。來者表示,有人付了工錢叫他們裝修。程運付至今不知付款的人是誰。現在,拉面哥的屋子已不是過去斑駁的樣子,牆被粉刷過,家具也是嶄新的,燈光把牆壁打得潔白。
坐在小板凳上,程運付呷一口茶,感歎,“我今年40了,前39年,都沒這一年半經曆得多。”
“拉面哥“程運付其人/覃钰钰攝
自從流量襲來,他很快意識到回不去了,不如趁機做些好事。他給自己委以重任,希望像那位策馬雪原、以直播賣貨扶貧的伊犁官員賀嬌龍那樣,借助自己的流量帶動周邊發展。
作爲“寶貝回家”志願者,他在快手上發布了30條尋人視頻,占作品總數的四分之一。去年年底,他自掏腰包給村裏300多位60歲以上的老人買了意外險。就連看到主播們在“光明頂”爭搶音響,秩序混亂,他都掏腰包買了個兩萬塊錢的音響,讓主播共享使用。
爲了推廣楊樹行的優質農産品,他用自己的妻子的賬號直播。毫無投資的情況下,他用自己的積蓄雇了6個員工,開出5000元以上的月薪。
工作場地是在他姐姐的院子裏,各種工具都是他買的,每個月光電費就得上千塊錢。程運付說,直播帶貨不是想的那麽簡單,有同行跟他打價格站,降低價格,以次充好,這導致他的銷量降低。線上商品看不到實物,有顧客覺得收到的商品與想象不符,給了差評,他還得賠付。
到了年底,他和妻子一算,賣貨虧了5萬元。“太丟人了!”他說著,苦澀的笑容浮現在那張方正黝黑的臉上。
但他對得起了自己了。妻子的快手小店的評分是:商品質量4.9分,客服服務4.86分,售後體驗4.75分,分別高于全站分數72%、92%、94%。
【4】人們很難離開
程運付不拉面的日子裏,被流量選中之前的楊樹行村浮現出來。村裏可見的多是中老年人,他們給黃楊澆水,或者搬個板凳到小賣部門口聊天。
周遭安靜得很。夏日溫熱的風吹過,能聽到蟬鳴混著風吹樹葉的沙沙聲響,黑色的遮陰網在頭頂如波浪般起伏,連風扇的轉動都顯得吵鬧。
楊樹行村/覃钰钰攝
據媒體報道,從去年五一過後,駐守楊樹行村的主播從千人減少到百人,頭部、腰部的主播到2021年底幾乎都走了。
而今年3月,村裏更冷清了,拉面哥家門口的小吃攤,帳篷依舊在,攤主不見了。糖炒栗子、長沙臭豆腐、老北京冰糖……各種招牌在風中立著,等待開張。拉面哥家門口的演出也暫停了。
村子就這麽大,新鮮事就這麽多,直播內容難免同質化,更何況失去了拉面、文藝表演等高流量的固定內容,主播們不得不另辟蹊徑尋找素材。有的去抓魚,有的買了小鴨或小鵝,每日餵鵝、放鴨,這些都可以成爲直播素材,還有養成系的感覺。
主播小沙沙開始了祈福業務。村莊旁的老虎山上有處巨石,被稱爲“石婆婆”。傳說,外地人來到楊樹行,可認石頭爲幹娘以求健康。小沙沙帶著紅絲帶上了山,圍“石婆婆”挂了一圈,在大紅布上寫下“面家粉絲諸事順遂”,在小紅布上寫下粉絲們各自的心願,免費爲粉絲祈福。風起時,寫滿祝福的絲帶隨風飄蕩。
另一位女主播則認領了一顆12年的蘋果樹,樹枝朝四周舒展,也被系上寄托祝福的紅絲帶。現在,這株貼了“許願樹”牌子的樹已經成爲楊樹行的一個打卡景點。
楊樹行有溫暖的一面,也有無奈一面。有的主播覺得迷茫,有的主播因爲流量不好感到壓力。
還有孤獨。村裏離城遠,沒有太多設施,人也不多。更深層次的孤獨是生理上的。一位主播說,“人都有七情六欲,對吧?”
“拉面圈”一位經常打賞的大姐和主播們處得久了,有感情了。她時常勸男主播們,可以的話去找其他更穩定的工作,直播畢竟不能幹一輩子。
楊樹行的牆繪/覃钰钰攝
斷臂俠沒想過離開,在哪裏不是流浪呢?“能掙更多錢更好,但是咱沒有那個能力,沒有那個命運、咱在這兒能吃飽飯也挺知足的,挺好的。”況且,他在這裏感受到家的溫暖。“拉面哥”的母親一直把他當家人,有一次還問他,你二哥(指程運付)涼了你會不會走,他說不會。
大磊想過離開,但年紀大了,力氣不夠,再做回按摩的老本行只怕會更辛苦。
對于健果來說,要換個地方,別的不說,花錢是肯定的。這一年來,他不怎麽直播,靠的是遊客購買他的字畫。他現在沒有積蓄。
好消息是,5月28日,停擺兩個月的“山東拉面哥”重新開張。家門口又鋪上紅地毯,花籃排了一排,“大吉大利,生意興隆”“祝拉面哥一路長虹”。主播們又有素材可以播了。
開業第一天,拉面哥身穿格子襯衫在拉面,拉面嫂身穿綠色圍裙在煮面,來吃拉面的人們拍了長長的隊伍,圍觀人群扒在欄杆上注視這對夫婦,有人晃著礦泉水瓶朝他們打招呼。
主播們將這一盛況發到視頻平台,配樂是《好日子》,“今天明天都是好日子,咱趕上了盛世……”
九派新聞記者 覃钰钰 發自山東臨沂
【來源:九派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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