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太氏(指印度詩人泰戈爾),亡國之遺民耳!然其聲譽所被,則凡有井水飲處,幾盡聞之,豈非以其人格之偉大耶?因念此屹然今存于東亞大陸之文明古國,豈遂無一人焉,足與太氏相埒者?忽憶曾與太氏同得榮獎(原文夾注Nobel Price,即諾貝爾獎)之辜鴻銘先生,其聲望之遠被四裔,殆不亞于太氏,蓋太氏以詩著,而辜先生則不徒以詩文名也。印度與中華同爲東亞文明之國,今印度不幸已亡矣。中華今雖屹然尚存,然其所處之境遇則與已亡之印度乃無天淵之隔。”
1924年5月9日《清華周刊》第313期上,發表該刊總編梁朝威撰寫的《與“中國的太谷爾”談話記》,全文近三千字,引文爲第三自然段。
梁朝威是廣東開平人,當時在清華學堂就讀,後赴美留學,獲政治學博士,歸國後在中央大學、中山大學、中央軍校第四分校等處任教,1948年起當選“立法委員”,1975年病逝于台北。
在文中,梁朝威竟稱辜鴻銘與泰戈爾同獲諾貝爾文學獎,這可能是“辜鴻銘是首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的中國作家”誤說之始。
事實上,國人中首獲提名的是胡適(1939年),辜鴻銘從未獲得提名。關于這位“怪傑”,不實傳言甚多,一方面來自坊間演義,另一方面,辜亦有故意操縱之嫌。
■誰也說不好他生在何時
辜鴻銘,名湯生,以字行。生年至今是謎,有1854年、1856年、1857年三種說法(具體出生日期爭議更多)。
曾在辜家學習六七年的兆文均在《辜鴻銘先生對我講述的往事》中記:“我(辜鴻銘)十四歲那年,父親的一位會說中國話的老友——這是個大商人,帶我到德國去留學。”據此推斷,1857年說較合理,但該文多處內容荒誕。
據學者程巍發現的英文文獻,1821年,吉打(馬來半島早期王國之一)王因暹羅入侵,流亡槟榔嶼。此地歸英國東印度公司,爲防暹羅進占,公司派英國人克勞福德帶兵據守,苦于語言不通,求助于當地的種植園主、英國人大衛·布朗。
在日記中,克勞福德寫道:“他(指布朗)給我們引見了一位名叫Che-wan的年老的槟榔嶼中國居民,他是少數還在世的本島最早居民之一。Che-wan二十三歲時離開了他的故鄉福建省,從此就未曾回去過。”
這個Che-wan,就是辜鴻銘的曾祖父辜禮歡,克勞福德說他“活躍,健談,敏感,在細節上有歐洲人的那種精確和判斷力”。
槟榔嶼土層薄,雖鳥糞豐富,卻難用來施肥。1839年,辜鴻銘的父親辜紫雲向大衛·布朗的兒子福布斯·司各特·布朗推薦新法,“結果令人振奮”,他因此當上種植園的“中國經理”。
傳說辜鴻銘的母親爲“英婦”或“葡萄牙女人”,尚無史料證明。
1867年,辜紫雲死于當地華人幫會騷亂,福布斯·司各特·布朗成了辜鴻銘的養父,他就是帶辜鴻銘去歐洲的那位“大商人”。
■據說獲得13個博士頭銜
1877年4月,21歲的辜鴻銘獲愛丁堡大學文學碩士學位,以後到德國、法國遊學,在萊比錫大學獲得了土木工程文憑。
據說辜鴻銘會9國語言,得了13個博士。據英國作家毛姆的《辜鴻銘訪問記》,辜自稱在柏林曾獲哲學博士。從現有材料看,辜鴻銘並非博士。
24歲時,辜鴻銘返回南洋,在英國殖民政府中任職。1881年,著名外交家、學者馬建忠過新加坡,與辜暢談三日,辜思想從此轉變,辭去職務,專心鑽研中國傳統。以後到了香港,被楊汝澍發現,並經趙鳳昌推薦(二人都是張之洞的幕僚,趙鳳昌是清末著名政治家,被稱爲“民國産婆”),正式加入張之洞的幕中,服務了20多年。
張幕人才濟濟,辜鴻銘僅充任“洋文案”,負責翻譯,辜似有壓抑之感,他曾說:“張文襄(即張之洞)學問有余而聰明不足,故其病在傲……其門下幕僚多僞君子。”
據辜鴻銘自撰的《張文襄幕府記聞》中稱,慈禧太後大壽時,張之洞各衙署“懸燈結彩,鋪張揚厲,費資巨萬”。慶祝宴席上,某官員讓辜寫詩慶賀,辜當衆回應四句:“天子萬年,百姓化錢;萬壽無疆,百姓遭殃。”
此段未必屬實。因1900年時,辜鴻銘還用英語撰文稱贊慈禧太後:“她的統治是多麽機智,心胸是多麽寬廣,用人行政又是多麽精明和老練啊!”
1903年時,清廷曾想調辜鴻銘到京師大學堂任副總教習。1904年,在宣傳反清革命的《國民日日報》第2期上,有專文批評辜“今則媚太後以欺弄天下也”。
■瓦德西怎麽成了他學生?
1900年,八國聯軍攻占北京,慈禧太後遠遁西安。辜鴻銘對兆文均說,自己是“東南互保”的首倡者(其實辜只參加了張之洞與英國駐漢口總領事法磊斯的一次會談而已),且參與了在北京的談判。
據兆文均記,離武昌赴京談判前,張之洞問辜鴻銘是否有把握,辜昂然道:“真理在握,正義在我,何懼鬼子橫行。”
辜鴻銘稱,在法國遊學時,曾住在巴黎某名妓家,有個德國小販每天替名妓跑腿,此人是文盲,但很有志氣。應名妓要求,辜教這個流浪兒學德文,後者還向他下跪叩首行拜師禮,沒想到這個叫瓦德西的人竟當上聯軍統帥。
在談判中,瓦德西態度最囂張,辜鴻銘便讓慶親王設私宴。宴席上,瓦德西依然撒野,躲在屏風後的辜躍出,指責說:“瓦德西,你太無禮!你沒資格代表你們光榮的凱薩。我馬上給德皇陛下去電報。”
瓦德西嚇了一跳,被辜鴻銘狠狠地教訓了一番,當場表示“整饬聯軍紀律”。如果不是李鴻章臨時背叛計劃,清廷賠款至少可按辜鴻銘的方案,減少2億兩。
梁漱溟先生看了這段“記錄”,寫了500余字“讀後記”,說:“久仰辜先生通習歐洲古今多國文字,但我卻未料想在光緒庚子年八國聯軍進入北京時,他竟參與了中外當局折沖交涉,爲國家貢獻非小。”
曆史學家朱維铮先生揭破了其中謊言:瓦德西比辜鴻銘年長25歲,辜在法國讀書時,45歲的瓦德西正擔任德國駐法大使。
■聽起來像妙計卻無實效
據學者李玉剛研究,1900年7月下旬,“東南互保”達成後,風傳英軍企圖出兵長江流域,辜鴻銘建議張之洞向英國首相索爾茲伯裏提出借款55萬兩白銀,名義是阻止義和團南下。如英國拒絕,則“東南互保”誠意堪疑,如英國同意,則再出兵,這筆借款可能血本無歸。
英國內閣意見不一,但索爾茲伯裏最終還是同意了。英國學者楊國倫評論說,這是張之洞“冷酷的算計”,“除了損害占領計劃外,英國別無選擇”。但英國借了錢,其軍艦依然在上海登陸,辜抱怨說:“我總以爲長江流域的和平是值50萬兩的,何況是這樣的一筆借款呢?”
庚子事變期間,辜鴻銘在英文《日本郵報》上發表了系列文章,在西方産生較大反響,對和談有一定貢獻。
在《張文襄幕府記聞》中,辜鴻銘稱他曾與伊藤博文對話,伊藤說:“久聞閣下精通西洋之學,難道還不知道,孔子的學說能夠施行于數千年之前,卻不能施行于當今的二十世紀麽?”辜鴻銘回應道:“數千年前的法則是三三得九,到了今天二十世紀,其法則仍然是三三得九。”伊藤無言。
此事或爲虛構,因辜鴻銘又虛擬了一個“予”,批評“辜部郎”(辜鴻銘後被任命爲外務部員外郎,但伊藤訪華時他還不是)說:“閣下至今尚不明白,二十世紀的數學已經改良了麽?此前固然是三三得九,今天就不是這樣了。比如說,我國向洋人借款,已經由三三得九變成了三三得七;等到我國還洋款時,又由三三得九變成了三三得十一。”
■誰在背後捅了辜鴻銘一刀
辛亥革命後,辜鴻銘因將《論語》、《中庸》等譯成英文,以及專著《中國人的精神》等,轟動西方。
德國因“一戰”失敗,社會陷入迷茫中。辜鴻銘稱敵人不是德國人,而是整個西方文明,因爲它太強調物質,需要注重精神的中國文明拯救。這些觀點深受追捧,直至上世紀30年代,德國院校的哲學系仍將辜鴻銘的書列爲必讀,令中國留學生啞然。
1915年,辜鴻銘入北大英文門任教授,早于蔡元培。
1919年,英文門學生羅家倫上書校長蔣夢麟和校務長馬寅初,抨擊辜鴻銘,理由是“每次上課,教不到十分鍾的書,甚至于一分鍾不教,此次總是鼓吹‘君師主義’”“上課一年,所教的詩只有六首另十幾行”“對英詩的精神,一點不說,而且說不出來”。
辜鴻銘講課真的如此糟糕嗎?
據學者邱志紅鈎沉,當時的北大學生劉元功認爲:“辜的言行、裝束,當時人常引以爲笑談,但北大學生對他所教的英國詩是很滿意的。”學生李季也說:“辮子先生(指辜鴻銘)對于我既有一種特別好感,便叫我于每個星期日到他的家裏去集談……除談話外,常命我們將一段中文譯成英文,並立時加以改正。行之既久,獲益頗多。”
羅家倫是胡適的入室弟子,在意見書中,羅建議胡適代辜鴻銘的課。辜出局後,接替者果然是胡適。面對傳統文化,辜與胡意見尖銳對立,有學者認爲,辜出局可能有暗箱操作。
著名報人張友鸾說,辜鴻銘與羅家倫互相反感,所以辜上課時“十回有八回叫著羅家倫的名字,要他回答”,而羅家倫對英詩課毫無興趣。
■最受非議的,莫過于蓄辮
辜鴻銘離開北大後,據朱維铮先生說:“(辜)如何謀生,也不清楚,只知道他晚年很貧困,曾應邀去日本和日本占領的台灣講學兩三年,回國後曾同意出任山東大學校長,但沒就職便在北京染時疫死了,終年七十二歲。”
1934年,上海《人間世》雜志突然推出紀念辜鴻銘特輯(此時辜已去世6年)。該雜志的操作者是林語堂,林與辜是福建同鄉,成長經曆相近,都致力于用英文寫中國傳統的暢銷書。林視辜爲偶像,但《人間世》偏娛樂,將許多未經證實的傳聞收入其中。
辜鴻銘最受非議的,莫過于蓄辮,這成爲他保守的象征。
胡適在《記辜鴻銘》中寫道:“辜鴻銘當初是最先剪辮子的人……後來人家談革命了,他忽然把辮子留起來,辛亥革命時,他的辮子還沒有養全,他戴著假發接的辮字,坐著馬車亂跑,很出風頭。這種心理很可研究,當初他是‘立異以爲高’,如今竟是‘久假而不歸了’。”
辜鴻銘讀後,糾正胡適說,他在英國時,一名外國女孩贊他頭發好,他就許諾說:“你要肯賞收,我就把辮子剪下來給你。”對方笑,辜認爲是答應,便把辮子剪了。後來張之洞說,中國人必須蓄辮,辜鴻銘便一生堅守下來。
辜鴻銘喜發怪論。他留學時頗受屈辱,對西方文明産生拒斥態度,此外他性格中確有好出風頭、乖張極端的一面,結果被大家聯手搞成娛樂人物。
文/蔡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