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過去了,這個非常極化的代表人物,仍然能讓經曆過那場動蕩的人檢討自己的靈魂。
文 ✎ 黃昉苨
編輯 ✎ 張慧
2017年9月,美國概念藝術家瑪麗·卡羅爾在洛杉矶開的新畫展很有趣——選中的曆史人物粗糙地畫在亞麻桌布上。
更有趣的,是這些風雲人物的畫像“站位”:前南越第一夫人陳麗春出現在前美國第一夫人傑奎琳·肯尼迪的旁邊。畫像描繪的都是他們爲遇害的丈夫哀悼,兩位第一夫人成爲寡婦的時間只間隔了3個星期。
相似的經曆並未給兩人帶來友誼,相反,在肯尼迪的葬禮後,兩人還曾惡語相向。
多數人對傑奎琳·肯尼迪的名字不陌生,但很少有人記得“陳麗春”,不管她的人生有多傳奇。
陳麗春出生于1924年。18歲那年,不顧父母反對,這位擁有皇族血統的越南姑娘與年過三旬的朝臣之子吳庭儒結婚,並隨夫家皈依天主教。她抛棄越南女性不隨丈夫姓名的傳統,稱自己“儒夫人”。
十多年後,她以南越領導人吳庭豔弟妹的身份,成爲南越政權事實上的“第一夫人”。
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起,美國與蘇聯勢力角逐于越南。兼具政治、女性、野心和美貌多個標簽,陳麗春成爲國際媒體矚目的焦點。
很多年後,我們知道了這個傳奇故事的另一面——“我從不曾真正墮入愛情,”丈夫去世後,陳麗春告訴記者,“我在書本上讀到過這種東西,但我從不相信它們存在于現實中。”
往事隨風而逝,留下的似乎只有“儒夫人”身著越南服裝“奧黛”的婀娜剪影。
“冷峻倔強”的“龍夫人”
至少最初看起來,“儒夫人”是南越政權負責對外宣傳的最好人選。
1924年4月,陳麗春出生在越南的顯貴家庭。母親是越南保大皇帝的堂妹,父親是越南第一位在法國獲得法學博士學位的律師;因爲出生于春天,父母按照“美麗的春天”的意思爲她取了名字。
在這樣的家庭裏,陳麗春能接受最好的教育和藝術熏陶。她長成了儀態萬方的淑女,繼承了母親美麗的容貌,熟練掌握英語與法語,深受女權主義思想影響。
上世紀60年代,儒夫人是東西方媒體都關注的熱點人物。她曾是南越政權的“國會議員”。然而,真正引人耳目的是她強硬的性格。
新加坡記者陳加昌形容她“沖動、愛冒險、無畏、自信、不服輸”,當時第一身份還是香港報人的金庸則在時評中將她描述爲“冷峻倔強”的“自戀狂”。
大多數時候,儒夫人都身著奧黛。奧黛理應有包住脖子的立領,但陳麗春的是低領。吳庭豔反對這種有傷風化的穿衣風格,她的反應是:“露在外面的是我的脖子,不是你的,所以你給我閉嘴。”
在儒夫人的引領下,低領的改良式奧黛風靡南越。
南越政權剛建立時,許多地區還在軍閥混戰。陳麗春親自上前線,站在敵軍的坦克前高喊“有種就來抓我啊”;一個軍閥吹牛說要推翻政府、把她搶回家當小老婆,她則在派對上告訴他:“你推翻不了政府,因爲你不夠膽量;就算你成事了,也別指望有這一天,我會先把你的喉嚨給割了。”
她甚至組織了女性的准軍事組織,這些女兵的收入是男性的兩倍,而多數時候的工作只是接受儒夫人的檢閱。至今還能找到她檢閱女兵時持槍射擊的照片。“我不喜歡這些糟糕的玩具。”她說,“但如果我們的國家需要它,我已經准備好了。”
儒夫人從小在佛教環境中長大,婚後卻皈依天主教,對佛教展現出堅決的摒棄。據說,有一回吳庭豔簽署對死難佛教徒的撫恤令時,儒夫人朝他潑了一勺湯。
穿著奧黛,她登上過《時代》周刊、《生活》雜志和《新聞周刊》的封面。但在《時代》的報道中,她被刻畫爲權欲熏心的女人。
西方媒體稱她“龍夫人”。這並不是一個友善的稱呼,但陳麗春後來對美國作家莫尼克·丹莫瑞說,她理解西方記者爲什麽要給自己取這樣的綽號:“我看上去像個無所畏懼的人。而我確實就是。”
“絕對權力更是絕對的美好”
哪怕在享有權勢的前半生,儒夫人的生活也不是一帆風順。
南越政權建立前,她與子女曾在被越共控制的小村子裏住了四個月,每天只能吃上兩碗小米飯。但她對這次經曆最深的怨念,似乎還是失去了對衣櫃的控制權:她只被允許保留一件外套,她選了“非常時髦的巴黎來的大衣”。
這次經曆堅定了她日後近乎偏執的政治立場。
儒夫人喜歡跟記者講,1960年吳庭豔遭遇政變時,她說服“心軟的”吳庭豔和她丈夫與叛徒鬥爭到底。“那個時候,他們倆還沒有那麽認真地對待我,”她說,“但是他們開始重視我了。”
另一回,她對一個年輕記者回憶,在自己權勢熏天的時候,就連肯尼迪的車隊也不得不爲她讓路。
很難說這裏面的故事有多少真實,多少是基于回憶的美化。
她曾說:“權力是美好的,絕對權力更是絕對的美好。”
她推動了越南將一夫一妻制寫入法律,也在南越創建了多個婦女組織。曆史學家認爲,是她促使吳庭豔推出禁賭、禁娼、禁鴉片以及禁止墮胎、離婚、鬥雞、拳擊等等符合天主教教義的政策。她也督促他對佛教徒的抗議活動嚴厲鎮壓。
她得到了數十個綽號,其中大部分是不大友好的:龍夫人,母老虎,越南武則天……
與此同時,南越女性爭相模仿她標志性的妝容——濃眉、紅唇、濃重的眼線;至今,低領、貼身的奧黛,也依然被稱爲“陳麗春款”。
1963年,儒夫人走到了她權力的頂峰。金庸寫時評說,陳麗春手握大權,並非是因爲才幹,而是剛強、不示弱的性格所致。
這種剛強的性格間接導致了吳庭豔與她丈夫的死亡。
無論如何都是個黑暗的故事
1963年6月11日,爲抗議政府的抑佛政策,越南高僧釋廣德在西貢街頭自焚身亡。
他留下遺言:“在閉上眼睛去見佛祖之前,我懇求總統吳先生能以一顆同情心去對待人民,並履行許下的宗教平等諾言,以長久地保持國力。”
許多西方記者目睹了這一幕。“我從未想過人的身體是如此易燃。我被震撼到哭都哭不出來,完全做不了采訪或筆記,腦海裏只剩一片混亂,”《紐約時報》的記者寫道,“在燃燒的過程中,他沒有抽動過一塊肌肉,沒有發出一點喊叫,他本人出奇地鎮靜,和他周圍哀嚎的民衆形成了鮮明對比。”
然而,當西方媒體轉頭去問儒夫人的感想時,代表吳庭豔政權發言的她留下了那句有名的話:“要是我能看到這出和尚烤肉的作秀,我會在旁邊鼓掌,畢竟一個人不可能去爲別人發瘋的行爲負責。”
她還指出,釋廣德自焚用的汽油乃是進口的高級貨,說明他背後一定有外國勢力指使,他根本不像遺言所說的那樣愛國。
此話一出,輿論嘩然。
吳庭豔維持著他一貫的強硬政策。兩個月後,他掌控的特種部隊襲擊了多所佛寺,逮捕了1400多名據說存心不良的僧侶。《紐約時報》拜訪了作爲政府發言人的儒夫人,在報道中形容她“興高采烈的”,“就像剛參加完畢業舞會的女學生”;她告訴記者說:“這是我這一生最開心的一天。”
事情發展至此,支持南越政權的肯尼迪政府已經受不了了。
他們對吳庭豔施壓,讓儒夫人離開越南去歐洲訪問。她反而頂著反對力量把美國加進自己的行程,想去美國說服衆人。
她可能不知道,肯尼迪總統管她叫“那個臭婊子”。
如果換成一個性格順從謙恭的女子,這趟美國之行定然謹慎小心,低調做人。然而儒夫人穿著華貴的貂皮大衣、塗著豔麗的粉色口紅,出現在美國民衆的視線中。
她行走于美國的校園和街道,抨擊肯尼迪政府的對越政策,指責他們的軟弱;美國人民迎接她的方式是扔雞蛋。
她去拜訪父母,曾擔任越南駐華盛頓大使的父親拒絕見她,並公開發表演說譴責她。自焚事件後,她虔誠的佛教徒父親辭掉了大使職位,以示抗議。她的母親當時是越南在聯合國的常駐觀察員,也憤然交上一紙辭呈。陳麗春卻稱父母是“膽小鬼”。
多年以後,陳麗春在訪談中提及自己的童年。據說她剛出生時,家中請來大師爲她算命。算命先生對她身爲公主的母親說,這個小女兒的命運“無法超越”、“突破想象”。
陳麗春想,父母對姐姐和弟弟都那麽好,唯獨不愛自己。“也許母親是妒忌我吧。”
事實上,當儒夫人在美國奔走、爲南越政權爭取更多支持時,美國政府已經對吳庭豔的統治失去了耐心。肯尼迪總統默許了南越將領的政變,吳庭豔與吳庭儒在政變中被殺害。儒夫人當時正在加州忙碌地爲南越政府公關,並在每個她出席的活動上語出驚人。
吳庭豔死後不到一個月,美國總統肯尼迪也遭遇暗殺。聞聽此訊,陳麗春給總統遺孀傑奎琳發去不常見的慰問:“現在你知道那是一種什麽感覺了吧?”
無論如何,儒夫人顯赫的前半生結束了。
她的後半生,則是沉寂。
晚年,她隱居在天主教氛圍濃厚的羅馬與法國。她的長女遭遇車禍身亡;身在華盛頓的父母被謀殺,親弟弟是唯一的嫌疑人。她遭遇過一次搶劫,價值不菲的首飾被洗劫一空。沒有人知道她面對這一切究竟做何感想,除了參加教堂彌撒,她足不出戶。
美國加州橘郡外聚居著越戰中到美國避難的南越人。負責這個教區的代理主教多米尼克·羅說,他幾年前在巴黎見過儒夫人,並被她對宗教的投入和虔誠震驚了。他猜測,她對宗教的熱情很可能是在越南的風光歲月徹底結束後,才變強烈的。“她終于意識到了失敗,很可能投身宗教來平衡她的政治野心。”
盡管如此,羅主教仍然認爲,儒夫人是“非常非常有趣的女人,她很聰明。”
“外在的生活,譬如日常寫作和讀書,似乎也沒精彩到值得被談論;而內在的生命,不僅僅是秘密,更是一個無法輕易訴說的謎。”在給《紐約時報》的信中,她這樣描述自己的晚年生活。
可能唯一一次例外,就是接受作家丹莫瑞的采訪。
一開始,她擔心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美國人是中情局的線人或是《時代》周刊的記者,但最後,她似乎相信,對方是上帝給她派來的“天使”,來幫助她“揭示真相”。
陳麗春告訴丹莫瑞,少年時在教會學校裏讀書,學校排《白雪公主》的戲,她想到白雪公主的角色一定會屬于一個擁有蒼白膚色的法國女孩,于是自告奮勇去扮演公主的惡毒後媽。
她得到了那個角色。
“也許真的有那麽一座橋,她懷抱著孩子在那裏跑過共産主義武裝的槍林彈雨;也許她確實曾想成爲安靜的家庭主婦,過上每天陪著兒女讀讀書的日子;也許她真的如自己描述那般,有一顆金子般的心靈。”讀過了丹莫瑞爲陳麗春寫的傳記之後,《野獸日報》評論道:“然而無論是哪一種,這都是一個黑暗的故事。”
曾經在她風華絕代的年歲將她照片印在封面的《時代》雜志,在她死後蓋棺定論稱,“這個複雜,非常極化的人物,某種程度上是那個時代和那場戰爭的最佳代表。50年過去了,仍然能讓經曆過那場動蕩的人檢討自己的靈魂。”
2011年春天,這位在越南曆史上留下痕迹的女士去世,時年87歲。她在墓園注冊的名字不是“儒夫人”,而是出生時的本名陳麗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