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名叫興龍。怎麽說呢?後來改叫新龍,後來又改過兩個名字,一個叫寶鵬,一個叫小君,但我習慣叫他第一個名字。
在蘇台時,興龍與我家對門,僅隔一條四五米寬的土路。由于地勢的原因,站在我家院牆根下,能清楚看見他家院子裏發生的一切。小雞啄食啦,小羊吃奶啦,牛犢撒歡啦,興龍小腳奶奶收拾庭院啦,我都一一盡收眼底。多少年已過去,這些景象如同發生在我家一樣,曆曆在目,清晰可見。
我生在臘月,屬雞,他屬狗,兩人幾乎算同歲。總的來說,幾個月出生差距可以忽略不計,也沒有人刻意去記。所以,放眼全村,我和興龍在年齡上是最匹配的發小。
興龍媽媽不生養,據說是做過婦科手術所致。我是長大後才知道的。興龍是他姑姑所生的第三個兒子,興龍奶奶就差給女兒下跪,才將滿月後的外孫子變成真真正正的孫子。可能是抱養的緣故,興龍爸媽特別護短(護犢子),經常站在我家大門前罵街,嫌我惹哭了興龍,兩家人沒少淘氣。往往他爸媽罵完剛走,興龍又上我家找我玩來了。
興龍家門前有一塊大石板,我兩當餐桌用。因爲我家人口衆多,糧食緊缺,但只要興龍家飯一熟,他會央及奶奶或媽媽給我舀一碗,否則他會在竈火門前打滾撒潑。然後兩人趴在大石板上有滋有味吃起來。
我和興龍同一天入學,所以放學寫作業都是在一起,夏天趴在石板上寫,冬天趴在他家被窩裏寫,偶爾還能吃上他奶奶塞給我的烤雞蛋,有時候還能喝上一盅他爸爸給我們熬的罐罐茶,裏面加了白糖,蜜甜蜜甜的。
在學習上,我兩不差上下,但在寫字規範整齊度上,他不如我。我已經學會寫"人、口、手"等簡單的漢字時,他寫的"a"還不全乎,滿篇的"a"不像"a","u"不像"u",氣得滿頭銀發的女老師手指戳著興龍額頭說:看你寫的啥,蛤蟆勾蚪子(蝌蚪)都比你的字展脫(好看)!
沒過多久,興龍沒來上學,原因是眼睫毛倒長進眼睛裏去了,做了手術。我再看見他時,他的左眼用紗布包著,像戰爭片裏眼部受傷後包紮過的傷員。因此休學一學期,等他再上學時,我已經升到二年級了。盡管如此,放學後或周末,興龍照樣來找我玩。
興龍家不僅養牛,還養羊。有一天,興龍的兩個哥哥來蘇台走親戚,看見羊角彎曲的大羝羊,好奇心作祟,就想騎上去試一試,因爲他兩年長,命令我和興龍替他們牽羊。誰知羝羊不買賬,興龍大哥剛騎上去,羊發瘋似的往前沖,我躲開了羝羊的沖擊,興龍被羊帶倒,頭絆在院子裏的石頭上,磕破了,血流不止……
沒過多久,興龍爸爸去放牛,不知是牛魔怔了還是腳下踩空了,打著滾從半山腰向下翻滾。新龍爸爸急中生智,想用自己的身體把翻滾的牛擋住,結果牛沒擋住不說,還把自個兒胳膊弄脫臼了。牛最終滾下山谷,摔死了,我們趕到時,牛的兩只眼仁子都摔出來了,上面沾滿草屑和土灰。
興龍頭上的繃帶還未拆去,他爸爸胳膊又打上石膏。父子兩在門口閑遊時,成了村裏一道獨特的風景。聽過"上陣父子兵",還沒見過"受傷父子兵"。這下好看了!
興龍爸爸不知聽受誰慫恿,說家裏接二連三出事,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必須得找個陰陽先生禳一下,不然指不定會發生什麽事呢。
有一天夜裏,果然從新龍家傳來叮叮當當的鑼和镲的聲音,伴隨著陰陽先生嗡嗡的念經聲。陰陽先生念的什麽我聽不清,但我知道興龍家在打整屋子。叮鈴咣當響到半夜,才聽見陰陽先生念的最後一句話:公元一九九二年農曆八月初五。同樣,這句話是唱出來的,聽完我不禁啞然失笑,回頭看姐姐,她也在掩面而笑。原來,陰陽先生念經,和我們用土話讀課文差不多。
興龍再上學,就有同學沖著他學陰陽先生的腔調,把那晚最後一句話一唱再唱。更甚者,有人添油加醋,說陰陽先生在念經途中,有一句是"馍馍哩,我要馍馍咧!"
第二年,興龍家不僅修了大上房,順帶著把大門調了個兒。把原來對著我家的大門用石頭砌上了,還在砌好的石牆後面立起一捆一捆木柴,死死擋住了我可以瞭望的視線。從此,我和興龍的關系無形中被什麽東西從中隔了開來。他照舊會來找我玩,但我去他家的次數日益減少。再去興龍家,要繞過兩戶人家,經過另一條路才能走進曾經熟悉的院子。但總歸沒有以前輕車熟路。
我上初中那年,興龍就辍學了。中學像一道風水嶺,阻斷了我和他之間的往來。無論周末或者寒、暑假,我們都很少碰面,因爲他已經隨村裏外出打工的隊伍,開始闖社會了。有一年寒假,我牽著家裏的黃馬在河畔飲水,遠遠看見他拉著拉杆箱,從斜坡路上下來了,拉杆箱的轱辘和堅硬的地面摩擦後發出"骨碌碌"的聲響。
身穿西服腳蹬皮鞋的興龍看見我在河邊飲馬,停下來向我打招呼。一開口嚇我一跳,他話語裏夾雜著洋不洋土不土的普通話。村裏人管這種話叫"撇言子",是令人反感到作嘔的。村裏人常拿"撇言撇語"的人來教育孩子。其中典型的代表就是民國年間隨馬鴻奎的部隊去了台灣的一位老人,他六十七歲回家探親,還能說一口純正的家鄉話,令全村老人咂舌稱贊。
愛"撇言子"的興龍,無疑成了反面教材。多年後,不論興龍同誰講話,都改不了他洋一句土一句的說話方式,聽的人如同腳心被他人強行撓癢癢。
再與興龍"重聚",已是七年後。村裏人統一搬遷離開老家以後,沒想到到了異鄉他村,我和他依然是鄰居,在同一條村巷裏,只不過隔著三戶人家。這時候的興龍,容貌比之前有了明顯變化,走路時一雙"開門腳"不說,還大幅度地左右搖擺,有人丟笑說他走路能撞翻一頭牛;長了一臉絡腮胡,黑壓壓的,有人背地裏叫他"黑旋風"。
表面上看,雖然我比興龍多念幾年書,但自己心裏明的跟鏡子似的,這幾年學了些啥,不敢與人說。盡管如此,當我拎著禮盒走進興龍家時,他爸媽異常興奮,又是端茶倒水,又是催促讓我上炕。口口聲聲說念過書的娃娃就是不一樣,這麽多年了,還惦記著他們。
不知爲什麽,興龍爸爸把家裏的大門,安裝在後園子。村裏的布局是"井"字形,興龍家正好坐落在中路邊邊上,這樣一來,他就比其他人家多一種選擇。盡管像他家同樣布局的院子不在少數,但把大門開在另一側的就興龍一家。放眼整個村莊,顯得與他人格格不入。但事實也大抵如此,因爲興龍爸爸覺得他們沒有生下自己的孩子,在村裏始終擡不起頭,低人一等,不願意與衆鄰頻繁接觸,只有這樣做,才可避免村裏人的笑話和不認可。盡管沒人拿他們沒生養說事。
他以爲,只有把大門開在另一側,就避免了鄰裏糾紛,但是他錯了,這樣反而拉開了鄰裏間的距離。就像當初在老家一樣,如果沒有把大門調個個兒,或許我會經常去找興龍玩耍。
二十歲一過,特別是農村,家裏大人火急火燎著手准備找兒媳婦了。一年一年過去了,村裏與興龍同齡的男青年一個個結婚了,但興龍遲遲說不上媳婦。
說不上媳婦,沒看出興龍有什麽反應,倒是興龍爸爸,原本倔強的性格更加倔強了,在村巷與人閑聊,動不動就幹起架來。長此以往,人們看見興龍爸爸在村巷,都躲著走,生怕與他起沖突。
興龍爸爸對自己的倔強,自有一番說辭:我就是個直性子,誰家女子要是相中我家興龍,我雙手歡迎,你嫁的是我兒子,又不是我這麽個糟老頭子!
轉眼之間,我和興龍已過而立之年。有一年春節,我帶四歲的女兒去給興龍爸爸拜年,他看見我四歲的女兒,傷心不打一處來。拉著我的手說他的命多麽多麽苦,興龍多麽多麽不聽話。說著說著老淚縱橫,興龍看在眼裏,沖他爸爸吼叫:罷(不要)丟人中不!如果用家鄉話說出來,應該是"不要丟人能行嗎?"興龍明顯用了省城一帶方言。我聽後心裏特別不是滋味,一則是他對爸爸的態度,二則是他的南腔北調。
找不上媳婦的興龍,對打工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一會兒在內蒙,一會兒在新疆,一會兒在青海,一會兒開挖機,一會兒開塔吊,一會兒開叉車。他幹的最耐心最持久的工作應該是某化工廠的裝卸工,但不知爲什麽,突然不幹了,我再打電話聯系時,他用一貫的強調告訴我,他在家裏呢。問他在家裏幹啥,回答說種了四畝玉米,混日子呢。
事後從他媽媽口中得知,"物兒"開叉車把人撞了,人碰的咋樣不清楚,反正他回後沒看,三個月工資也沒結算,拍屁股跑回來了。我想,被撞的人大概不嚴重,否則興龍不可能這會兒還安然無恙待在家裏。
找不到媳婦的興龍,與村裏的一些有夫之婦成天混在一起,不是聚在村巷的水泥台子上"打三五反",就是被其中的一個哄上去幫人家幹活。用興龍爸爸的話說:那不是我的兒,是別人的!
直到有一天,東窗事發。興龍被那婦人在外打工的男人堵在自家炕頭,來不及穿鞋的興龍跳進豬圈,翻後院牆逃了出來,暗夜裏跑了半個村莊,總算沒有被捉住。
興龍常來我所在小城打工,偶爾來找我,無非是聯系三五個老鄉坐一起喝酒谝傳。我盡地主之誼,保證讓大夥喝盡興。
兩年前的秋天,興龍和我照舊在一起喝酒谝傳,酒喝的正酣,傳谝的正濃,醉意朦胧中,他告訴我一件喜事,但也是悲傷的事。
他姑姑的大兒子,即他的親大哥,在一次上完中班回家途中遭遇車禍,不幸去世,留下兩個女兒,一個讀二年級,一個讀三年級。所有親戚有意撮合他和嫂子,他不知該怎麽辦,想讓我們幾個哥們兒幫著拿個主意。
我們一聽大喜,齊聲說:還等啥,天賜良機!
……
收完四畝玉米,興龍果真入贅到嫂子家門上去了。
他結婚後,我們很少聯系,偶爾在微信群裏打聲招呼。有幸今年得空多回了兩趟家,一次在村巷遇見興龍,他告訴我媽媽高血壓加重了,回來帶她去醫院。
在閑聊中得知,他哥哥留下的兩個女兒興許智力有問題,讀書三四年了,連自個兒名字還不認識,更別說寫了。我聽後感到一陣茫然。我問帶醫院檢查過沒,他說查過,醫生建議送到殘疾學校。他最近正忙著辦理兩個孩子入學的事呢,媽媽打電話來說頭暈,他就忙忙趕回來了。
半年又過去了,再沒有在微信群裏看到他,不知過的怎麽樣,一切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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