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發于Vista看天下雜志481期,原文標題《中國女子帆船環球航海第一人:50度以上沒有性別,也沒有上帝》,王霜霜/文,沈佳音/編輯。
北太平洋上的風暴一個賽一個凶殘,北緯40度左右的區間上,低氣壓一個緊跟著一個襲來。天和海都成了模糊的一團,看不見一點方向。船行駛在海上,像一片飄搖的樹葉。一個巨浪蓋過來,甲板上的人就被埋在了水裏。舵像磨盤般沉重,四五個舵手輪流傾盡全力,勉強能掌舵。“我們還能做些什麽?”一個船員扯著嗓子問船長加洛夫。“祈禱。”船長說。
青島女孩宋坤也在船上。她是一位帆船愛好者,2013年,她隨“青島號”大帆船從英國倫敦出發,曆經315天,航程4萬多海裏,完成了環球航海,成爲中國女子帆船環球航海第一人。她也是“青島號”上唯一堅持完成全程的女隊員。五年之後,宋坤把自己的航海經曆寫成了《不爲彼岸,只爲海》一書。新書封皮是她的一張照片——古銅色的皮膚,半個身子穿著黑色衣服、半個身子穿著航海服,像一個女戰士一樣,眼神犀利地望向前方。
今年元旦前夕,在北京的一場新書發布會上,宋坤沒有這股“硬”勁。她穿著藕粉色的束腰上衣,牛仔褲,長馬靴,笑起來臉上有個酒窩。講起在船上的日子,她常眼眶濕潤。更多時候,她把那段“驚心動魄”付諸笑談。船上常不能洗澡,她傳授如何在海上洗一場完整的雨水澡,“你得學會分辨哪朵雲可以打肥皂,哪朵雲不行”,惹得現場哄堂大笑。
航海不是一個膽小鬼能夠嘗試的挑戰。在海上,每天都是和死神過招,“青島號”上備著裹屍袋。宋坤在書中分享了她那些驚險的經曆,撞船、被雷劈、遭遇風暴……當然,也還有很多美麗的奇遇:發光的水母群、飛魚、鯨魚,及一份愛情。
如何不幹掉一個人
在海上漂了300多天,宋坤沒帶一面鏡子,即便是一塊可以裝在口袋裏的小小的鏡子。“鏡子會碎掉的,碎掉很危險,所有會碎掉的東西都不能帶。帶了也沒有任何意義,在海上活著才是第一要素,你哪有心思顧及自己的臉好不好看。”
2013年9月1日,宋坤登上了“青島號”,參加克利伯環球帆船賽。這是一艘長70英尺(約21.336米)的單體龍骨帆船。而克利伯環球帆船賽是全球規模最大的業余環球航海賽事,共有8個賽段。他們從英國倫敦起航,經巴西裏約熱內盧、南非開普敦、西澳大利亞、新加坡、中國青島、美國舊金山、美國紐約,最後再回到倫敦。參與比賽的都不是職業選手,有大學教授、公司的CEO,也有醫生、家庭主婦。
“這是一條賽船,不是你的個人遊艇……我再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把你們的高跟鞋和筆記本電腦統統弄回家,否則,開船之後我會親自給你扔到大西洋裏去!”船長加洛夫嚷道。剛上船,宋坤就結結實實地遭遇了一場下馬威。十幾個人要在一艘20多米長的船上生活300多天,對于攜帶上船的行李,船長有著嚴格限制。賽段船員的行李重量不超過20公斤,環球船員的行李重量不超過25公斤。嚴禁任何易碎物品,因爲在船上,即便是一塊小鏡子,都有可能成爲凶器。
上了船,死亡就變成一件難度系數很低的事情。宋坤開玩笑說,他們每天考慮最多的就是,如何能不幹掉同伴。“在船上要幹掉一個人實在是太容易了”,宋坤舉例。一片漆黑的夜晚,在某人背後輕輕一推;風浪大作的時候,解開某人的安全索;甚至爬上29米高的桅杆維修時,一不小心掉個扳手之類的,都可以輕易要了人的性命。所以,打架是船上的大忌。
不光幹掉別人,“自殺”也變成了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咣當”一聲,一天深夜,半夢半醒之間,宋坤聽到有什麽物體掉下了地。她起身,開燈查看,原來是睡她上鋪的船員利茲掉下了床。在船上,船員每人有張簡易的床鋪,“說是床鋪,其實它們更像是一側固定在船艙的擔架,只不過比擔架多一個軟墊”,宋坤在書裏寫道。床鋪外面有一層起保護作用的簾布,睡覺時,要仔細綁好,防止自己在大浪的顛簸中,從床上掉下來。利茲應該就是一時大意,沒有系好簾布。幸好,她比較幸運。沒有流血,也沒傷到關節。
青島號
宋坤形容呆在船上的感覺,就像蹲在一個滾筒洗衣機裏。吃飯吃一身,尿尿尿一身,睡覺也睡得搖搖晃晃的,“恨不得自己身上生出幾個吸盤,把自己固定踏實了”。爲了在東倒西歪的船上做飯,帆船上的鍋都是經過特殊設計的,可以隨著船體傾斜。但有時,船太顛簸了,芥末醬、老幹媽等各種調料會從櫥櫃裏跳出來,爲了保命,船員只能戴著頭盔做飯。
看到利茲沒有大礙,宋坤就立刻爬上床繼續睡覺。對于他們來說,受傷是一件再稀松平常的事情了。時不時就有人斷了手指、鼻梁,摔斷了腿……船上有十幾個醫藥箱,備著芬必得、嗎啡、心髒體外震顫儀,還有裹屍袋,“當真周到至極”,宋坤忍不住感慨。“城市是人類給自己構築的一個堡壘,安養其中的我們已經忘了生命是多麽不堪一擊,而原始的大自然又是多麽地凶險。”
40度之上沒有法律,50度之上沒有上帝
2006年,日語系畢業的宋坤進入了一家帆船俱樂部工作。第一次接觸帆船,她就被這種只靠風力驅動的古老船只迷住了。宋坤開始玩帆船,並成爲了帆船賽事的主持人。2012年,宋坤和前夫離婚了。他們在一起八年,離婚前,經曆過兩年痛苦的掙紮期。一場婚姻把宋坤弄得遍體鱗傷,她迫切需要一個按鍵,重啓自己的生活。于是,她想到了遠 航。
宋坤報名了2012年度克利伯環球帆船賽跨越大西洋段(美國紐約——英國)的比賽。結束後,她發現,遠航並沒有她之前想象的那麽辛苦,在船上的每一天,她都很開心。“跨大西洋沒那麽難,說不定我有能力去環球。”在一次吃飯時,宋坤試探性地問媽媽,“嘿,媽,你說我要是去環球怎麽樣?”“我打斷你的腿”, 媽媽連眉毛都沒擡。表面沒接話茬的宋坤,開始“暗度陳倉”。她偷偷跑到英國完成了訓練計劃,爭取到了“青島號”上的全程船員名額,建立了岸上聯絡,找到了贊助商和媒體的支持。
等一切按部就班地進行時,一個噩耗傳來了。
“你去航海的事情怎麽樣了?”青島四方路一家醫院的腫瘤病房裏,媽媽從床上坐起身問宋坤。“我不去了。”宋坤摩挲著媽媽的手說。“我不信你能放下。”媽媽說。此時,媽媽已經被發現患有肝癌,宋坤打算放棄航海計劃,但媽媽不想讓她心存遺憾。“你去吧……我答應你,好好配合治療,等著你回來。”最終,這個做不了的決定,媽媽爲宋坤做了。她們約定,一個在家和癌細胞鬥爭;一個在海上和風浪鬥爭。誰都不能放棄。
宋坤和隊友在海上。
“XXX on deck(某人上甲板了)。”淩晨一點多,宋坤迷迷糊糊地從床上滾下來。穿過狹小的過道,從傾斜的內艙摸索到外艙,套上防水服、救生衣、挂上安全索,排著隊爬上甲板,自報家門後,開始接班。船長把全船的人分成了兩個組,采用白天6小時一班、晚上4小時一班的“四六值班”制度。當值的人需要換帆、調帆、開船、導航以及做飯、清潔等生活類的工作。晚班無疑是最煎熬的,每次宋坤掙紮著起來時,都會罵自己幾句“怎麽來了這裏”。剛到船上的“菜鳥”,每個人的自尊心都像一塊脆玻璃。當值時,心驚膽戰,唯恐犯一點錯誤。不久,宋坤就遭遇了一次意外事故。
“40度(緯度)之上沒有法律,50度之上沒有上帝”,宋坤曾經在一本書上讀過這句話。進入南大洋後,狂風巨浪成爲海域真正的統治者。那天,相對風速平均45節,陣風60節,浪高六七米,宋坤艱難地掌著舵。在准備交班時,一個不留神,一個巨浪打過來,把船推得偏離了航向30多度。她眼睜睜地看著整條船向下風向一路偏過去,船意外過帆了,控制主帆的缭繩也崩斷了。整條船在大風中,失控,顫抖。看到這一幕,甲板上的人都驚呆了。
“不會開就別開”,長手長腳的船長“噌”地跳上甲板,吼起來。他張開雙臂在絞盤上揮舞,折騰了近兩個小時,大家才把主缭重新綁好。就在前幾個小時,他們剛解決了一個驚心動魄的危機。換帆時,幾百公斤的2號帆被飓風撕成了兩半,大家的心髒還沒平複過來。宋坤內疚極了,眼淚立刻掉了下來,她覺得自己不配和任何人說話了。當天,還是她的生日。下了值,她終于和媽媽通上了衛星電話,“媽媽,我很好,一切都好”。“孩子,不論發生什麽,你都要堅強”,聽到這話,宋坤的眼淚止不住又流了出來。
“Man Fuck You Up”
啓航時,“青島號”上本來有3位環球女船員,行程未過半,其余兩位就先後退出了。一次上岸,宋坤遇到另外一條船的男船員。對方拎著行李,嘴裏叼著護照,從競賽辦公室出來。“我要回家一趟了”,他對宋坤說,他們曾一起訓練。在宋坤眼裏,這是一位身高體壯、性格爽朗的硬漢。宋坤擁抱了他,沒有問爲什麽。競賽辦公室裏多的是排著隊,等著領護照退賽的人。宋坤深深地理解他們。
“青島號”的生活區有四個水龍頭,只有一個是經過淨化的淡水。淡水是非常寶貴的資源,他們洗碗時,先用海水洗,再用一點點淡水沖一下。大西洋賽段時,他們的海水淡化機壞了,只能被迫節水。船上規定每個人值完班後,只有75ml——半個一次性紙杯的飲用水。在甲板值班時,動不動就要升降幾百公斤的船帆。大體力的勞動下,人很容易渴。但端著半杯水,每個人都不舍得吞下去。而是小口小口抿著,把嘴巴濕透了,再往下咽。上岸之後,船員們一起去酒吧喝酒。宋坤中途去上廁所,看著抽水馬桶裏幹淨的水就這樣被浪費,她又心疼又愧疚。看到她一臉複雜地走出來,大家哈哈大笑說,“看這表情,一定是用抽水馬桶了”。原來大家都是一樣的心理。
剛上船,宋坤還對船長的粗魯感到不適,呆久了之後,她發現禮貌在船上的確是一個稀缺品。“一個浪打過來,整個人就被埋在水裏。你要屏住呼吸,等這個浪撤下去,再呼一口氣”,每4小時值一次班,宋坤的衣服幾乎沒幹過。下值後,還沒等用體溫捂幹內衣,就要上下一次班了。“你只能厭惡地把濕乎乎、帶著腥臭海水味的航海服再穿上”,混合著船上的腳臭、嘔吐物的酸腐味,人會心理不適。時間長了,再陽光的人,都會經常不自覺地皺眉。加上長期航行的孤獨和疲倦,常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船上沒有性別。有一次,宋坤在切土豆時,一個浪打過來,她手一抖,左手食指的指尖被削去大半,血流得到處都是。一起當值的男船員看到後,無動于衷,揶揄她說:“姑娘,爲了逃避洗碗,你這本錢下得有點大了吧?”在這裏,呻吟換不來同情。上船之前,每個人都被強制購買了巨額保險,簽署了“免責合約”。“這條船是爲強者准備的世界。”宋坤說。
“你知道什麽是‘MFYU’嗎?”有一次,船員查理問宋坤。“陸地上有句話,叫做‘Man Up(像條漢子一樣)’,在我們這兒就叫‘Man Fuck You Up’”,宋坤笑得快飙出眼淚。後來,每當她快撐不住,她的腦海裏都會呐喊這句話:“Man Fuck You Up!” “Man Fuck You Up!”
宋坤很喜歡迪士尼出品的動畫電影《海洋奇緣》。有時候,她會從女主Moana的身上映射到自己:“Moana的人物成長絕不是要變成像一個男性般的模樣,而是用自己內心的力量去洞悉一切,並學習接納。這種溫柔的、舒展的、充滿包容性的力量,當她自身變得更好的時候,也會使她周圍的人變得更好。航海過程中,一條船上沒有人會在意你是不是一個女生,我也從來沒有想要證明作爲一個女性要比男性有多強,女性的體力可能確實不及大多數男性,但我們對航行的貢獻都是一樣的,技術永遠是立命之本。”
宋坤現在看自己的書,常覺得不好意思。“怎麽每一章都這麽郁悶,又在受打擊。”在新書發布會上,她分享說,航行這一路就是自尊心不斷受挫的過程。“到了那條船上,你沒有那麽多的經驗和能力,你不斷地犯錯。自尊心碎一地,掃起來重新開始;再碎一地,再掃起來,這個過程讓你變得堅強。”第六賽段時,一個風浪把宋坤從床上顛了下來。她感到一股鑽心的疼痛,有著行醫經驗的船員喬恩告訴她,她的尾椎骨可能骨裂了,建議她臥床休息。但此時,船上能夠掌舵的老船員並不多了,新船員連指令都聽不利索。爲了船的安全行駛,宋坤吃了兩倍的止痛藥,又掙紮回了甲板。“雖然受傷,但我還可以掌舵”,值班長看到她這樣,感動地摟了摟她的肩膀。第五、第八賽段時,宋坤也被選爲了值班長。
到比賽尾聲時,船一路行駛,都順風順水,宋坤從沒感覺過如此舒適。但一些新上來的船員抱怨航程太艱苦了,“船太臭了”,“船員言行太粗魯了”。宋坤聽到後啞然失笑,“老天,這都已經好得像蜜月期了,你們居然還在抱怨”。要知道,他們在太平洋上曾差一點和一條船擦肩而過,中間距離不超過10米。遭遇低氣壓風暴時,雨點像小石子一樣砸下來,船員一邊掌舵,一邊哀嚎:“老天,我的眼珠子都要被打出來了!”
2014年3月12日中午,2013/2014克利伯環球帆船賽中,“青島號”中途返回母港——青島奧帆中心,宋坤下船登岸後受到歡迎。(中新社 圖)
“如果你放棄了你特別想做成的一件事情,這個考驗遲早還會回來找你,你也不能成爲那個令自己驕傲的自己。但如果你咬著牙把它完成了,至少你回來後,還可以說這件事,我做得還不賴。”環球航行被宋坤稱爲治愈之旅。很多畫面常像電影一樣在她腦海裏一遍遍回放——年幼的虎鯨從海裏躍出,漆黑的背、雪白的肚皮,在空中停留了一秒鍾後,一個美麗的弧線墜落到水中。飛魚振動著翅膀,在水面慌不擇路地遊來遊去,留下一圈圈漣漪。還有丹——另外一條船上的環球船員,在列侬酒吧裏,他借著酒勁兒,對宋坤說:“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這趟旅程)療效挺好,至少我現在都覺得挺開心的。不像以前那麽迷茫,那麽多的無病呻吟,知道自己該做什麽,現在就特別堅定。”宋坤覺得大多數人都知道自己要死,但對死亡並沒有概念。“當你真的和死亡擦肩而過時,你就會明白死亡這件事是真的。你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會更加遵從自己的內心。”
那次出發時,宋坤的防水睡袋是“中國職業帆船第一人”郭川船長送的。2016年,郭川船長失聯後,常有記者問宋坤:“這會不會對中國的航海業造成巨大的打擊?你們還會出海嗎?”“當然會,這是我們熱愛的東西。”
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宋坤剛從泰國、馬來西亞參加帆船比賽回來。她的朋友揶揄她,“又黑了好幾度”。
完成環球航行後,宋坤在英國考取了RYA近岸船長(Yacht Master Coastal)資格,如今她正爲考取離岸船長(Yacht Master Offshore)而努力,這可以讓她在全球約90%的海洋面積中駕船航行。“中國女子帆船環球航海第一人”的名頭讓宋坤這幾年的時間幾乎被頒獎、演講、采訪及各種社會活動填滿,她成了帆船運動和女性力量的代言人,但航海卻從沒有停過。
“面對浩渺波濤,一個水手所祈求的不過是大海的慈悲。”宋坤覺得人航行在海上,不是爲了征服自然。反而,越航行,她越會感覺到人的渺小,明白自己所擁有的一切是多麽珍貴。宋坤環球航海回來後不久,母親就去世了。她在書的扉頁裏寫——獻給我摯愛的母親,您就像遙遠夜空中用微光溫暖我的星星,即使我們從此相隔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