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洲,歐洲,非洲
2月7日,李文亮醫生離世那天,我決定出國旅行一段日子,待國內疫情平息再回。當時許多國家針對中國公民發出了旅行禁令,往來中國的航班也大面積關停,但若仔細研究對比各國政策就會發現仍有一些對中國人網開一面的境外目的地,比如泰國、阿聯酋和大部分歐洲、非洲國家。而另一些對中國公民入境采取限制措施的國家如美國、新加坡、澳大利亞,也只是規定最近14天內到過中國的非本國公民不得進入,真想去的話只要利用泰國、阿聯酋或歐洲作跳板,“隔離”14天後再飛即可。西方國家中還有瑞士這種奇葩,非但不限中國公民入境,還特許因航班取消而滯留瑞士的中國公民申請簽證延期,可逗留90天之久。
曼谷輕軌上,大約半數乘客戴口罩
泰國依然開放落地免費簽,于是我先從上海飛到曼谷。在廊曼機場,排隊辦簽證的清一色都是中國人,不見印度人、俄國人,過關速度比以前快得多。看來中國旅客被有意隔開了,過了邊檢才和其他國家的人彙合。目測中國人百分之百戴口罩,泰國人少說也有百分之八十戴,印度人六七成。西方人總是沒幾個戴口罩的,還有人將它拉下來罩在下巴上。
曼谷依舊洋溢著輕松享樂的生活氣息,除商場、地鐵、輕軌等人流密集的室內場所,基本沒有戴口罩的必要。當時全國累計只有32人確診感染新冠病毒,我落地那天新增7例,其中3名泰國人、4名中國人,而4個中國人裏有3人是已確診感染者的親屬,另1人來自湖北。
我自覺遵守“社交距離”原則,獨來獨往,盡量在空曠的室外活動,與人保持兩米以上距離。萬佛節長周末,泰國東北部呵叻府發生連環槍殺案,令人震驚,但不影響首都過節氣氛,湄南河上節日禮花照常綻放。住處附近的春暖寺輕軌站,有時會見到幾個年輕可愛的男女志願者向路人發送免費口罩,我也領了兩個。
遊客紮堆的地方我沒有興趣,想做的事無非是看電影、理發、遊泳、逛書店之類。我發現水上巴士票價從20铢下調到了15铢,盡管過去一年裏泰铢升值了,物價卻沒漲多少,曼谷出租車起步價二十年如一日穩定在35铢,下館子吃飯也感覺不到物價壓力。融入曼谷城市生活後,漸漸就忘了社交距離這回事,我應約和朋友Ray一起喝科羅娜啤酒(我稱之爲“冠啤”,自從新冠病毒流行以來,這個牌子的啤酒因爲名字“Corona”而“躺槍”)、遊泳,有天晚上還到北邊Ari區跟兩個從北歐來泰國過冬的朋友Ulf和Synne吃飯。說到疫情,他們認爲武漢確實形勢嚴峻,但其他地方不必小題大做,我表示同意。我們幾個都沒有意識到當時過于樂觀,只覺得有幸身處非疫區,不應把“活著”作爲第一目標,而是要“像人一樣生活”。
僅僅出國十來天,感覺已恍如隔世,曼谷就像減壓艙,幫我做好了遠行的心理准備。下一站飛往馬德裏,爲了打發在北京十幾個小時的中轉時間,我決定進城走走。
比起曼谷,北京無疑是另一世界。街上幾乎不見行人,但我偶爾想脫下口罩透一口氣時還是會緊張地環顧四周,確定附近無人才敢解開口罩。三裏屯商業區整個被圈起來只留一兩個出入口,負責把關的人舉起額溫槍對准我——“正常”,進咖啡館又測一次,那東西似乎不靈,瞄了又瞄,最後抵到腦門上才讀得出數字。整個白天,我費力尋找依舊營業的餐館、咖啡館,百無聊賴地坐到天黑再折返機場。悄悄來悄悄走,不肯驚動北京的朋友們,因爲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一顆無症狀的大病毒。再說,如今在北京即使進出自己家都需要憑證,我不能給別人制造麻煩。
馬德裏埃爾拉斯特羅周末跳蚤市場上的舊貨攤。
2月20日飛抵馬德裏,再次恢複無口罩的自由身。當時西班牙全國只發現3例感染者,其中兩例不在大陸,分別在加那利群島和巴利阿裏群島,第3例在瓦倫西亞。在市中心的米蓋爾市場吃海鮮tapas,只見衆多攤位一如往常坐滿食客,愉快的氛圍使前一天北京一日遊壓在我心裏的陰霾一掃而盡。五年不見米蓋爾市場,這裏多了些貼有微信支付二維碼的食檔,卻見不到其他中國遊客。
兩天後,從馬德裏飛到摩洛哥的丹吉爾,“無口罩旅行”算是正式開始了。當時並不知道,意大利北部一些地方即將爆發新冠病毒社區感染。
摩洛哥不戴口罩
丹吉爾要塞城堡上,年輕人在眺望一海之隔的西班牙。
在丹吉爾時遇到一個福州來的遊客,已經在路上行走一月有余,向我訴了一通苦,說在高加索某國時當地人一聽說她是中國人就掩面逃開,像避瘟神一樣。相比而言摩洛哥人算很友好的了。
僅有的小煩惱是經常路遇無知的小孩,走過我身邊時會惡作劇地叫:“Corona!”有時不只是小孩,從他們說的阿拉伯語裏我辨得出這個敏感詞語。在首都拉巴特與我合住同一套公寓的馬來西亞華人Om(我猜這個字是“安”)也有同樣遭遇,他對此頗有些忿然:“難道長了一副東亞面孔就等同于冠狀病毒!”他開玩笑說,有一次實在被耳邊議論紛紛的“Corona,corona”惹毛了,差點轉身走到那人面前故意咳嗽,看對方有何反應。
3月2日,我在卡薩布蘭卡聽到摩洛哥檢測出首例新冠病毒的消息。感染者是一位居住在意大利的摩洛哥籍男性,4天前乘飛機回國,在卡薩布蘭卡確診。很快地,第二例也見諸報道,女性,也是從意大利北部輸入,也是在卡薩布蘭卡確診。
報攤上出現最新一期摩洛哥法語新聞雜志“TelQuel”,封面上是個戴口罩的摩洛哥小夥子,口罩上寫著大標題:“冠狀病毒,摩洛哥准備好了嗎?”頭條文章導讀裏說,摩洛哥已經采取了各種應對措施,然而民衆懷疑這些措施能否奏效。
卡薩布蘭卡暫時波瀾不驚,街頭不見任何人戴口罩,街市依舊熙熙攘攘。我找到上世紀四五十年代名氣很響的“小拇指酒館”,現在模樣很潦倒,只見中老年顧客,大白天躲在裏面喝悶酒。想當年,寫《鼠疫》的加缪喜歡在這裏喝馬提尼,唱《玫瑰人生》的皮亞芙會進來點一杯紅酒,寫《小王子》的聖埃克絮佩裏則會點啤酒。我坐到陳舊的吧台前,點了一瓶Spéciale牌啤酒。
唯一一次有些異樣的經曆,是在一家華人餐館。剛進門,一位黑人服務生就舉著額溫槍來量我體溫,自離開北京後還是頭一回。就連馬德裏機場和丹吉爾機場都不用測體溫,被額溫槍“射擊”可以說是中國式待遇了。翻開菜單,竟有一整頁“豬肉”,在摩洛哥從沒見過。其中“魚香肉絲”估計不好翻譯,譯成了“蒜汁豬肉”(Porc sautée à l’ail)。另有一類菜寫著中文字“家畜”,我研究了一下,原來是牛羊肉。
最初兩例確診之後,直到3月10日摩洛哥一直都沒有新增。離開卡薩布蘭卡後我去了大西洋海港莫加多爾,一到那兒就明白了爲什麽希區柯克的《鳥》是從這個地方獲得靈感的——岸邊海鳥紛飛,好像隨時會俯沖下來攻擊遊人。奧遜·威爾斯選擇把莫加多爾作爲《奧賽羅》的外景地,讓一個北非大西洋海港扮演莎翁筆下的“塞浦路斯一港口”,主要原因是預算限制,卻也有意無意指涉了奧賽羅的摩爾人身份。莫加多爾的海風出奇猛烈,讓我想到保羅·索魯在《海格利斯之柱》裏描寫的地中海的風,雖不到災難級別,但無處不在,仿佛能鑽進人的頭腦,讓人坐立不安,無法思想,夜不能寐。我在莫加多爾那兩天,風實在太大,街上的人都掩面而行。細沙鑽進了嘴裏,牙齒一嚼沙沙作響。而且風向捉摸不定,它能聰明地把我脖上纏了兩圈的圍巾解開,差點刮進大西洋。在風中瑟瑟發抖的遊客幾乎都是德語口音,幾乎每個人都在劇烈咳嗽!我不禁警惕地想,意大利爆發疫情後,德國是否也開始呈現上升態勢?
丹吉爾古城中,14世紀大旅行家伊本·白圖泰之墓附近小巷。
摩洛哥確診的第三例是在馬拉喀什,看到新聞時我剛去過馬拉喀什的摩國頭號旅遊景點馬若雷勒花園,那天遊人如織,入場排隊半小時不止。這座花園從前是法國時裝設計師伊夫·聖羅蘭與同性伴侶皮埃爾·貝爾熱的私宅,如今兩人都已作古。在我看來,馬若雷勒花園設計上最成功的地方無疑是粉藍襯豔黃的色系搭配,又沉又跳,配上本地固有的“馬拉喀什紅”和九重葛那燃燒性的紫紅色,效果就像打翻了顔料瓶。正流連其間,劈面遇見一個戴口罩的東亞女人,我嚇了一跳,本能的反應是“離她遠點”。不戴口罩已久,我理解了西方人爲什麽一見戴口罩者就會條件反射般以爲那人有病。在國內恐怕恰好相反,如果滿大街戴口罩的人裏只有我一個不戴,估計所有人也會避我唯恐不及。
啓動B計劃
這段時間,我緊張地關注著中國和泰國新冠形勢的變化。定于3月14日從丹吉爾飛回馬德裏,16日從馬德裏經北京飛曼谷。讓我焦慮的是泰國入境政策自3月上旬起有些微妙變化,據媒體報道,泰國即將要求外國遊客出示2日內新冠病毒檢測陰性的健康證明才被允許登機,但究竟會不會執行、何時開始執行尚不明確,官方說法每天在變,令人摸不著頭腦。這一要求一旦真正執行起來,絕大多數乘客都只能取消泰國行程,因爲在3月上旬幾乎沒有哪個國家能給無症狀者做核酸檢測並開具一紙證明。與此同時,因歐洲疫情影響,中國入境政策也發生了變化,北京方面已明確規定,無論從哪個國家入境都必須強制隔離14天。這個政策與我2月下旬經過北京時的規定剛好反過來,當時政策是“過去14天未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停留且經由首都國際機場入境的人員,免除居家觀察14天的要求”。這種變化反映出全球抗疫風向的轉變,2月時各國提防中國,3月後變爲中國提防外國。
同樣讓我焦慮的是西班牙的事態發展。3月11日,西班牙確診數字已躥升至驚人的2089例,死亡47人,全國“淪陷”,嚴重程度在歐洲僅次于意大利。而馬德裏又是重中之重,我將在那裏停留2天。
直布羅陀海峽這邊的摩洛哥,疫情曲線比歐洲滯後許多,剛開始擡升。3月10日,全國第3例確診,同時出現首例死亡;3月11日,累計確診數字增加到6例;3月13日,8例。我計劃14日上午從舍夫沙萬乘車去丹吉爾,傍晚飛往馬德裏,開始非洲—歐洲—亞洲的歸程。豈料13日中午西班牙宣布國家緊急狀態,幾小時後航空公司電郵通知我即日起摩洛哥與西班牙之間全部航線中斷,意味著第二天飛往馬德裏的航班被取消了。
接下來的兩天注定是腎上腺素飙升的非常時期。我迅速決定,必須准備兩個緊急方案:A計劃,3月14日尋求通過海路進入西班牙的可能性,搭海峽渡輪抵達西班牙南部的阿爾赫西拉斯或塔裏法港,然後乘火車或長途汽車,陸路前往馬德裏。只要還有船有車,大概率趕得及16日中午馬德裏飛往北京的航班。至于B計劃……我暫時拿不出B計劃。
當晚,我向在西班牙塞維利亞的朋友老白求助,請他查詢國家緊急狀態下西班牙的渡輪、火車、公交是否正常運行。他告訴我有兩家渡輪公司在運營,官網顯示14日從丹吉爾客運碼頭Tanger Ville開往阿爾赫西拉斯和塔裏法的渡船已取消,不過發自貨運碼頭Tanger Med的渡船似乎還有幾班是正常的;西班牙國營鐵路沒停,從阿爾赫西拉斯或塔裏法去馬德裏沒有直達車,先要乘幾小時慢車,再換高鐵,很可能一天之內到不了馬德裏。好在我預留了兩天時間,只要西班牙邊境仍然開放且仍然允許中國人入境,兩天內到達馬德裏不成問題。
次日中午,一到丹吉爾我立即拼出租車去貨運碼頭。然而,出租車站的所有人都告訴我,貨運碼頭也沒有船,摩洛哥和西班牙之間全部水上及空中航線都被切斷了。一籌莫展之際,一塊招牌上的地名讓我眼前一亮:休達!這是丹吉爾東邊被西班牙占領的“飛地”,那兒也有渡船開往西班牙本土的阿爾赫西拉斯、塔裏法。我當即搜索輪船公司官網,顯示下午有一班船開往阿爾赫西拉斯。我想,既然這趟船不是國際渡輪,屬于西班牙國內航線,應該不受禁航令影響吧?
撒腿奔向那塊招牌,直撲下一趟開往休達的拼客出租車。實際上它並不是去休達的,而是開往休達附近的菲尼德克鎮。從菲尼德克到休達還有幾公裏路,二者關系類似深圳和香港。
一小時後,車在邊境被攔下,警察一看我的護照,比了個“No”的手勢,用阿拉伯語、法語和西班牙語對我說了三遍:只有歐盟護照允許通行。
我垂頭喪氣地返回丹吉爾。一路上,望著車窗外發呆,海對岸的西班牙在霧氣中若隱若現。沒想到僅僅晚了一天,這段14公裏寬的海峽成了插翅難飛的禁區。A計劃宣告失敗。
丹吉爾開往卡薩布蘭卡的高鐵餐車內景,摩洛哥是第一個擁有高速鐵路的非洲國家。
出租車駛近丹吉爾城區時,B計劃終于浮現。我喊司機在高鐵站停車。
在開往卡薩布蘭卡的高鐵上,我用手機支付了第二天從卡薩布蘭卡經多哈、胡志明市飛往金邊的單程機票。B計劃能夠塵埃落定,並不簡單,包含多重考量:一、盡管摩洛哥與西班牙之間航線全部叫停,我仍然可以輾轉第三國(比如法國、葡萄牙)飛到馬德裏,仍有可能趕上馬德裏飛北京、曼谷的回程航班;然而聽說此時大批中國人從疫情嚴重的歐美湧入北京、上海,預計過關檢疫如同噩夢,還要強制隔離,所以這個方案被我否掉了。二、從摩洛哥另買機票直接回國,也不是不可能,埃塞俄比亞的亞的斯亞貝巴是最合理的中轉站;然而預計大批海外中國人會走同一條路線,空港入境不勝負荷,而且回國機票已是天價,我不想去擠這道窄門,不如把回國的機位讓給同胞,包括馬德裏飛北京的那個機位我也覺得讓給有需要回國的同胞更好。三、泰國已出台政策,不僅要出示核酸檢測陰性證明,連落地簽都停止了,飛曼谷也不可行。四、自歐洲疫情升級,許多國家調整了外國人入境、中轉政策,目前要想從摩洛哥飛往亞洲,可能的航線組合幾乎沒有,但僥幸的是,在所有的“不可能”中我竟然搜到唯一的可能,于是立刻下單。
就在這天,摩洛哥確診人數增加一倍不止,達到17例。在丹吉爾高鐵站,我第一次看到公共場所有那麽多人戴起口罩,目測將近百分之五。火車站工作人員戴上了保護手套。
二。 從卡薩布蘭卡飛到金邊後,我看到報道,在我離開後第二天摩洛哥即宣布停飛所有的出境航班,大批旅客滯留摩國。我乘坐的航班是卡薩布蘭卡飛往亞洲的倒數第二個航班,突圍成功!
舍夫沙萬老城區因遍布藍色而舉世聞名。
賦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