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型冠狀病毒疫情肆虐,武漢封城已有月余。甘當宅男的我,生平第一次發現我的房子是這麽寬,客廳布滿四壁的書櫥書是這麽多,因而我一下床,就成了逛書店;到陽台做體操,就成了逛公園。如果離開小區去買米,就要登記和開證明,這有點像我去年到寶島講學辦簽證,因而戴著白花花的口罩上街買生活必需品,大概就相當出境遊了。
“躲進小樓成一統”後,我生平另一個重大發現是時間竟完全屬于我。這時不用外出開會,不用外出講學,不用外出會友,當然也不用外出應酬,因而我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和另一位幫我植字的宅女也就是“老秘”一起奮戰,完成了爲《名作欣賞》雜志編的《古遠清八秩畫傳》,另又編注了海內外作家寫給我的近二千封尺牍選出來的《當代作家書簡》(將由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在自我隔離的春節,我就這樣閑出了成果,“宅”出了花兒,終于將從舊金山來,從悉尼來,從首爾來,從東京來,從曼谷來,從新加坡來,從吉隆坡來,從北京、上海、香港、台灣來的尺牍厚厚一大冊,像鮮花一樣插在我早已滿坑滿谷的書房前。
研究作家的生平及其創作道路,最便捷的方式是讀作品。但作品畢竟是公開的,是寫給所有願意掏腰包買他的書的人看的,而帶有私密性的尺牍,是專門寫給收信人看的,“匆匆不暇草書”的文字是不設防的,不似寫日記竟日日要防傳鈔,要防後人將其出版。他們下筆時心態寬松,非常隨意,沒有任何顧忌,故研究作家不能只滿足于讀作品,有條件的話最好能讀他的書信乃至日記,這才能窺探出作家的全貌。當然,有的作家把寫日記視爲奢侈行爲,我也沒有收集過別人的日記,但從本書所刊載的書信中,畢竟可看出不同作家和學者的迥異風格。比如同是詩人,寫實派的臧克家給我的68封信中,從不出現“酒”字,而浪漫派美國詩人紀弦,短短的一封信就兩次提到酒,還自诩爲“四大飲者”。作家是如此,學者也不例外,如同是從事當代文學研究的北京大學教授謝冕、洪子誠,一個爽朗,一個矜持;一個喜歡和作家交朋友,一個和自己的研究對象小心翼翼地保持距離;一個樂于爲別人寫序,一個對索序者有超強的“免疫力”,洪子誠的書也從未有別人寫的序。
我原先研究大陸文學,以研究大陸新詩爲主。在上世紀80年代撰寫《中國當代詩論50家》時,和臧克家、公木等衆多詩人通信。那時沒有電腦,沒有手機,更沒有微信,甚至連電話都沒有普及,這是“壞事”同時也是好事。正因爲通訊工具不發達,連打國際長途都要經過層層審批,就是批准下來還要等上一星期,所以古人說的魚雁往來,就發揮了作用。如果當時不是揮毫寫字而是鍵盤敲字,許多作家至少會選擇一聲鈴的電話而不會選擇一張紙的信。
尺牍雖短情意長。重溫這批字字見情的書信,我感到友情的可貴。我在海峽對岸出版了16本書,每本書背後都有故事。這些書信便記載了我與他們交往過程。這些當年還未識面的朋友或及時給我送來急需的資料,或幫我整理文稿,或幫我找到全套的台北《文訊》雜志。去天國多年的台灣作家何欣、劉菲以及還在台北辛勤筆耕的李魁賢,都伸出過他們的援手。這些書信,可說是海內外文學交流的見證。當然這裏有曲折——或受政治氣候的影響,或因文學觀的不同産生了碰撞,其中台灣高準等人的書信,便記載了這種交流所走過的不平坦道路。
古人說:“文窮而後工”,文人總是未能擺脫貧困,未能一路凱歌。哪怕到了20世紀,窮文人還是居多。基于這個原因,當年那些境外作家,都不習慣打昂貴的越洋電話。據說美國的鄭樹森除外,他給文友聯絡,總喜歡“煲電話粥”。我不是他的摯友,從未接過他的電話,故收在本書中他的信件,雖有但像當年的電報那樣短。而從上世紀80年代末和我有密切接觸的詩人藍海文,總喜歡從維多利亞海灣那邊打長達一個多小時的電話,因而本書他的書信缺席。上面提及的紀弦,喝酒豪華,寫信吝啬。由于是賣稿爲生,故與我通信時在考慮節省郵資的同時,還考慮到要節省紙張。他那些飄洋過海、帶著異國風雲飛到我書桌前的航空信,雖然也帶花邊,但其面積比鄭樹森的信小,且信的內容全都寫在信封的反面,折疊起來封好就成了一封信。我每次拆封這種不是明信片但其環保作用相當于明信片的“尺牍”時,都非常小心。大名鼎鼎的台灣作家陳映真,數次寫信均在後面注明“廢紙利用,請原諒。”所謂“廢紙”,就是用過的打印紙反面。而作家們寄書,許多人都習慣用別人給他的舊信封翻轉過來,余光中也不例外。不過,余光中不是經濟上“窮”,而是窮于時間,是爲了省事,且公家也沒有給他配大信封。所以他很怕給友人寄書,也怕接請他開會,請他寫序,請他演講,請他上電視的電話。他自嘲自己成了“余光中的秘書”。
從寫信不僅可以看到文人的經濟狀況和工作狀態,也可以從用紙上看到兩岸四地文學制度的某種差異,如臧克家的信紙上面都赫然印有魯迅字體且是紅顔色的“中國作家協會”,而港台朋友給我寫信,大部分用的都不是公家信箋,哪怕是在香港某大報當老板的董橋,給我寫信用的都是打印紙。由于是私人通信,也可能是爲了打知名度,有些文人還自印信紙,上有紅色的某某信箋字樣,連“港化”了的暨南大學教授潘亞暾,也是用自制的“潘亞暾信箋”給我寫信。有的台港作家的通訊處太長,如有某區某路某街某巷某樓某號,某號又有“之一”或“之二”之別,A座或B座之分,便自刻了通訊處的長印章蓋在信封的下角。這種信封既有手書又有“木刻”,可謂是土“洋”結合,好看極了。在當今郵局的郵筒下崗的年代,不妨看作是當年文人通信的一種風景。
就《當代作家書簡》這本收入近200位作家書信的風格而言,有一個共同特點,即用純正的中文寫成,我還沒有接到過台灣作家用“台語”即閩南話或客家話寫的信件。泰國作家和中國台港澳作家給我寫的書信,普遍用繁體字。台灣的高準還一再聲明,誰給他寫信如果不用繁體即“准”字下面加“十”字,他就不理睬不回信。當然境外作家也不是都厭惡簡體字,他們給我寫信時有繁簡混合的,如余光中的信就有不少簡體字,有些還是他自己造的。至于信中的稱呼,改革開放前大陸作家給我的信,一律稱同志,而台港澳作家從不用同志。因爲在他們那裏,“同志”是同性戀的意思哩。
面對封城後的大街小巷,門可羅雀,還有“保衛大武漢”這類帶悲壯色彩的紅幅標語,正可以作我關起門來整理書信的“時代背景”。關門謝客本是爲了躲避“瘟疫”,另方面也是把編注書信看作是獻給自己的祈禱書,是爲了安放封城後那異常郁悶的胸口,這是作自我精神調整與告別過去再好不過的機會。對我而言,告別過去是告別古稀之年,向耄耋之年大踏步前進。爲了不使自己老來寂寞,便不時打開曾給關山(也就是海關)阻隔的書信翻翻。在春寒的夜晚,我一邊翻閱,一邊欣賞著作家們不同風格的書法。我衷情地感謝古老的漢字,感謝奇妙的書法,是它們撫慰著、愉悅著在疫情中避世的我。
談及書法,這裏有盡人皆知的克家體、光中體、董橋體。這些“體”不僅文如其人,字亦如其人。具體說來,胡秋原的手書如飛沙走石,臧克家的書法似流水行雲。丁景唐的書法筆意古厚,錢谷融的書法味厚神藏。余光中的書法力透紙背,黃維樑寫字端正強勁。董橋的書法發乎性情,滲透著風骨與情趣,張炯的書法存縱逸之氣,而孫光萱的字裏有太多的心事。楊匡漢的書法翰墨遄飛,劉登翰的草書臥虎藏龍。袁良駿的書法潦草得似天書,李魁賢的書法晦澀得如謎語。陳映真的草書筆挾雷電之勢,而鄭明娳的書法有點似湘繡。台灣另一女作家塗靜怡給我的信,筆觸纖細,而顔元叔給我的尺牍,字大墨飽——雖然他們用的都是鋼筆或圓珠筆。也有不用鋼筆或圓珠筆的,如香港的曾敏之用毛筆寫的信滿紙雲煙,美國的王鼎鈞用宣紙寫的信有如一首朦胧詩。在信的擡頭上(有些未收進書中),也是千變萬化,至少有下面20余種:古兄、古公、遠公、古先生、古教授、古大俠、遠清先生、遠清老師、遠清老弟、遠清教授、遠清學友、遠清學兄、遠清文友、遠清詩友、遠清道兄、遠清大兄、古教授道席、古教授惠鑒、遠清先生台鑒、遠清教授大鑒、親愛的古老師、遠清吾兄啊……不管什麽稱呼,我都來者不拒笑納。至于“親愛的古老師”,是男性學者寫的。還有堪稱絕倒的某上海文化名人的粉絲所寫的匿名信,不妨公布出來“奇文共欣賞”。該信開頭直呼我“古畜生”,頓時有大糞澆頭之感,再讀書信中一再出現的粗鄙詞句,我頓感到寫信者在給我上演恐怖片。當然,也有不恐怖挺溫馨的,如帶雅醇味的“古公”,系北大教授張頤武二十年前“發明”,這有點擡舉我了,但我總覺得這種稱呼是不是把我喊老了?《台港文學選刋》主編楊際岚有一次會上稱我爲“古大俠”,我連忙說自己不是唐文標,愧不敢當。我想這位先生是想爲我取诨名“古大炮”,但覺得有點直露,便借來陳映真稱我爲“獨行俠”一詞加以改造。“古大師”的谀稱,應屬新加坡女作家蓉子的專利了,我這回不再笑納而只能誠惶誠恐地“謝冕”。我有自知之明,她說的應該是“大學老師”的簡稱吧。至于和我親近一點的作家,如加拿大的洛夫稱我爲“遠清吾兄”,香港的黃維樑稱“老古”,澳門的朱壽桐稱“古老”,大陸的洪子誠則稱“遠清”。
我不僅喜歡閱讀文友的書信,而且有收藏尺牍的癖好。比如讀者來信,我就很重視,不像某些人看完後就丟到字紙簍裏。這些不相識的讀者來信,有索字的,有索書的,有索序的,有要我簽名寄書的,有托我幫其在台灣出書的,有托我幫其在境外討稿費的,有托我幫其在海外留學的,有請我幫他在新加坡讀書的公子找監護人的,最有戲劇性的那封高喊“救命”的信。此信“作者”系一位家住湖北農村的讀者,她失戀後想自殺,後她買到我在三聯書店出版的《留得枯荷聽雨聲——詩詞的魅力》。這“枯荷”,稀釋了她的愁腸,讀了後用詩傾吐她的滿肚苦水,我從中感受到她對生活已經絕望,便連忙勸她讀舒婷的詩《這也是一切》:“不是一切大樹都被暴風折斷,不是一切種子都找不到生根的土壤,不是一切真情都流失在人心的沙漠裏,不是一切夢想都甘願被折掉翅膀。”她感到我是可以信賴的人,便要求到武漢與我見面,目的是幫她找工作。我回信說自己違背了“學而優則仕”的古訓,從未做過官,手中沒有權力辦這件事,但可以幫你認識一些寫詩的朋友。後來我幫她從詩友中穿針引線談朋友,果然成功了,從此她感到生活充滿陽光,稱我爲“救命恩人”。這是正能量的,再補充另一些“負能量”的來信,如澳門一位中學教師要寫博士論文,希望我越俎代庖。他明碼實價,說一個字一塊錢人民幣,也就是一萬字一萬元(這在20年前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萬元戶”),還說分期付清,我想這事有違師德,我既無時間更不能做。這使我想起十年前有個李鬼在網上開了一家“古遠清論文代寫公司”,該不是這位老兄所爲吧?
我研究華文文學自上世紀80年代末開始。廣交文友,才能取得豐厚的資料。我一支筆用來寫作台港文學史,另一支筆則用來在信箋上馳騁。讀朋友的來信,本是一種精神享受,可面對來自世界各地紛飛如雪的信函,我無法與他們書翰往返,這就成了余光中所自嘲的不堪“信托”的人。這不堪“信托”,不僅表現在無法做到有信必複,還體現在遺失了一小批珍貴的書信,如徐遲爲拙著《詩歌分類學》作序時,用一個大信封裝了用鋼筆寫的序的原稿,還附了一封給我的信,另有一封給《收獲》雜志主編李小林的信也誤裝在裏面,可這兩封信哪怕是“上窮碧落下黃泉”都未能找到。還有上海著名作家範泉給我十多封信,大索三日也不見蹤影,以至文學史家飲鴻生前編《範泉書信集》時,我只好缺席。
編印世界各地朋友寫給我的書信,是一種冒險行爲。據說相當于書信的羅曼羅蘭的日記,約在死後十年才可以發表。我想改變這種“陋習”,超前一點,讓本在我們中國辦不到的事情今天能辦到。如此“膽大妄爲”,弄不好別人會告我侵權,因而我盡可能取得寫信人的授權,但肯定有“香燒不到之處”,即不可能全部讓作者認可。作爲茅盾夫人孔德沚之弟的孔另境當年就沒有做到,以至俞平伯在給周作人的信中抱怨說:“近日海上出版之《現代作家書簡》,收生之函有十五通,皆致葉公者,事前既無所知,事後亦不關照,可謂大奇。”對不少書信作者來說,步《現代作家書簡》後塵的《當代作家書簡》,也屬“大奇”之書。不過,這“奇”早就有先例:魯迅並未經徐懋庸同意,在《答徐懋庸並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中將徐氏的書信“示衆”。夏志清編輯張愛玲給他的信,也未得到張愛玲或張愛玲的後人授權吧。幸好我在這本書中沒有像魯迅爲《現代作家書簡》作序中說的讓寫信者“赤條條的上場”。爲此,我把不宜公開的內容略作刪改,有些還隱去其姓名,讓其“穿著肉色緊身小衫褲,甚至用了平常決不應用的奶罩”(魯迅語)。如果有人認爲在拙編中並未做到讓其“穿著肉色緊身小衫褲”而與我叫板對簿公堂,那就“不批不知道,一批做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