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代的“野蠻人”
1998年6月18日,一個人大社會學院的畢業生在中關村盤下了一個4平米的店鋪,經營婚紗影樓視頻編輯的硬件和系統。
店鋪叫京東多媒體,老板是劉強東。
幾乎是同一時間,比劉強東大七歲的吳海軍,也在3000公裏外的深圳華強北的一間鋪面裏做著電腦配件生意。
這兩位同行的背景非常相似:都是蘇北人,都是大學生創業,都選擇了IT行業。
那時的中國,互聯網初興,電子産品交易已然是一個盛放的局面。
三尺櫃台,一個賬本,一個攤位就能月入數萬,無數懷揣著財富夢想的年輕人下海成了“老板”。
群雄紛爭,草莽橫行,大量的商家以投機行騙爲榮。假貨橫行的蠻荒時代,劉強東和吳海軍卻同時抓住了精准地抓住了商品的核心要素:價格和質量。
初生牛犢的劉強東發起了一場價格戰:用成本價賣正品,以價換量。
用現在的話講,這叫“降維打擊”。
憑借此舉,這個來自宿遷的小老板迅速在客戶中建立起良好的口碑,但卻也引起發了其他商家的不滿。
不久有人舉報了劉強東的店鋪賣假貨,有關部門迅速進場盤查,發現全部爲正品,反倒是幫助劉強東建立了官方背書。
只用了三年,京東就拿下了中關村80%的刻錄機份額。
但這個成績比起“價格屠夫”吳海軍,也只能算個弟弟。
在華強北經營配件的過程中,吳海軍敏銳的發現:電腦配件的降價速度非常之快。
那時大家還不知道什麽是“摩爾定理”,但白手起家、充滿“街頭智慧”的吳海軍馬上解鎖了IT行業的正確玩法:誰能最先降價,最快回籠資金,誰就能贏得最大的利潤。
反觀當時的整機廠商,在拿到性能更好的新配件之後,爲了不沖擊自己原有的産品,往往需要等上幾個月之後才會裝進電腦裏上市。
面對這個微小的時間窗口,吳海軍看准機遇果斷出手,他認爲只要運作得當,完全可以做到電腦産品性能提升一倍,價格卻降低一半。
2001年8月,神舟電腦第一台整機下線, “4980,奔4電腦抱回家”、“5980,筆記本提回家”,伴隨著這些洗腦魔音般的廣告詞,神舟的月銷量很快突破2萬台大關。
短短兩年時間,神舟電腦便以低廉的價格優勢搶占大量市場份額,公司總産值突破20億元。
當神舟電腦的“低價高配”成爲了標簽,吳海軍同樣遭到了同行的圍剿;面對指責,吳海軍也越來越高調,直接化身成了段子手:
“不買神舟電腦的人就是‘被豬宰了’。”
“英特爾加上神舟不會輸于任何一家國外廠商。”
“我認爲全世界只需要兩個品牌,一個IBM,一個是神舟。”
“總之,只有那些優秀的,自信的,懂産品的,時尚追新的人才會買神舟的,傻X是絕對不會買神舟産品的。”
2005年,神舟花了7位數請剛剛出道的超女李宇春爲自己代言。
“李宇春出身、氣質都和神舟非常相象”,吳海軍如此評價這筆交易。
這大概是春哥被黑的最慘的一次。
爲了將“高周轉”推向極致,吳海軍對神舟進行了“軍事化管理”。
每天晚上9點以前,全國30多個分公司的銷售情況都必須上報給吳海軍:今天多少台電腦賣掉了,多少台還在庫房,多少台正在路上。
他辦公室的門永遠開著,方便直接叫相關員工進來訓話,員工經常能夠聽見吳海軍在辦公室裏大喊他們的名字。
掉隊的“價格殺手”
從某種角度來說,吳海軍和劉強東是同一類人。
他們是市場的攪局者,是那個時代野心勃勃的“野蠻人”——冷酷、專斷、殺伐果決;走自己的路,讓同行無路可走。
但後來兩人格局與擴張路徑的差異,卻造成了他們今日不同的人生。
當京東獲得“物美價廉”的名氣之後,劉強東選擇了“升維”,開始學習國美蘇甯,從代理商轉型零售商,做起了平台生意。
而爲了應對同行的圍剿,也爲了進一步壓縮成本,神舟選擇了“下沉”:開始自己建廠、全面換裝“自主研發”、價格更爲實惠的奔馳主板和小影霸顯卡。
在這一思路的推動下,神舟電腦成了當時“國內唯一具備電腦主機板和顯示卡兩項自主研發能力的整機制造商,包括光驅、軟驅、硬盤、內存、CPU、顯示卡、主板等7大核心部件。”
這是一個極爲大膽的“戰略”,要知道聯想即使是在收購了IBM之後,也沒能達成這樣的成就。
神舟驕傲的宣布:“僅此一項,就可使整體制造成本可降低兩成。“
然而結果顯而易見,十幾年過去了,大家心目中的奔馳,依然是一款車而非主板。
質量永遠是低價的前提。
“自主研發”讓神舟深陷消費者的質疑之中,“電腦隔三差五就得送去修”;而在其他品牌早已推出輕薄筆記本之際,神舟電腦依然是厚重且大的外形,攜帶十分不方便。
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神舟開始掉隊。
究其原因,是神舟始終“沒能解決人才問題”。
與早期尚能“把員工當兄弟”的東哥不同,吳海軍對待下屬極爲刻薄。
中國法院裁判文書網上關于神舟近五年的裁判文書有107篇,其中與勞動糾紛有關的高達83篇,“所涉內容大多數與拖欠工資,擅自降薪,取消工齡補貼有關,並且大部分以神舟公司敗訴終審。”
知乎上多個帖子爆料神舟電腦校招黑幕,有些人還專門跑到了吳海軍微博評論區,留言討要說法。
有報道曾經這樣評價吳海軍,“只要進入神舟工業園區就能呼吸到他的個性。”
你品,你細品。
本來創業公司待遇差點無所謂,只要能給人以希望也是好的,但偏偏吳海軍對于股權卻又極爲吝惜。
數據顯示,他本人直接控股神舟電腦4.12%的股份,而通過他手中的其他企業,間接控股達到88.62%的股權。
神舟曆史上曾經4次沖擊IPO,曆經港股、中小板和創業板,全部以失敗告終。
有人曾經測算過,神舟即使發行股票分散部分股權後,吳海軍控制的股權仍高達82.81%。
怎麽說呢,生意做不大都是有原因的。
隨著2011年移動互聯網崛起,神舟“高性價比”的光環迅速被小米奪走。
“雷軍偷師吳海軍”的說法不胫而走,吳海軍對此不屑一顧。
“沒想到紅米這麽差,居然還有這麽多傻X去搶,有些人真蠢。”吳海軍在微博上直接開怼。
2013年12月,吳海軍一口氣推出四款千元手機,價格低至399元,明眼人都看得出是劍指小米。
他放出豪言:神舟進入手機市場之後,三五年內蘋果和三星將被打敗並將退出中國市場。
結果依然是顯而易見。
今天的中國大地,神舟專賣店逐漸撤離各城市的電腦城,神舟的業務也逐漸從線下轉到線上,而品類裏也早已沒有了手機。
京東們的“白條”生意
在從2019年開始,吳海軍微博上都是神舟電腦的廣告,幾乎每條微博下都有京東商城的鏈接。
京東與神舟也是各種隔空打Call,你侬我侬。
怼天怼地的吳老板,對東哥可謂一片含情脈脈。
然而2月20日,畫風突變。
神舟電腦發布聲明,因京東拖欠了其3.383億元貨款,將正式起訴京東。
對此,京東毫不示弱,回應稱因神舟違反雙方簽署的産品購銷協議條款,導致其未結算貨款被暫緩支付。
吃瓜群衆紛紛搬好小板凳。
之後的幾天,雙方互放狠話,均表示將通過法律途徑討回一個說法。
23日,吳海軍突然服軟,喊話劉強東:兄弟,有必要爲這點小錢撕破臉嗎?
神舟總經理史俞馨也現身出來圓場,大打感情牌,坦言“神舟是第一個與京東合作的PC官方品牌”,“目前神舟在京東遊戲本頻道的銷售額占比達到60~70%”。
言外之意,是神舟撐起了京東的遊戲筆記本業務,應該感恩。
然而這句話反過來看,神舟也有70%的銷量是攥在京東手裏的,這年頭渠道和廠家誰更強勢,一切不言自明。
不是真到了生死關頭,吳海軍是不敢與東哥這位老鄉撕破臉的,何況是爲“這點小錢”。
雖然史俞馨在采訪中表示,神舟在“資金方面沒有什麽擔憂”。
然而嘴上說著不要,身體總是誠實。
神舟目前的處境恐怕是相當不樂觀。
不過話說兩頭,做過生意的人都知道,賬面盈利和實際盈利,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
說實話,當個老板也挺不容易,公司今年賬面上賺錢了,但銀行戶頭裏可能壓根兒就沒錢,而且還欠著供貨商一屁股外債。
神舟這樣做硬件的“成本殺手”,屬于非常吃現金流的行業,自身利潤比刀片還薄,全靠高周轉撐著。
而有人賠自然有人賺,對于那些可以壓別人賬期的甲方公司來說,賬期就等于收益。
事實上,很多做流量生意的平台型公司,規模做的很大,流水很高,但主營業務基本不賺錢,全靠壓下遊供貨商的賬期。
京東就是這樣一個將賬期用到極致的高手。
2012年,SanDisk中國區的總代理、亞昆董事長王琳瑞就曾公開吐槽:“如果增加1000萬元的銷售額,差不多70%資金都會留在京東,而且銷售額越大京東占用的資金就越大。”
換句話說,京東上的商品,在售出後並不會馬上給供貨方結算,而是要拖上一段時間。在這段期間內,京東會拿這些錢做金融衍生品,放債賺利息,比如消費貸款。
2014年,東哥就曾經明確提出,“十年後公司70%的淨利潤將來自于金融業務。”
既然提出了明確的量化目標,京東的賬期自然也越壓越狠,越壓越長。
2015年,京東曾經因爲拉長賬期引發過爭議,但隨後不久就煙消雲散了。畢竟,面對掌握強悍話語權的渠道方,單個商家的談判能力都不足以改變結果,甚至還只能強顔歡笑。
事實上,越是規模小的供應商,其對京東的話語權就越弱,京東對其的應付賬期也就拖得越長,大量小企業迫于“京東霸權”,不得不掙紮在生死線上。
缺錢周轉?沒關系,供應鏈金融了解一下。
早在2012年,京東就推出了供應鏈金融包括提供融資和投資服務,並美其名曰爲緩解供應商壓力。
所謂的投資服務,分爲資産包轉移計劃和信托計劃兩部分。在資産包轉移計劃中,供應商需將應收賬款質押或轉賣給銀行貸款,銀行再將其以理財計劃的方式,轉售給京東來獲得理財收益。賬期到期後,京東再付款給供應商,後者還款給銀行。另一方面,京東又可根據信托計劃獲得投資收益。
簡單來說,京東一方面拉長賬期,造成供應商因資金緊張,産生借貸需求;另一方面又通過金融衍生品的操作,用那些本就該支付給供應商的貨款去購買銀行資産包,由此獲利。
把你自己的錢借給你,然後你還要付我利息。
2018年8月,京東二季度財報顯示,京東利息淨收入3.66億元,而京東Non-GAAP淨利潤爲4.78億人民幣,也就是說超過76%的淨利潤來源于利息收入。
與之相較的,是當期財報顯示,第二季度京東應付賬款達到了875億元,比上個季度增加了41%。
然而時間到了2020年,這套操作似乎有點玩不下去了。
經濟下行壓力疊加疫情的影響,大企業也開始受不了平台霸權,雙方矛盾一觸即發。
史俞馨的訪談也已經透露出了端倪:
“去年開始,京東對很多商家的預付款賬期從45天延長到了60多天,供貨商的賬期被拉長,資金的周轉壓力就變大。過去一兩年,我們反複跟京東溝通,希望京東可以把付款方式變成現付,或者縮短到一周兩周也行,或者給現金折扣也可以,但是被京東拒絕了。”
“我們氣憤的是,現在已經過去了120天左右了,依然沒有收到錢,而我們是在2月10日才發的催款函。”
突然拉長的預付款周期,120天都還不上的3億貨款,京東的日子似乎也不大好過。
據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2019年10月,全國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的同比增速爲7.2%,扣除物價上漲因素的實際增速爲4.9%,創下曆史新低,雖然後兩個月增速回升至8%,但從前累計增速來看,仍顯著低于2018年同期,難以掩蓋其下滑趨勢。
神舟與京東之爭,表面看起來是制造商與渠道商間的傳統矛盾。但本質上折射出的,還是存量市場中的上下遊企業間的困局。
畢竟大家行走江湖,起早貪黑,爲的不過是個利字,兩個精明至極的江蘇同袍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這一手軟硬兼施,又打又拉,吳海軍已經穩穩的占據了道德高地,隨口一句兄弟,也給東哥留下了面子和台階。
至于“讓我還錢的還是不是我兄弟”?就需要東哥做出抉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