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梓琳
從中世紀開始,“萬島之邦”馬來群島各國(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新加坡和文萊)在南海、印度洋等跨域海道中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同時,這裏也成爲各種文化彙集的地方,其中以伊斯蘭文化表現得最爲突出。
如今的伊斯蘭文化的敘事(例如新聞報道、時事討論)出現失衡化的狀況,大多數媒體關注的都是恐怖主義、原教旨主義等上層建築類話題,對于民生百態、社會階層等經濟基礎基本都缺乏必要的了解和介紹;而華人華僑在馬來群島特殊的曆史遭遇,加上華文域外研究長期單方面借鑒歐美學術界的經驗,也使得海內外中文媒體對于馬來群島存在非常嚴重的偏見。
有鑒于此,筆者試圖通過梳理馬來群島伊斯蘭教發展的曆史,思考在嚴重失衡的輿論氛圍下,如何以正常的心態看待馬來群島的文化發展。本文是該系列的第二篇,介紹16-18世紀馬來群島穆斯林在殖民者到來之後的一系列社會、文化危機。
淡目蘇丹國帶著傳奇色彩而來,也隨著絕嗣而終。雖說不是慘烈的戰亂,但對于馬來群島、尤其是爪哇島的穆斯林而言,淡目的絕嗣不比發生戰爭的境況好一些——頻繁更替的君王,幾大勢力(例如亞齊、文萊、葡萄牙)在海島間爭權奪利,大多數馬來群島民衆處于心力交瘁的情況。
帕馬納罕,拉登·巴達的外曾孫,巴章蘇丹國顧問,馬塔蘭諸侯
到1586年,中部爪哇諸侯國之一的馬塔蘭(Mataram),在這個時候異軍突起,成爲爪哇島的一顆政治新星。當時馬塔蘭執政的君主,是年輕的蘇塔維查亞(Suta Vijaya,約1550-1601),他剛剛從兩年前去世的父親帕馬納罕(Pamanahan,約1520-1584,1570-1584執政)手中接過馬塔蘭王侯之位。
帕馬納罕是滿者伯夷帝國的王族後裔之一,母系也部分繼承淡目蘇丹國的血統——他母親是拉登·巴達的一個外孫女。相比起重視男性血脈的東亞地區,無論是之前的“曼陀羅體系”,還是後來的伊斯蘭文化體系,馬來群島一直承認母系血統繼承權:例如滿者伯夷帝國創始人拉登·甲亮,隨著其獨子1328年遇刺身亡,嚴格來說其男系子孫已經斷絕,但由于拉登·甲亮自己的立國法統來自于嶽父,在他妻子的斡旋下,拉登·甲亮的女兒、外孫就順理成章成爲滿者伯夷帝國的嫡系繼承者。因此,所謂的“滿者伯夷後嗣”,到這個時候已經非常廣泛存在于爪哇的貴族階層。
只不過,帕馬納罕在梭羅(Surakarta)任職期間,到他去世之前,一直都是兢兢業業地爲巴章蘇丹(Pajang Sultanate)服務,因爲巴章蘇丹也同樣具有前朝的血緣聯系。
巴章蘇丹哈迪·維查亞
在淡目蘇丹國于1554年絕嗣而終後,繼承淡目蘇丹國最多領土的便是巴章——特林加納的一個女兒是首任巴章蘇丹的母親。只不過由于第一任蘇丹早逝,兒子年幼,太後輔佐孫子攝政十余年。
至1568年,年輕的哈迪·維查亞(Hadi Vijaya,1548-1586)結束祖母的攝政,親政成爲巴章蘇丹。在他統治的近20年中,巴章的勢力如日中天,一度統一中部和西部爪哇,臣服巽他諸邦。但哈迪本人是一個性格易沖動的武士,他把延續前朝的希望寄托于開疆辟土,而忽略對國內諸侯的拉攏與治理。作爲老一輩的諸侯帕馬納罕,就經常遭受哈迪·維查亞的斥責。
帕馬納罕去世原因是疾病,這個沒有人懷疑。其子蘇塔·維查亞在這個時候指責巴章蘇丹,控訴他的“暴政”加速他父親的去世,因此發起兵變。明眼人都看得出,蘇塔·維查亞的最終目的,並不是所謂的“爲父親討回公道”,而是爲了哈迪頭上那頂“滿者伯夷皇冠”。
蘇塔·維查亞
曆經兩年的戰爭,至1586年,蘇塔·維查亞打敗並殺死哈迪·維查亞,從他的遺體中奪取其“滿者伯夷皇冠”與禦用“蛇紋劍”,在爪哇風格的清真寺前宣誓就位。
自此,君主血脈傳承至今的馬塔蘭蘇丹國(Mataram Sultanate),在新君主的帶領下成立了。而蘇塔·維查亞怎麽也沒想到,自己締造的王朝,雖然依舊沒有完全統一爪哇,影響力也遠遠達不到之前幾個馬來蘇丹國,但卻因爲與荷蘭殖民者的數百年糾葛,間接締造出馬來群島伊斯蘭教在“大航海時代”的大變革。
馬來群島的伊斯蘭教,無論是學派演變(從更爲寬松的哈乃斐學派到相對謹慎的沙斐儀學派)、原教旨主義的萌芽,還是出現西式的“上層建築”(例如繪畫、餐飲、建築和禮儀),都與這數百年的起伏有著非常重要的聯系。
短暫的黃金時期:蘇丹阿貢與繁榮昌盛的馬塔蘭
蘇塔·維查亞于1601年去世,享年約50歲,其子哈迪·帕拉蔔(Hadi Prabu)繼位。哈迪·帕拉蔔在位12年,臨去世時違背法典,跳過自己的兒子,而以弟弟馬爾塔普拉(Martapura)爲繼承人。這件事情引起王族不滿,尤其是他的妻子——巴章蘇丹哈迪·維查亞的女兒。
當年蘇塔·維查亞奪位時殺死哈迪·維查亞,但沒有殺死他的子女,而是安置王子到各地當諸侯和官吏,公主則嫁給本家族的王子們。這既是因爲伊斯蘭教理論上反對連坐殺人,也是因爲自己長兒媳就是哈迪·維查亞的嫡女。
蘇塔·維查亞執政的第7年,也就1593年,巴章公主生下蘇塔·維查亞的長孫拉登·馬斯·加特米卡(Raden Mas Jatmika,拉登和馬斯都是馬來貴族頭銜的敬稱)。
根據爪哇宮廷詩人的說法,拉登·馬斯·加特米卡自幼天資聰慧,頗受爺爺蘇塔·維查亞的疼愛。即便是老蘇丹後來病重,他依然把孫子抱在懷中,讓其把玩絕大多數王公貴族都不敢看一眼的禦用“蛇紋劍”。哈迪·帕拉蔔試圖采用兄終弟及,正是因爲兒子的影響力已經超過自己,很多他在世定下的法律很可能會被兒子否決。
結果哈迪·帕拉蔔的“者那則”(穆斯林的葬禮儀式)還沒有舉辦,馬爾塔普拉面對嫂子和王公大臣們手上的“蛇紋劍”,迅速認慫並擁戴侄子。至此,經曆不到一天的空位期,哈迪·帕拉蔔的嫡長子拉登·馬斯·加特米卡就此成爲馬塔蘭蘇丹國第三任蘇丹,此時他20歲。
由于他在位32年間勤政而賢明,而且短暫讓馬塔蘭成爲爪哇各蘇丹的共主,因此他就被尊稱爲“阿貢”,即印尼建國後追認的民族英雄——“蘇丹阿貢”。
印尼影視劇裏的蘇丹阿貢
蘇丹阿貢在位期間沒有否定前朝的法律,恰恰相反的是,他結合當時爪哇能收集到的信息,不斷完善馬塔蘭的法律和文化。例如伊斯蘭教教法的解讀,他開始吸收其他區域的人才,如16世紀後期陸陸續續東遷的也門南部移民“哈德拉米人”,從而使經訓的解讀多元化;
在行政上,他深知東西兩端的龍目和巽他都是非常強硬的獨立勢力,而且荷蘭殖民者此時已經成爲第二批在東南亞擴展的歐洲殖民主義勢力,因此他必須采用更爲多元、寬容的法律,進一步擴大馬塔蘭的實際影響力;
在文化上,蘇丹阿貢是一個多才多藝之人,他自己親自爲宮廷詩歌譜曲,並制定“佳美蘭”音樂的模式,規範馬塔蘭的宮廷禮儀。時至今日,這套禮儀依舊應用于印尼和馬來西亞的蘇丹宮廷之中。
馬塔蘭的國旗,兼用奧斯曼的紅底新月和馬來傳統的“蛇紋劍”
在蘇丹阿貢在位的32年間,他采用的改革的確爲馬塔蘭帶來最鼎盛的時代——在軍力上,雖然爪哇的軍備遠不及歐洲殖民者,但至少在阿貢執政一代,未曾正面輸過戰爭。歐洲殖民者試圖挑釁馬塔蘭,蘇丹阿貢用奧斯曼借道亞齊進口的火器、高度規範的軍隊“回敬”了他們。
除了龍目和巴厘,爪哇絕大多數領主在同一時間跟馬塔蘭達成協議:在保障君主獨立傳承的前提下,從介乎伊斯蘭教和印度教的“科佳溫”(Kejawen)中完全轉向伊斯蘭教。
爲了順利過渡,蘇丹阿貢給出一個妥善的解決方案——馬來蘇丹宮廷可以繼續表演前伊斯蘭時期的戲劇曲目,例如《摩柯婆羅多》,理由是這些故事不與穆斯林經典的故事發生地域沖突。而且,蘇丹阿貢和他的親族還與這些區域的王族聯姻,從而進一步鞏固爪哇共同體的形成。
靈鳥“伽魯達”(Garuda)和印尼皮影戲的木雕藝術,筆者攝于2019年5月
通過政治上多向輻射,文化上的高度包容和經濟上的多向通貿,蘇丹阿貢一朝是印尼曆史上比較突出的“黃金時代”。可以說,今天印尼伊斯蘭教的格局,無論是文化形態,還是信徒的分布,在蘇丹阿貢一朝時期奠定的。在此之前,歐洲殖民者一直認爲爪哇島和蘇門答臘“沿海的是接受摩爾人的信仰,但內地依然保留異教”(筆者注:基于宗教信仰的偏見,殖民者往往把穆斯林貶稱爲“摩爾人”,而“異教”多半指代印度教、原始信仰和佛教)。而在阿貢執政以後,這些區域的主要居民就是穆斯林。
不過蘇丹阿貢統治後期,附近邦國對馬塔蘭的忠誠度開始出現動搖。蘇丹阿貢制定的國策是,他希望在通過部分勝利的展示震懾荷蘭殖民者的時候,能與荷蘭殖民者等西方勢力進行正常的貿易和交流。爲此,馬塔蘭蘇丹自他這一代開始,宮廷文化有西化的趨勢——例如勳章、西式長衣和銀行制度。這一點無疑是觸動傳統馬來貴族的利益,尤其是以傳教士家族爲核心的穆斯林神職團體。而且,向來戰無不勝的蘇丹阿貢,在援助蘇門答臘蘇丹反擊荷蘭的過程中,遭遇挫折,這使得他的病情進一步加劇。
1645年,時年52歲的蘇丹阿貢與世長辭,他26歲的嫡長子阿莽古拉特一世(Amangkurat I,1619-1677)繼位。阿莽古拉特一世繼位後,既和荷蘭人周旋,也不得不面對層出不窮的起義。
起義與重構:三代阿莽古拉特的馬塔蘭
阿莽古拉特一世被認爲是爪哇島開始進入殖民主義秩序的一個轉折性人物,他與父親執政風格不同,在位期間不斷向荷蘭殖民者妥協,使得荷蘭東印度公司得以在巴達維亞(今雅加達)不斷紮根;對于馬塔蘭蘇丹國的支柱——伊斯蘭教神職團體,他一反前三任蘇丹的常態,對他們實行嚴格的打壓政策。以致于當時坊間很多人謠傳阿莽古拉特一世很可能接受了“西方人的宗教”(基督教)——因爲這個對“蘇南”們非常嚴厲的蘇丹,在大衆的口耳相傳中,在宮廷裏食用西式食物、飲用紅酒,而且帶頭彈鋼琴,提倡歐洲的文化與藝術。
實際上,阿莽古拉特一世必然不會拿自己的宗教信仰開玩笑,終其一生他都是以“蘇丹”和“伊斯蘭守護者”的頭銜統治馬塔蘭,畢竟他明白爪哇等地看上去的“統一”還是基于伊斯蘭教。而且,他一直嚴禁基督教傳教士在馬塔蘭活動,只不過允許東印度公司享有比前代更大的股份。
由于東印度公司的進一步擴展,很多有實力的穆斯林商賈把貿易重心從爪哇島和蘇門答臘轉移到蘇拉威西地區——當時的“望加錫”(Makassar)。16世紀還處于普遍信仰山神的蘇拉威西,到了此時,穆斯林的比例得到迅速提升。
矛盾累積了30余年,最終在1676年徹底爆發。馬都拉王子杜魯諾·佐約(Trunojoyo,1649-1680)聯合他嶽父拉登·卡佐蘭(Raden Kajoran,約1610-1679)和望加錫的貴族克拉恩·卡列宋(Karaeng Galesong,約1630-1979)對馬塔蘭舉行大規模的起義。起義領袖中,今天印尼人更爲緬懷杜魯諾·佐約,但其實最大的推動者是他嶽父。
印尼出版的書籍,紀念反抗殖民者和暴君的杜魯諾·佐約
拉登·卡佐蘭在起義前一直是馬塔蘭朝廷重臣,也是一個很有名望的貴族——他是前蘇丹阿貢的表兄弟,開國蘇丹蘇塔·維查亞的外孫。而且,阿莽古拉特一世的王後,也是卡佐蘭的女兒。因此,他是阿莽古拉特一世的表叔兼嶽父。
和“拉登”一樣,“卡佐蘭”本身也不是名字,而是尊稱——他的先祖很有可能是跟隨“哈德拉米人”東遷的古萊氏族人,以此承接“霍加”(Khoja)這樣的聖裔神職世家頭銜。他這種兼具宗教和政治高階身份的貴族追隨女婿起義,打擊另一個女婿,無疑對馬塔蘭的法理和信仰都形成極大的沖擊。
另外一個效忠馬塔蘭的侯國,萬丹蘇丹國(Bantan Sultanate,即巽他),與馬塔蘭本身是有姻親關系的。萬丹蘇丹反複警告阿莽古拉特一世不能簡單粗暴進行鎮壓,但阿莽古拉特一世以爲有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幫忙,起義者是“不足爲慮的”。
結果他自己出征後不久,就和他的荷蘭盟友一起遭遇慘敗,他本人帶著瘧疾一路逃亡。由于他之前下令屠殺支持起義軍的老百姓,路上沒有村莊願意收留他,結果這個昔日不可一世的君主,在1677年悲慘死在一個廢棄的茅草屋裏。
阿莽古拉特一世去世的地址和追加的陵墓
他臨死前,委托荷蘭醫生回到都城傳達他的遺诏,廢黜嫡子的太子身份,擁立他的庶長子拉赫曼王子(Raden Mas Rahmat,1640-1703)爲新蘇丹,即阿莽古拉特二世。阿莽古拉特二世繼位後,立馬宣布放棄作爲世俗君主的“蘇丹”頭銜,改而以宗教色彩更濃的“蘇蘇胡南”(Susuhunan)爲頭銜,以拉攏更多的宗教貴族。不過,他爲了自己的權威,沒有選擇收編起義者,而是聯合嶽父萬丹蘇丹等效忠馬塔蘭的貴族絞殺起義軍。
1679年,克拉恩·卡列宋死于瘟疫,望加錫的起義軍紛紛逃回原籍;同年夏天,拉登·卡佐蘭被叛徒出賣,被押送到馬塔蘭的都城。阿莽古拉特二世不顧長輩的求情,在廣場公開對他以“叛國”的罪名處以斬首。由于卡佐蘭是老人,與阿莽古拉特二世的祖父是一輩人,荷蘭人都看不下去,把阿莽古拉特二世寫成“比他父親更鐵腕、更殘忍的君主”。
嶽父被斬殺一事直接讓杜魯諾·佐約的起義軍徹底崩潰,在1679年即將結束的12月,杜魯諾被捕。雖然伊瑪目們試圖勸說阿莽古拉特二世放過這個在民衆內部名望極高的起義領袖,但阿莽古拉特二世堅持殺死他。根據記載,阿莽古拉特二世冒了一個險,他宣布在清真寺廣場和杜魯諾·佐約用“蛇紋劍”比武,而且劍上都塗滿毒藥,誰被刺中即刻死亡。杜魯諾·佐約自信自己的武藝,結果被個子比他小一大截的阿莽古拉特二世刺中大腿,當場死亡。
爪哇人的繪畫:白刃戰鬥的阿莽古拉特二世(右)和弗朗西斯(左)
阿莽古拉特二世這樣做,一方面表達自己“報父仇”的決心,對起義者不予以任何的同情;另一方面,他這樣也是做給荷蘭人看的。阿莽古拉特二世與父親截然不同,他雖然公開穿著西式制服(他祖父蘇丹阿貢也只是效仿西式制服)和皮鞋,與赤腳、著“巴迪”(馬來花紋上衣)、“紗籠”(格子紋長裙)的馬來傳統截然不同,但他比父親要遠遠尊重伊斯蘭傳統,對老百姓也更爲體恤。他自己精勤習武是爲了告訴荷蘭殖民者:“馬塔蘭不是你們的附庸。”
他這份底氣,一定程度上也來自他的丈人,萬丹蘇丹阿蔔杜法塔赫(Abdul-Fattah,1631-1692)。萬丹在之前是巽他諸邦的一部分,巽他改宗伊斯蘭教以後,內部出現分化,原本的巽他拉者王族中有部分和來自各地(中國泉州、印度南部和也門南部)的傳教士家族聯姻,形成一股新勢力。馬來群島曆史上“伊斯蘭九賢”之一,來自埃及開羅的謝裏夫·希達亞圖拉(Syarif Hidayatuallah,1448-1568)就是這樣一個代表人物。
希達亞圖拉于1479年登陸巽他,拜領官職後成爲巽他拉者的驸馬。至1552年,他與巽他公主所生之子哈桑努丁(Hasanuddin,約1490-1570)成爲巽他的領主,爲此萬丹蘇丹國成立。根據多方面的史料對應,希達亞圖拉是一個相當長壽的老人——他參與兒子的立國曆程,而且也親自與葡萄牙人打仗。到他去世的時候,哈桑努丁自己都年至耄耋,因此比較統一的說法是希達亞圖拉可能活到了120歲。雖然後來萬丹與巽他其他侯國一起臣服淡目蘇丹國(及後來的巴章與馬塔蘭),但相比起其他侯國,萬丹顯然更具有獨立性,實際能力也更強大——萬丹往西就是蘇門答臘。
首任萬丹蘇丹哈桑努丁,他的樣貌上有明顯的混血痕迹
阿莽古拉特二世還沒當王儲的時候,他就與阿蔔杜法塔赫的女兒結婚,從而贏得來自爪哇西部侯國的支持,並且在1677-1679年的鎮壓中取得優勢。在這期間,阿蔔杜法塔赫蘇丹自己也趁機占據重要港口井裏汶(Cirebon)以擴充實力——這個得到了阿莽古拉特二世的支持,目的是希望嶽父能牽制荷蘭東印度公司。
不過阿莽古拉特二世失算了——東印度公司感覺自己被耍了之後,發兵進攻萬丹。萬丹開始的時候還能抵擋住,後來阿莽古拉特二世和阿蔔杜法塔赫的軍隊被東印度公司的攻勢割裂開來,阿蔔杜法塔赫把王位匆匆交給兒子阿布納斯爾(Abu Nasr,約1650-1687),然後束手就擒,在巴達維亞度過余生。
阿布納斯爾繼位不久就英年早逝,他的兩個兒子中,長子阿蔔杜法德勒(Abdul Fadel,約1675-1690)甚至比祖父阿蔔杜法塔赫還早兩年去世,次子賽因·努爾阿比丁(Hussain Nuri-Abdin,1677-1733)繼位。
嶽父被捕、萬丹局勢岌岌可危對阿莽古拉特二世而言無疑是非常大的打擊。他以“蛇紋劍”起誓,要狠狠報複荷蘭殖民者。1686年,阿莽古拉特二世再一次與荷蘭軍官,即甲必丹(Captain,殖民官職)弗朗西斯·唐克(Francois Tack,1650-1687)白刃決戰。身高不足一米6的穆斯林君主,還是成功刺死比他高一個頭的荷蘭軍官。這個穿著西服的穆斯林君主,最終選擇和荷蘭人決裂,這就導致之後長達半個世紀的荷蘭-馬塔蘭拉鋸戰。
爪哇人的繪畫:白刃戰鬥的阿莽古拉特二世(右)和弗朗西斯(左)
戰爭對馬塔蘭而言絕對是無休止的損耗——一方面,西部的傳統盟國,尤其是萬丹,這個時候正處于和東印度公司的膠著中,無力支援東部的宗主;另一方面,東部的勢力,尤其是對伊斯蘭教態度不怎麽熱忱的龍目和一直拒絕接受伊斯蘭教的巴厘,也利用東印度公司的攻勢,鉗制馬塔蘭的發展。
1703年,年過花甲的阿莽古拉特二世去世,他給兒子蘇迪卡那(Raden Mas Sutikna,約1670-1734),即阿莽古拉特三世,留下的是搖搖欲墜王國。
因爲阿莽古拉特三世有一個野心勃勃的叔叔,即阿莽古拉特一世的小兒子達拉加特(Raden Mas Darajat,約1660-1719)。達拉加特原本是阿莽古拉特一世的太子,雖然比哥哥年輕差不多20歲,但他是嫡子。後來因爲他外祖父的原因,原本屬于他的繼承權就被強行剝奪了。
1704年開始,在荷蘭殖民者的支持下,達拉加特發兵反對自己的侄子,曆時長達4年的“爪哇繼承戰爭”就此爆發。阿莽古拉特三世和祖父如出一轍的強硬做派,讓侯國們紛紛投向更溫和的達拉加特,在1705年,達拉加特占領都城,阿莽古拉特三世出逃。在此,達拉加特戴起“滿者伯夷皇冠”,宣誓自己才是馬塔蘭的“蘇蘇胡南”。
阿莽古拉特三世一路往西逃亡,試圖通過自己身上的萬丹血脈請求表弟萬丹蘇丹努爾阿比丁支持自己反撲,結果這件事情差點連累到萬丹被東印度公司滅亡,爲此努爾阿比丁毫不猶疑地驅逐這個已經無權無勢的表哥。
在求助無果的情況下,他于1708年跟著“哈德拉米人”的商船進發,到穆斯林商賈建設的科倫坡港口(今斯裏蘭卡的首都)定居下來。由于此時已經沒有任何盤纏,自己也落得妻離子散,這位落難蘇丹在清真寺的接濟中度過余生。1734年,阿莽古拉特三世在科倫坡去世。
達拉加特繼位後,不再用父兄的“阿莽古拉特”,而是稱自己爲帕庫布沃諾,即帕庫布沃諾一世(Pakubuwono I)。但由于繼承戰爭的擴大化,荷蘭殖民者的勢力已經成功滲透到爪哇各地,甚至有向望加錫、巴厘島和蘇門答臘蔓延的趨勢,馬塔蘭的分裂,也在逐步接近中。
掉落的“滿者伯夷皇冠”:馬塔蘭的分裂
1726年,在位7年的馬塔蘭蘇蘇胡南,即帕庫布沃諾一世的兒子阿莽古拉特四世(約1690-1726)以36歲的年紀駕崩。他留下兩個兒子,長子順利繼承王位,即帕庫布沃諾二世(Pakubuwono II,1711-1749)。次子名爲哈孟古布沃諾(Hamengkubuwono,1717-1792),在當時被阿莽古拉特四世指定爲帕庫布沃諾的順位繼承人,駐守中部偏南的日惹地區(Yogyakarta),爲日惹太守。
隨著1732年帕庫布沃諾二世的兒子出生,繼承權危機再一次降臨。帕庫布沃諾二世違背父親的遺言,把兒子立爲繼承人。哈孟古布沃諾堅決不承認侄子的繼承權,因此發兵問難。此時帕庫布沃諾二世請求荷蘭殖民者的援助,結果反被東印度公司軟禁。
1749年,帕庫布沃諾二世去世,他的“蘇蘇胡南”頭銜傳給他的獨生子,即帕庫布沃諾三世(1732-1788),而哈孟古布沃諾在日惹立足,號稱“蘇丹”,自此建立起日惹蘇丹國(Yogyakarta Sultanate)。馬塔蘭蘇丹國就此分裂,同一個家族構成兩個不同的蘇丹國——蘇蘇胡南所在的政權,即梭羅蘇丹國(Surakarta Sultanate)。這兩個蘇丹國至今依然保持傳承,是印度尼西亞共和國體制下尚存的兩個重要的穆斯林實體君主。
梭羅與日惹的徽章,兩者均是馬塔蘭的繼承者
馬塔蘭的分裂,有另外一個導火索:由拉登·甲亮鑄造,傳承近450年的“滿者伯夷皇冠”,在第二次爪哇繼承權戰爭中遺失了。這個皇冠象征著馬塔蘭君主(無論是蘇丹還是“蘇蘇胡南”)對于馬來群島諸邦名義上的宗主權力,它的掉落意味著無論是梭羅蘇丹還是日惹蘇丹,對于群島都失去名義上的共主地位。
隨著政治實權的喪失,宗教解釋主導權也隨之喪失——由哈乃斐學派主導的穆斯林解釋權宣告終結,沙斐儀學派隨著哈德拉米出身的經學者占據神學上位而擴大開來。這導致的另一個結果是,由于君主權威沒落,部分阿拉伯半島的傳教士更是帶來對君主制度更具挑戰性、對非穆斯林更具排斥性的學派——罕百裏學派(Hanbaliyah Scholar),從而帶動底層民衆同時反抗他們眼中“禮崩樂壞”的各邦蘇丹和荷蘭殖民者。
殖民主義永遠都不會放棄對亞非拉人民的壓迫,只不過他們會用另外一種方式強化他們的統治。他們放任罕百裏學派(尤其是更後期傳入的“瓦哈比派”)在群島各處掀起宗教狂熱運動,目的就是進一步加劇穆斯林內部的分化與隔閡;與此同時,他們更進一步滲透進各邦蘇丹王庭,通過各種小恩小惠來腐蝕馬來群島的上層社會。
因此,革命也隨著這樣的局勢,逐步降臨馬來群島。
責任編輯:鍾源
校對: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