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把自己看得偉大,你對于煩惱,當有“不屑”的看待;假如把自己看得渺小,你對于煩惱當有“不值得”的看待;我勸你多打網球,多彈鋼琴,多栽花木,多搬磚弄瓦。假如你不喜歡這些玩意兒,你就談談笑笑,跑跑跳跳,也是好的。
煩惱究竟是一種暮氣,是一種病態,一般人歡喜談玄。
你說煩惱,他便從“哲學辭典”裏拖出“厭世主義悲觀哲學”等等堂哉皇哉的字樣來敘你的病由。我不知道你感覺如何?我自己從前仿佛也嘗過煩惱的況味,我只覺得憂來無方,不但人莫知之,連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哪裏有所謂哲學與人生觀!
我也些微領過哲學家的教訓:
在心氣和平時,我景仰希臘廊下派哲學者,相信人生當皈依自然,不當存有嗔喜貪戀;我景仰托爾斯泰,相信人生之美在宥與愛;我景仰布朗甯,相信世間有醜才能有美,不完全乃真完全;然而外感偶來,心波立湧,拿天大的哲學,也抵擋不住。
這固然是由于缺乏修養,但是青年們有幾個修養到“不動心”的地步呢?
從前長輩們往往拿“應該不應該”的大道理向我說法。
他們說,像我這樣一個青年應該活潑潑的,不應該暮氣沉沉的,應該努力做學問,不應該把自己的憂樂放在心頭。謝謝吧,請留著這副“應該”的方劑,將來患煩惱的人還多呢!
朋友,我們都不過是自然的奴隸,要征服自然,只得服從自然。違反自然,煩惱才乘虛而入,要排解煩悶,也須得使你的自然沖動有機會發泄。
人生來好動,好發展,好創造。能動,能發展,能創造,便是順從自然,便能享受快樂;不動,不發展,不創造,便是摧殘生機,便不免感覺煩惱。
這種事實在流行語中就可以見出,我們感覺快樂時說“舒暢”,感覺不快樂時說“抑郁”。這兩個字樣可以用作形容詞,也可以用作動詞。用作形容詞時,它們描寫快或不快的狀態;用作動詞時,我們可以說它們說明快或不快的原因。
你感覺煩惱,因爲你的生機被抑郁;你要想快樂,須得使你的生機能舒暢,能宣泄。
流行語中又有“閑愁”的字樣,閑人大半易于發愁,就因爲閑時生機靜止而不舒暢。
青年人比老年人易于發愁些,因爲青年人的生機比較強旺。小孩子們的生機也很強旺,然而不知道愁苦,因爲他們時時刻刻的遊戲,所以他們的生機不至于被抑郁。
小孩子們偶爾不很樂意,便放聲大哭,哭過了氣就消去。成人們感覺煩惱時也還要拘禮節,哪能由你放聲大哭呢?黃連苦在心頭,所以愈覺其苦。
歌德少時因失戀而想自殺,幸而他的文機動了,埋頭兩禮拜著成一部《少年維特之煩惱》,書成了,他的氣也泄了,自殺的念頭也打消了。
你發愁時並不一定要著書,你就讀幾篇哀歌,聽一幕悲劇,借酒澆愁,也可以大暢胸懷。從前我很疑惑何以劇情愈悲而讀之愈覺其快意,近來才悟得這個泄與郁的道理。
總之,愁生于郁,解愁的方法在泄;郁由于靜止,求泄的方法在動。
從前儒家講心性的話,從近代心理學眼光看,都很粗疏,只有孟子的“盡性”一個主張,含義非常深廣。
一切道德學說都不免膚淺,如果不從“盡性”的基點出發。如果把“盡性”兩字懂得透徹,我以爲生活目的在此,生活方法也就在此。人性固然是複雜的,可是人是動物,基本性不外乎動。從動的中間我們可以尋出無限快感。
這個道理我可以拿兩種小事來印證:
從前我住在家裏,自己的書房總歡喜自己打掃。每看到書籍零亂,灰塵滿地,你親自去灑掃一過,霎時間混濁的世界變成明窗淨幾,此時悠然就座,遊目騁懷,乃覺有不可言喻的快慰。
再比方你自己是歡喜打網球的,當你起勁打球時,你還記得天地間有所謂煩惱麽?
你大約記得晉人陶侃的故事。
他老來罷官閑居,找不得事做,便去搬磚。晨間把一百塊磚由齋裏搬到齋外,暮間把一百塊磚由齋外搬到齋裏。
人問其故,他說:“吾方致力中原,過爾優逸,恐不堪事。”他又嘗對人說:“大禹聖人,乃惜寸陰,至于衆人,當惜分陰。”
其實惜陰何必定要搬磚,不過他老先生還很茁壯,借這個玩藝兒多活動活動,免得抑郁無聊罷了。
朋友,閑愁最苦!
愁來愁去,人生還是那麽樣一個人生,世界也還是那麽樣一個世界。
假如把自己看得偉大,你對于煩惱,當有“不屑”的看待;假如把自己看得渺小,你對于煩惱當有“不值得”的看待。
我勸你多打網球,多彈鋼琴,多栽花木,多搬磚弄瓦。假如你不喜歡這些玩藝兒,那就談談笑笑,跑跑跳跳,也是好的。
就在此祝你談談笑笑,跑跑跳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