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18年4月18日,“司徒喬、司徒傑捐贈作品展”在中國國家博物館開幕。少爲人知的是,司徒喬青年時與沈從文曾爲摯友。本文即從此一方面入手,鈎沉司徒喬與沈從文青年時的來往舊事。
潘家園書攤得遇《從文自傳》,自開明書店1938年初次發行後,此書多次再版,又有中央書店的版本。此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的一印一刷,首印雖高達一萬冊,但沈先生名氣大,書又寫得好看,三十多年過去,品相完美的也少見了。網上標價多在八十至一百五十元,攤主開價一百元,收入囊中,回家發現扉頁題簽“贈司徒雙侄 沈從文 八二年八月”。
《從文自傳》
扉頁簽贈
司徒雙是誰?網搜時代毫不費勁,她是北京外國語學院法語系的老教師,擁有巴黎大學藝術史博士學位,雖然1995年已退休,近年來仍舉辦“歐洲美術傳世經典賞析”講座。沈從文不谙外語,不過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楊憲益任《中國文學》主編,受“企鵝叢書”啓發出版“熊貓叢書”,有沈先生著作的法文版收錄。司徒雙是不是藉此結緣?那倒不是,她得以拜訪沈先生,且被稱爲“侄”,源于她的父親司徒喬。
沈從文在1980年寫下《我所見到的司徒喬先生》(以下簡稱沈文),述說了自己和司徒喬一生的交往。沈文寫作時全憑記憶,據馮伊湄1978年出版的《司徒喬:未完成的畫》以及2011年增訂版(以下簡稱馮著),沈文誤記實在太多,試作此文訂正。
《司徒喬:未完成的畫》2011年增訂版
初見司徒喬先生,沈文說是“我剛到北京的第二年”,又說是1923年,此處屬誤記,實爲1924年,據馮著,司徒喬1924年才入學。這個時間點,沈從文總是弄錯,如1980年他在哥倫比亞大學的演講,題爲《二十年代的中國新文學》,開口就是“我是1922年夏天到達北京的”,淩宇先生早已訂正,此書也可供一旁證。
當時他和燕京大學的幾個學生結交,據“北大老師大窮,清華燕京可通融”的說法,燕大的學生大多家境不錯,沈從文眼中的這些“洋大學生”,多半穿洋服,“有的還經常把一只手插在大衣襟縫中作成拜倫詩人神氣”;有志于創作的學生,他還觀察到一個細節,就是“只預備寫詩,已印好了加有邊款‘××詩稿’信箋”,這讓他覺得非常可笑。
燕京大學正門
沈從文的朋友圈以窮學生居多。他提到的幾個朋友,焦菊隱出身顯赫(曾祖父焦佑瀛),然父輩時家境已趨困頓;董景天(董秋斯)也是農家子弟,雖擔任燕大學生會主席,按當時慣例還兼任了校長室秘書,但能給予沈從文的優待,也僅限于讓他留宿在校長室的地板上。沈先生晚年回憶,爲了幫他買一雙新鞋,董景天還當掉了自己的西裝。
沈從文賣文爲生,時間自由,自己又住得局促,于是常常去盔甲廠的燕大宿舍串門,湖南方言叫“打流”。第一次拜訪董景天,兩人天上地下談了三個通宵,把新朋友幾乎拖垮,也就是在這兒,他見到了司徒喬。兩人共同點不少:司徒喬家境貧寒,其父司徒郁在嶺南大學附小管雜務,憑著校工子弟的緣故才免除了學費,當年是以免費生名額就讀燕大神學院的;他之前曾就讀于嶺南大學文學院,算是同好;更重要的是,他“穿件藍卡機布舊風衣,衣襟上留著些油畫色彩染上的斑斑點點”,這種與環境不大協調的素樸,給沈從文的印象極好。至于他的容貌,沈從文的思維敏感而跳躍,覺得和“塞拉西皇帝有些相通處”。
司徒喬(左)與塞拉西皇帝對比圖
兩人相約去司徒喬住處看畫,眼見他的人物速寫,“所畫的正是自己想寫的舊社會中所謂極平常的下等人”,沈從文興奮極了,他一直以爲,繪畫與文學同樣需要這種素樸誠實,不裝模作樣,不超脫于普通人的生活,才能取得應有的進展,于是兩人更加投緣。
沈文說“不久,一九二四年大革命爆發,燕京中熟人不少參加革命去了武漢、廣州”,這個年份也屬誤記。被稱作“最早欣賞我的好友之一”的董景天,1926年才畢業,年底南下參加北伐;司徒喬原爲嶺南大學“白十字架團”的成員,得以入讀燕京,是受到嶺南大學教會、廣州基督教會和青年會層層推薦,自然不能輕易辍學,他同爲1926年畢業,後滯留北平,直到次年2月才通過同班同學、共産黨員張采真的介紹,前往武漢任鮑羅廷辦公室藝術幹事,沈先生所指年份應爲1926年或1927年。
司徒喬與張采真
寫信相邀沈從文去武漢的故舊不少,他不爲所動,繼續“職業作家”生涯,至此與司徒喬失去見面機會。
1927年7月,武漢變色,司徒喬逃亡上海;次年沈從文也南下,兩人重聚。雖然還是二十幾歲的青年,但彼此已經曆過太多的生死。沈從文的另一撥朋友,因表弟黃村生而結識的國立北京農大的學生,都是湖南同鄉,當年還有過雪後天晴,和郁達夫在羅道莊吃“苗鄉山城的鹌鹑和胡蔥酸菜,新化的菌子油,漢壽石門的風雞風魚”的經曆。這八位朋友畢業時正值北伐成功,其中六個人都成了縣農會主席,過了一陣興奮熱鬧的日子,“馬日事變”倏然而來,都成了刀下亡魂。
燕大畢竟是教會學校,沒有畢業後被團滅的慘痛:沈從文的朋友中,董景天當了史沫特萊的翻譯;閱曆較廣的韋叢蕪(韋素園之弟),成了翻譯家;底子更深的劉廷蔚(其兄劉廷芳爲燕大神學院院長),去了康乃爾大學攻讀生物學博士。不過前後幾年犧牲的也有張采真(1905-1930)、顧千裏(?-1927)。
董秋斯譯著
司徒喬仍然素樸,兩年的社會曆練,創作了不少作品。畫家循例是要舉辦畫展的,這個名爲“喬小畫室春季展覽會”的展銷,魯迅寫了序言《看司徒喬君的畫》,1928年3月14日寫就,發表于《語絲》第四卷第十四期(4月2日),後收入《三閑集》。
《三閑集》
沈從文當時也有了聲望,能用手中的筆爲老朋友助威。他爲此寫了幾篇文章,比如《司徒喬君吃的虧》,還有一篇《看了司徒喬的畫》,署名“甲辰”,發表在香港雜志《伴侶》第七期,後被盧玮銮(小思)、袁良駿發掘。題名與迅翁文章幾近相同,估計是早于此文寫就,否則以沈氏的傲氣,不會用這個題目。
迅翁談的是交往,而沈從文避開畫的藝術性,談的是自己熟悉的世情。比如當時的中國充斥著假藝術家,“這類人各據了相當地盤,互相呼應,互相叫好,熱情裝飾在嘴上,俨然作著大得了不得的文化運動”;而司徒君,“他忘了社會對他的壓迫,卻看到比自己更被不公平待遇的群衆;他不用筆寫自己的苦悶,他的同情的心卻向著被經濟變動時代蹂躏著的無産者”。
當年上海的“藝術家”,多流行長發、黑西服、大紅領結,以效仿法國派頭爲時髦,還必須會活動善交際才吃得開,沈從文眼中,司徒君的素樸是與這種風尚格格不入的。派頭不用耍,技法還是要學的,司徒喬年底去了法國留學,後又去了紐約,1931年回到廣州母校授課。據沈文記載,兩人再次晤面已是1933年。
1933年9月9日,沈張夫婦在北平中央公園水榭舉行婚禮。請客約六十人,大都是北方幾個大學和文藝界的朋友。恭逢盛會的名單未見記載,司徒喬如果客居北京,是很可能參加的,這離他北京的住所——什刹海冰窖胡同很近。地方也不陌生,1926年正是在這兒,他舉辦了首次個展,也是這次,《五個警察一個〇》和《饅頭店門前》兩幅,被魯迅溢價選購。
《五個警察一個〇》
不幸的是,此處又有誤記。1933年熱河抗戰爆發,此刻的司徒喬,正隨粵東各界慰問團在張家口勞軍。他自1932年罹患肺結核後一直體弱,此番舟車勞頓,更加支撐不住,病倒後入住北平西山療養院。出院後定居什刹海,已是1934年。
上海、武漢、青島,沈從文浪迹了一圈,又回到了北平,他住在府右街達子營,離司徒喬寓所很近。司徒喬已成婚兩年,妻子是法國留學時結識的馮伊湄,畢業于複旦文學系。經過社會大動蕩重又相見,彼此格外親熱。
司徒喬、馮伊湄結婚照,1931年攝于廣州
不久,司徒喬提出爲沈從文畫像,兩人已是知名人物,自然不能將就,約了在北海“仿膳”作畫。用的是粉彩,二尺來高的半身肖像,花去了三個半天。沈從文的朋友們見了都說好,不僅畫得極像,且十分傳神。司徒喬自己也相當滿意,且說了一席讓沈從文動容的話:“此生爲泰戈爾畫過像,爲周氏兄弟畫過像,都感到滿意,此像爲第四回滿意之作。”司徒喬一生所作肖像多矣,此番將沈氏與中外文豪同列,言下之意可知。
1935年12月,司徒喬移居上海;抗戰軍興,沈從文去了昆明。按司徒喬與左派文藝的淵源,他是極有可能加入前往延安的浩蕩隊伍的,實際上,他撤到武漢時曾遇到同鄉冼星海,力勸他前往革命聖地,然而他一直的個性就是不群不黨,長期以來,那些風起雲湧的繪畫團體都對他構不成誘惑,而且身體條件也極爲有限。倚仗馮伊湄的海外關系,司徒喬遠赴南洋,直到新加坡淪陷才歸國。
前排左一司徒喬、後排左三冼星海、後排右二馮伊湄(1936年沙飛攝于上海)
據沈文,“抗戰勝利後,我隨北大遷回北京,聽說司徒喬先生也回到了北京,在西郊臥佛寺附近買了所小小的畫室,我和家中人去拜訪他”,此處完全誤記。馮著非常詳盡,寫明了司徒喬前後三次定居北京的時間。且司徒喬1946年1月才離開重慶南下廣州,又途經桂湘鄂豫四省,當年6月受南京“善後救濟總署”的邀請,爲“聯合國遠東救濟會議”布置畫展。此後,因肺病加重前往美國治病,再度歸來,已是1950年10月出席第一屆全國政協會議。兩人的重逢,應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的事。
《會館中的難民》,1946年作
《三個老華工》,1950年作
司徒喬參加了革命博物館的籌備,後受聘爲中央美術學院教授。沈從文身居曆史博物館,傾心于服飾研究,無論興趣或工作,按說兩人交集更多,但沈文未再言及。馮著于1964年完成,縱觀全書,只字未提沈從文。據馮著194頁,“當喬學習再學習,逐漸認識真理之後,他是多麽懊悔他在藝術上所走的彎路啊”,這一時期的司徒喬,已不再或不需描繪沈從文稱贊的“極平常的下等人”,他主要的工作,是設計和繪制重大題材畫作,如《毛主席在農民講習所》,或者是爲“第一次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繪制肖像。
1952年,在首都召開了“亞洲和太平洋區域和平會議”,司徒喬奉命作畫。這是個極爲浩大的工程,七十五個國家的一百二十五名和平戰士形象都要納入,而且他們的位置、動作及相互關系,既要講究藝術特點,也要符合政治的要求,比如黑人與白人在親密交談,白發蒼蒼的美國老媽媽與朝鮮女演員緊緊擁抱,法國代表與越南女遊擊隊員挽手並行,印度與巴基斯坦代表把花環挂到對方胸前。中央也極其重視這幅巨作,司徒喬需要參考圖片,新華社立即放大送來;弄不清的政治概念和文藝理論,他可以徑直去找周揚和郭沫若釋疑。1956年,司徒喬傾注四年心血完成了宣紙稿與顔色設計稿,畫面中的人物神采飛揚,一派熱烈祥和的景象。
《宋慶齡在亞太和平大會上發言》,1950年代作
作畫中的司徒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