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爲芝加哥留影
康有爲的“大同三世說”(節選)
文︱茅海建
康有爲的“大同三世說”,是我最近講的比較多的題目,是近幾年最爲關注者。我寫了幾篇非常學術性的論文,字數加起來大約有三十萬字,十分繁瑣。我在這裏盡可能講得不那麽學術,盡可能簡要明白一些。
大約在五年前(2013),我准備寫一篇關于康有爲戊戌時期政治思想與政策設計的論文。這項研究的起因是,既然台北的史語所研究員黃彰健院士已經證明康有爲《戊戌奏稿》作僞,既然中國人民大學孔祥吉教授等人已經發現《傑士上書彙錄》和許多康有爲的原始奏折(其中一部分是代他人所擬的),稱戊戌變法是“君主立憲式的改良主義運動”,失去了基本史料根據;那麽,戊戌變法的性質究竟是什麽?我想以可靠的檔案與文獻爲基礎,重新梳理一遍,得出新的結論來。爲此,我制定了一個計劃,申請了一個項目,准備用一年半的時間,寫一篇五到十萬字長篇論文。我得到了一筆小的資金支持。
可是,研究進行沒多久,就卡殼了。我遇到了兩個難題。
一、1898年(戊戌)之前,康有爲完成了兩部重要的著作《新學僞經考》《孔子改制考》。這兩部書的內容大約是:儒家的《六經》皆存世,即“今文經”,秦始皇並未焚盡;所謂“古文經”,皆是僞經,是西漢時領校“中秘書”(皇家藏書)的官員劉歆所僞造,目的是爲王莽的“新朝”服務。此即“新學僞經說”。中國的早期曆史“茫昧無稽”,堯、舜、文王等“文教之盛”,皆是孔子“托古”的創造,其目的是以民間“素王”身份來“改制立教”。不僅《春秋》爲孔子所創,《詩》《書》《禮》(《儀禮》)《樂》《易》,也都是孔子自我創造出來的。此即“孔子改制說”。
“新學僞經說”“孔子改制說”雖然非常大膽,也非常極端——按照康有爲的說法,古文經是劉歆僞造的,服務于“新朝”,今文經是孔子創造的,以能“改制”,中國的傳統經典皆是孔子和劉歆兩人僞造出來的,中國的早期曆史也是由他們兩人僞造出來的——但若從學術思想與政治思想來看,兩說皆是思考與探索的過程,而非爲最終的結論。用今天的說法,屬于“中期研究成果”。如果僅僅用“新學僞經說”“孔子改制說”去解釋當時的康有爲,那麽,他只是一個比廖平更極端的學者,不會那麽熱衷于政治活動:不會去自辦萬木草堂,不會去自辦各類報刊,如《強學報》《時務報》《知新報》,不會到廣西去講學,也沒有必要去辦強學會、聖學會、保國會之類的政治性組織,更沒有必要再三再四地給光緒帝上書。他當時的政治思想與政治目標究竟是什麽?
二、從康有爲在戊戌時期所上奏折來看,向光緒帝提出的政策設計大體上是西方式的,或用西方的曆史來說事;但從康有爲的著述來看,如前面提到的《新學僞經考》《孔子改制考》,從康有爲的講學內容來看,如《長興學記》《桂學問答》和上世紀八十年代發現的萬木草堂門生筆記,卻很少有西方思想與制度的內容,基本上是中國傳統的思想,相當多的部分屬經學。他的著述中最接近西方的,是《實法公理全書》,談的是人的權利與民主制度,然其根據也不是西方思想與制度,而是西方數學中的“幾何公理”。1891年,康有爲與廣東大儒朱一新有一場論爭,康在信中說:
-
……緣學者不知西學,則愚暗而不達時變;稍知西學,則尊奉太過,而化爲西人。故仆以爲必有宋學義理之體,而講西學政藝之用,然後收其用也。故仆課門人,以身心義理爲先,待其將成學,然後許其讀西書也。然此爲當時也,非仆今學也。
“必有宋學義理之體,而講西學政藝之用”,這是我看到的最早的“中體西用”的說法,不僅早于孫家鼐(見其奏折,1897),更早于張之洞(《勸學篇》,1898)。
康有爲是戊戌變法的主要推動者,戊戌變法的基本方向是西方化的,但這個推動者卻不太懂得西方的思想與制度。他不懂任何一門外國語,也沒有去過外國,他能得到的外部資料主要是江南制造局等機構、西方傳教士等人翻譯的西書,其中以聲光化電、機器制造爲主,關于西方思想、制度、經濟與社會學說的書籍相當有限。他可能也看過一些日本譯書,從目前的研究來看,若真讀書,數量也是相當有限的,且有自我的理解。
如果從更寬泛的角度來看,上面說的兩個問題,實際是一個問題:康有爲是如何用特殊的中學知識(“新學僞經”“孔子改制”)與有限的西學知識來推動中國的改革?如果再深入一步,又可提出這樣的問題:即康有爲作爲一名晚近的進士,其官位僅是工部候補主事,在京城地面中盡管大聲說話,也無人聽得見。他能進入政治舞台的中心,純屬偶然,不是由他來決定的。如果不能進入政治舞台的話,他的政治抱負又是什麽呢?
光緒、康有爲、梁啓超合成圖
我由此被卡住了,研究進入了瓶頸。2015年7月,我到京都住了一個月,試圖開一點思路,結果毫無效果。曆史學是以史料爲基礎的,沒有史料的突破,思路又有什麽意義呢?曆史學是不那麽浪漫的。
恰在這個時候,我發現了梁啓超《變法通議》的進呈本(現存于北京故宮博物院圖書館),便轉過頭來研究梁啓超的著述。正是在梁的著述中,我看到了光明——康有爲在戊戌時期的“大同三世說”。
━━━━━
“大同三世說”的主要內容
在萬木草堂講學時,康有爲稱“堯、舜如今之滇、黔土司頭人也”;又稱:“堯、舜皆孔子創議。”(黎祖健:《萬木草堂口說》)此處說“堯、舜爲民主,爲太平世”,即孔子創造出堯、舜,聖意在于“太平之治”;孔子又創造出文王,是爲“撥亂之治”,“以行君主之仁政”。以“孔子改制”講“大同三世”,這裏面的意思,若不加解釋,不易察覺。我仔細查看《孔子改制考》,與“大同三世說”相關的內容,僅僅找到六條。在《春秋董氏學》中,康有爲稱:
-
三世爲孔子非常大義,托之《春秋》以明之。所傳聞世爲據亂,所聞世托升平,所見世托太平。亂世者,文教未明也。升平者,漸有文教,小康也。太平者,大同之世,遠近大小如一,文教全備也。大義多屬小康,微言多屬太平。
康的這一說法,是對《公羊》派“三科九旨”的擴展,加上《禮運篇》中“小康”“大同”的內容。我仔細查看《春秋董氏學》,與“大同三世說”相關的內容,僅僅找到五條。《孔子改制考》《春秋董氏學》講的是“孔子改制”的內容,“大同三世說”不是兩書的主題。若不是特別的挑選,這十一條內容,稍不注意就可能放過去了,且僅看此十一條內容亦難窺全豹。
康有爲的“大同三世說”,是對人類社會發展進程的一種普世性解說。按照康的說法,這一學說是由孔子創造,口傳其弟子,藏于儒家諸經典和相關史傳之中,主要是《春秋》及《公羊傳》《禮記》(尤其是《禮運篇》《中庸篇》和《大學篇》)《易》《孟子》《論語》等文獻,以留待“後聖”之發現。泰西各國對此學說亦有所體會,亦有所施行。
從1900年夏天起,康有爲先後旅居南洋槟榔嶼、印度大吉嶺,至1903年春夏之交時才離開。在此兩年多中,他遍注群經——《〈禮運〉注》《〈孟子〉微》《〈中庸〉注》《〈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論語〉注》《〈大學〉注》等,由此完成其“大同三世說”的著述。
《大同書》,長興書局,1919年版
如果用最爲簡約的方式來說明“大同三世說”的基本概念,可謂:一、據亂世,多君世,尚無文明;二、升平世,一君世,小康之道,行禮運,削臣權;三、太平世,民主世,大同之道,行仁運,削君權。“大同”雖是孔子創造出來的理想世界,但其時不可行,只能以“小康”來治世,只能待之于後人來實現。對此,康在《〈禮運〉注》中稱言:
-
孔子以大同之道不行,乃至夏、殷、周三代之道皆無徵而可傷。小康亦不可得,生民不被其澤,久積于心乃觸緒大發,而生哀也。孔子于民主之治,祖述堯、舜,君主之治,憲章文、武……其志雖在大同,而其事祇在小康也。
需要注意的是,康有爲在槟榔嶼、大吉嶺精心著述時,閱曆與見識已經有了較大的變化。1898年9月他離開北京南下,在上海由英國軍艦接往香港,然後去了日本、美國、英國、加拿大和新加坡。
━━━━━
創制立教
對康有爲來說,從“新學僞經說”到“孔子改制說”,是一個思考的過程,其最終的結論,應當是“大同三世說”。從“大同三世說”再到《大同書》,是康有爲思想發展的又一個階段。兩者之間的聯接性是比較明顯的,而兩者之間的最大差別在于:康不再宣稱該學說由孔子原創,藏于經、傳、史等典籍之中,是他通過“微言”而發現的“大義”;而是自由奔放地直接說明他對未來社會的設計,那種曆史命定論的色彩也有所淡化。
“新學僞經說”“孔子改制說”“大同三世說”皆是學理,不太可能直接運用于政治。康有爲雖然有參與高層政治的企圖,但他唯一的辦法是上書。通過上書而獲得皇帝青睐的機率是很低的;而“新學僞經說”“孔子改制說”“大同三世說”這類學理在高層政治是不可能通過的,尤其是“大同三世說”,其目標是改皇帝爲民主,最終要消亡國家,實現世界大同。清朝的皇帝又怎麽可能對此認同呢?
錢定安校本《大同書》 1935年出版
康有爲創造這些學理,目的是“創制立教”。在萬木草堂,他對其門徒直白地說:
-
孔子謂: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聖人之意其可得見乎?書者,六經也;言者,口說也;意者,聖人所未著之經,未傳諸口說者也。然則,聖人之意一層,猶待今日學者推補之。(黎祖健:《萬木草堂口說》)
康多次說明,孔子最重要的著作是《春秋》和《易》。《春秋》記事,其主旨不在事而在于義,其義理由孔子口說而由弟子相傳,《公羊》是最主要的一支;但《春秋》中的許多義理,《公羊》未能明,甚至董仲舒、何休都未有解。至于《易》,全是義理。此即“猶待今日學者推補之”。康此處所稱“今日學者”,即是康本人。這種不見于經、傳,甚至不見于董說何注的孔子思想,可以說是康的自我理解、自我體會,也可以說是康的自我發揮。康可以將其思想附托孔子的名下,“托孔改制”。他又對其門徒說:
-
地球數千年來,凡二大變,一爲春秋時,一爲今時,皆人才蔚起,創制立教。(張伯桢:《康南海先生講學記》)
此處的“春秋時”主要是指孔子,而“今時”又可見康的自期,他要仿效孔子“創制立教”。康常引用《中庸》“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公羊傳》“制春秋之義以俟後聖”,頗有自許之意(見《〈中庸〉注》《〈孟子〉微》)。康還在《孔子改制考》的序言中稱:
-
天哀生民,默牖其明,白日流光,煥炳瑩晶。予小子夢執禮器而西行,乃睹此廣樂鈞天,複見宗廟百官之美富……
他這些話講得很明白,他是受命于天的。
《大同書題辭》
當時的文士章太炎,對康有爲創教的設想有所揭示。1897年,他寫信給老師譚獻的信中稱:“康黨諸大賢,以長素爲教皇,又目爲南海聖人,謂不及十年,當有符命。”他在《自訂年譜》稱:1897年“春時在上海,梁卓如等倡言孔教,余甚非之”。而馮自由後來記錄章太炎對梁鼎芬的談話稱:“只聞康欲作教主,未聞欲作皇帝。實則人有帝王思想,本不足異;惟欲作教主,則未免想入非非。”(《中華民國開國前革命史》)而梁鼎芬在前面談到的《康有爲事實》中又稱:
-
康有爲羨慕泰西羅馬教王之尊貴,意欲自爲教王,因創立一教,謂合孔教、佛教、耶蘇、希臘教四教而爲一,自命爲創教之聖人,其徒皆以聖人稱之。其徒黨有能推衍其說者,則許爲通天人之故,聞者齒冷。康所著書內有《孔子爲改制之王考》一卷(上海有刻本),稱孔子爲教王,諷其徒謂康學直接孔子,康即今之教王也。
梁鼎芬的說法也是相當肯定。即便從康有爲這方面的材料來看,也是相當清楚的。他在《孔子改制考》一書起首便稱:
-
天既哀大地生人之多艱,黑帝乃降精而救民患,爲神明,爲聖王,爲萬世作師,爲民作保,爲大地教主。生于亂世,乃據亂而立三世之法,而垂精太平,乃因其所生之國,而立三界之義,而注意于大地遠近大小若一之大一統。
其中“黑帝乃降精”,見《春秋演孔圖》,屬緯書,稱孔子的母親在夢中與黑帝相交而生孔子。康引緯書言“黑帝降精”,否認孔子的人間生父,有意模仿基督教的“聖誕說”。康辦《強學報》,用的是孔子紀年;又命梁啓超在《時務報》上也用孔子紀年,梁因阻力太大而未能辦到。這也是模仿基督教的。百日維新期間,康有爲上奏光緒帝,要求建立孔教會。
根據《孔子改制考》,孔子“創制立教”的工作主要是兩項:一是創制經典,二是傳教于門徒。《新學僞經考》《孔子改制考》,再加上“大同三世說”,“小康”“大同”之制,經典的創制已初步完成。康主持的萬木草堂,已有相當的規模,其門徒張伯桢稱:“同學凡百余人。”(《康南海先生講學記》)康又到廣西去講學,梁啓超等人去湖南主辦時務學堂,亦可視之爲“傳教”。
保救大清皇帝會加拿大成員,康有爲在其中
根據《孔子改制考》,從春秋到漢武帝獨尊儒術,即孔子創制立教至改制成功,經曆了數百年的時間,並規範了“百世之後”的政教禮儀。基督以十二使徒傳教于天下,孔門有十哲七十二賢人,都不是一代人的事業。康此時若真心有意于“創制立教”,也不會太注重于當下。大約在1897年春,梁啓超在上海寫信給康有爲:
-
……尚有一法于此,我輩以教爲主,國之存亡,于教無與。或一切不問,專以講學、授徒爲事。俟吾黨俱有成就之後,乃始出而傳教,是亦一道也。弟子自思所學未足,大有入山數年之志,但一切已辦之事,又未能抛撇耳。近學算、讀史,又讀內典(讀小乘經得舊教甚多,又讀律、論),所見似視疇昔有進,歸依佛法,甚至竊見吾教太平大同之學,皆婆羅門舊教所有、佛吐棄不屑道者,覺平生所學失所憑依,奈何。(《覺迷要錄》,錄四)
梁此中談到的“教”,是超越國家的,即“國之存亡,于教無與”,說的就是“大同三世說”。梁讓康“專以講學、授徒”,當萬木草堂學生學成後,出而傳“大同三世說”之教。梁對其掌握的“教”義仍不滿足,想通過“入山數年”以補足。梁又通過數學、曆史和佛教經典的學習,自覺“歸依佛法”,甚至對“吾教太平大同之學”一度産生懷疑,覺得“所學失所憑依”。梁的這一封信,是戊戌政變後從康有爲家中抄出來的。內容大體相近的梁信,還有一封。
康有爲“創制立教”,是想當教主;當然,如果有可能,也想當帝師。今天的人們看到了曆史的結局,他沒有當成教主,也沒有當成帝師,而是在戊戌變法的高潮期當了光緒帝的重要謀士。由此再來看看他自己的說法。1898年冬,康在日本寫《我史》,這是他第一部人生總結,也正處在人生的低谷期。康稱,百日維新的關鍵時刻,其弟康廣仁勸其“不如歸去”,回鄉授學,用康廣仁的話來言其志:
-
伯兄生平言教,以救地球,區區中國,殺身無益。
根據梁啓超在湖南時務學堂的批語:“目前則以小康之道先救中國,他日則以大同之道兼救全球”;康的志向不僅僅是“救中國”,而在于“地球”。康又稱,戊戌政變前他從北京到天津、煙台至上海,一路上多次逢救。大難不死,必有其因:
-
……凡此十一死,得救其一二,亦無所濟。而曲線巧奇,曲曲生之,留吾身以有待來茲。中國不亡,而大道未絕耶?“聚散成毀,皆客感客形”,深閱死生,順天俟命,但行吾“不忍”之心,以救此方民耳……此四十年乎,當地球文明之運、中外相通之時,諸教並出,新理大發之日,吾以一身備中原師友之傳,當中國政變之事,爲四千年未有之會,而窮理創義,立事變法,吾皆遭逢其會,而自爲之。學道愛人,足爲一世,生本無涯,道終未濟……
我以前每讀至此,總覺得康在造作;然讀到梁啓超等人關于“大同三世說”的諸多著述,才隱約地感到,康也未必矯情,或真以爲自己天降大任、使命在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