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國新聞周刊
中國已經成爲全球最大的景觀亮化市場
燈光秀:城市野心如何被點亮
本刊記者/李明子
發于2019.11.18總第924期《中國新聞周刊》
在杭州市中心川流不息的武林廣場對面,28層高的大廈在夜幕中發出銀白色背景光,平滑的建築立面已成爲天然的巨大液晶屏。就在10月的最後幾天,王俊凱的粉絲們相中了這塊屏幕,爲愛豆即將到來的演唱會打廣告,“杭州國大5798平米燈光秀,應援超炫酷!”粉絲在微博轉發道。
“表白”成了市政照明在節日燈光秀之外的日常功能。10月17日南開大學校慶前,校友發起了一場“百年南開,點亮全球”的活動,從美國紐約時代廣場的納斯達克大屏到新加坡濱海灣,再到廣州“小蠻腰”、上海外灘花旗大廈、北京奧體公園,甚至是內陸深處的拉薩布達拉宮廣場,用紅的、藍色、紫的、彩色的LED燈打出校訓或賀詞。據不完全統計,這場“地表最強應援”點亮了至少26座城市近50棟建築。
與“表白”規模相當的是越來越多可被點亮的城市建築。2018年上合組織峰會期間,主辦地青島的燈光秀點亮了浮山灣沿岸100余棟高層建築,其中50多棟建築外牆聯動播放動畫;到今年“十一”前,武漢市內25公裏沿江岸線可聯動點亮的建築數量已超過1000棟。
震撼、驚奇之外,觀衆還會被勾起一陣自豪感,但熱鬧過後,剩下的卻只有炫目的印象。近幾年,從一線城市到三、四線城市,大都采用這樣的照明方式,“把城市建築物的表面貼滿LED光源,把它變成大電視,我們晚上就不用再看夜景了,不看城市,不看建築,就看電視。”北京遠瞻照明設計有限公司設計總監、執行董事齊洪海說。
照明升級
國內燈光秀興起的時間無從考證,但多位業內人士稱,2013年,江西省會南昌的燈光秀應是源頭之一。“南昌市亮燈創造的建築立面媒體化應是國內景觀性亮燈走向‘異化’的轉折性‘代表作’。”浙江工業大學城市發展研究中心主任、杭州市決策咨詢委委員吳偉強在《城市燈光秀,亮出了規劃和設計者的文化“底褲”》一文中寫道。
在2013年最後一天,南昌贛江兩岸一條長8公裏、由近60萬盞燈裝飾的光表演蓄勢待發。當晚6點、7點、8點依次出現8分鍾的“燈光秀”,在2013年最後10秒,被稱爲“南昌之星”的摩天輪和兩岸高樓用燈光打出倒計時,在跨入2014年的同時,一場時長15分鍾的燈光秀在城市鋪開,孤鹜、繁星、彩雲等符號化意象出現在巨幅建築表面,引得不少網友拍照上傳微博,直呼“震撼”。
被點亮的不僅有297棟現代臨江高層建築,還有一千三百多歲的滕王閣。“全部燈光景觀用主控平台統一控制,可切換不同場景,目前設計了5個場景,使用了126種顔色。”工程設計者之一,時任清華大學規劃設計研究院光環境研究所副所長陳海燕曾在媒體上公開介紹。
這一項目在2015年獲得了全球“最多建築參與固定性聲光秀”的吉尼斯世界紀錄。讓數百棟樓亮起來的是110萬個LED光源,産品提供商將其作爲典型在官網上宣傳,單在摩天輪上就安裝了6.5萬余個點光源,先將燈具粘到鋁型材上,再將整條鋁型材固定在摩天輪的鋼架上,用控制芯片進行驅動,根據日常或節日需求設定不同圖案。
“技術和內在行業利益的驅動是(燈光秀興起的)本質。”齊洪海對《中國新聞周刊》分析說。
2007年,由日本電器制造商松下推出的長250米、寬30米的巨大LED屏幕安裝在北京中央商務區的主街“世貿天階”。走在“天階”下,擡頭就是蔚藍海水,鯨魚在珊瑚叢中悠遊,仿佛置身海底。技術先于需求出現,當時人們還在考慮“該如何應用”。
那時,發展夜間經濟的概念已經興起。2004年5月,青島市出台了《關于加快我市市區夜間經濟的實施意見》,杭州市旅遊委員會也在兩年後發布了《杭州市夜間娛樂休閑生活發展報告》。
當時,西湖景區已經完成夜景燈光布置,西湖北岸的寶石山也已被照亮,長約1.5公裏的輪廓線由2000多盞燈點綴,分爲日常照明、節日、重大節日等級別進行控制。從西湖遠眺,寶石山頂的保俶塔通體發光,似乎照亮了整片景區,寶塔腳下山林茂密,在夜間透出濃郁翠綠的幽光,成爲遊人到杭州必看的景觀之一。
照明被稱爲新興的傳統行業。中國照明學會秘書長窦林平曾撰文介紹,中國照明産業可追溯到1979年改革開放之初,1989年,中國照明電器協會成立,産業也進入了快速發展階段。國際照明公司如菲利普、歐司朗、松下等在大陸投資建廠,彼時台資照明企業就多達700余家,隨之而來的是燈具的井噴式發展。以江蘇省常州市爲例,該市路燈管理所1990年更名爲常州市路燈管理處,路燈由2066盞擴展至10276盞,翻了近4倍。
“中國的照明産業發展大致可按每十年爲一個階段。”窦林平在《中國照明産業發展回顧》一文中寫道。伴隨LED照明等技術的發展,1999年到2009年被認爲是國內照明産業發展的黃金十年,多位業內人士回憶,這十年中,照明行業前期主要依托于逐漸興起的房地産和商業,2008年金融危機在房地産領域也吹起一陣寒流,在這前後,照明項目則逐漸緊貼大型市政照明工程。
北京王府井商業區夜間照明工程就是從1998年開始的。西起故宮東側,向東延伸到東單北大街,北起五四大街,南至長安街,商業區占地約1.65平方公裏,包括商業購物、旅遊住宿、餐飲、文化、與綠色環保區相結合的皇城根遺址公園等五大區域,工程直到奧運前才完成,爲期近十年。
“從規劃開始,一個片區、一個街道、一個房子這樣去做,非常細致。”齊洪海回憶說,他在清華大學建築學院建築技術科學專業攻讀碩士期間曾參與王府井商業區的照明工程,並以此爲實踐案例完成了畢業論文《商業區夜景照明的規劃設計》。據他回憶,當時房地産及商業業主都對照明品質表現出空前的重視,燈具一律進口,選用意大利産品還不滿意,質問爲什麽不用質量更好的德國産品。
國家發改委在《關于2009年深化經濟體制改革工作的意見》中明確提出,要加快研究鼓勵民間資本進入石油、鐵路、電力、電信、市政公用設施等重要領域的相關政策,帶動社會投資。
在這種情勢下,城市被逐漸點亮,市政照明範圍越來越大,與之相反的是越來越短的工期。2013年,總長8公裏的“南昌一江兩岸景觀照明提升改造工程”只用了73天,成了當時媒體爭相報道的一個亮點。
城市“過曝”
在南昌市“打造”了諸多夜間盛景後,國內各大城市的照明也在悄悄發生變化。2016年6月,杭州中央商務區所在地錢江新城也出現了媒體立面。33幢建築外立面安裝了70多萬盞LED燈,組成聯動媒體牆,藍色漣漪從一幢樓湧動到另一幢,配以水波電音,一會兒一架拖著彩虹的飛機“嗖”地從馬路這邊飛到另一側的建築上,就像置身《銀翼殺手》裏挂著巨大電子屏的未來世界,引來觀衆一陣驚呼。
“媒體立面聯動的地方只有錢江新區、運河沿岸和個別景點,燈光秀只是城市景觀照明中一個很小的類型,只占1%~2%,是用聲、光、電闡釋故事的多維表現手段。” 浙江城建園林設計院有限公司副院長沈葳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解釋說。他的團隊曾負責G20峰會杭州核心城區景觀亮化的整體規劃,主要分三個區域,除了以燈光項目爲主導的錢江新區,西湖景區和運河沿線還是“以自然風光爲主,燈光爲輔”。
這是杭州市第三次較大規模的照明提升。早在上世紀90年代,杭州就建起了滿足基本照明需求的夜間亮化系統,隨著旅遊業發展,城市景觀日漸完善,爲彌合夜景發展的不足,2003年夏天,同濟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視覺與照明藝術研究中心受杭州市建設委員會委托,對杭州主城區進行了照明規劃,逐漸形成城西傳統景區和城東現代新城“一靜一動”的夜景照明風格。
齊洪海曾在2009年做過杭州市總體照明規劃,市政府當時認識到了問題所在。寶石山被照亮後,鳥卻飛走了,市民遊山時,蟲子噼裏啪啦地從樹上掉下來,這種照明方式已經引起了生態問題;另外,在齊洪海團隊爲照明規劃所做的有限的調研範圍內就發現了31種路燈,這給城市照明系統性和日常維護都增加了難度。更隱蔽的問題是,花紅柳綠的亮化掩蓋了西湖原本的調子,青山遠黛消失在了幾處高亮條帶間的城市黑暗中。但因爲種種原因,最終,齊洪海的方案並未被采納。
在其他城市規劃中,“能做燈光秀”也成了照明必備的隱藏技能。2016年,台風“莫蘭迪”過境導致廈門大面積停電,原有夜景亮化被破壞,市政府2017年就全市照明總規劃進行招標。“當時的主要目標是重建、恢複、提升城市照明,但在方案形成過程中,傳出廈門將舉辦金磚峰會的消息,因此也爲燈光秀提供了技術基礎。”中標單位棟梁國際照明設計(北京)中心有限公司總經理許東亮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許東亮團隊做了幾項“相對收斂”的照明試驗。一是盡量降低城市亮度,在滿足基本照明需求基礎上迎合廈門靜谧低調的文化氛圍,例如,將亮度降至相關標准值的一半或更低;二是根據城市發展規劃做慢行系統亮化,如將燈帶隱藏在海濱棧道欄杆下,既能照亮行人腳下的路,又不影響夜間散步時觀景;最後是規定城市整體照明主基調“以色溫變化替代色彩變化”,從冷白色到暖金色,而不是花花綠綠的彩燈秀。
“當地政府也比較認可,最終基本按這個格調實施的。”許東亮說,當然也保留了個別建築的彩色照明,如供市民聚集的白鹭洲公園女神廣場和地標建築五緣橋等。總規劃制定後,還有具體區域設計,政府招標施工單位進行建設,中間還有監理、管理、代建等環節,最終總花費十三四億元。
齊洪海在浙江嘉興西塘古鎮的“藝術試驗”卻沒有保留下來。2010年10月底,西塘舉行了“國際低碳生態燈光藝術展”,九個國際照明設計團隊各選一處景點做展示,齊洪海選到了他認爲最寫意的“風雨長廊”,隔著小河流水,對面是傳統客棧。
“我們希望長廊和客棧能彼此看到,而不是被照亮。”齊洪海說,因此,團隊在長廊臨水一側挂起白色帆布,極具現代語義,燈從長廊內側打到帆布上,既不影響對面旅客休息,亮度剛好又能使彼此被看到。在風雨長廊中,行人走在燈與布之間,形成流動的“皮影”,又是一種傳統的光影表達。“中國街頭小賣部都能帶來光表演的視覺刺激,我們想做的是水鄉照明展示。”齊洪海說,他對這一自娛自樂的設計很滿意,活動結束後,藝術展項目被逐一拆掉,西塘的夜晚再次浸入彩色照明中。
在四季常青的深圳,不知從何時起,城市綠化樹木挂上了彩燈。當地網友在知乎上吐槽“簡單的深南大道變得像北方的聖誕節”,言下之意指將裝點北方冬季光禿樹幹的彩燈挂在枝繁葉茂的熱帶植物上十分不和諧。
城市照明也在近乎競爭的狀態中不斷“升級”。江西南昌旅遊集團有限公司官方微信公衆號2018年10月2日發文稱,“2013年,南昌一江兩岸燈光秀震撼全國,許多城市相繼模仿,使得南昌的獨屬特征被淡化。”因此,在新一輪亮化提升改造之後,贛江兩岸景觀亮化擴展至約27公裏,點亮的建築增加至320棟。
因廈門金磚會議夜景設計的經驗和成果,許東亮團隊于2018年上合峰會前再次中標青島市政照明規劃項目,建設面積是廈門的3~4倍,費用也隨之翻倍。相比廈門燈光的素淨,青島的燈光在色彩上要濃烈得多,建築物表面被大面積高亮度的大紅大綠大紫鋪滿,五顔六色十分紮眼。
“一個城市有一個城市的風格。”許東亮解釋道,經過考察,以及和政府、施工單位的三方角力,青島夜景的主題最終定爲“美麗的青島、美麗的灣,和諧的城市,好客的光”。在此基礎上,2018年6月9日,上合峰會燈光焰火藝術表演《有朋自遠方來》在青島奧帆中心上演,由張藝謀執導,沙曉岚爲總制作人,制作單位是沙曉岚的北京鋒尚世紀文化傳媒股份有限公司。對此,許東亮說,“城市照明爲燈光秀提供了基礎,在這個媒體平台上放什麽內容,則是另一套由政府主導的系統。”
“我們做的是實景演藝,側重內容,而且多是有人表演的。這與燈光秀單純依靠聲光電的感官刺激不同,之所以搞混,是因爲青島上合峰會時兩者在同一個地方展示。”鋒尚世紀全資子公司、北京鋒尚煜景文化藝術有限公司經理王雪晨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沙曉岚與張藝謀合作實景表演從2003年的景觀歌劇《圖蘭朵》開始,2008年奧運會開幕式、APEC歡迎晚宴室外光影秀、G20峰會的《最憶是杭州》到2018平昌冬奧會閉幕式上“北京八分鍾”,沙曉岚曾在訪談中提及他和張藝謀“搭檔多年,已經形成默契” 。
據王雪晨介紹,從杭州G20到青島上合,實景表演的內容主創團隊基本是原班人馬,加之舞台機械、道具、控制系統等硬件部分,共一千多人,前後籌備一年左右。承辦這類國際會議表演一般不通過“招投標”,而是“定向委托”,“這個團隊在國內不是唯一但也是最好的選擇了。”王雪晨說。
位列第一梯隊的鋒尚世紀已于2016年上市。據招股書披露,該公司毛利多高于同期行業平均毛利水平,2015年~2018年上半年,分別爲47.40%、42.97%、49.05%和37.52%,行業友商華奧傳媒、華凱創意、風語築等毛利率僅在30%左右。
伴隨文化旅遊市場的崛起,鋒尚世紀也沒有拒絕地方景區遞來的橄榄枝。2016年10月,爲紀念中國工農紅軍長征勝利80周年,鋒尚世紀與北京良業照明等公司在陝西延安合作完成了“寶塔山大型多媒體景觀燈光表演”,在《延安頌》《南泥灣》《保衛黃河》的配樂中,一段以文字和動態圖片爲主的縮略史投映在寶塔山15000平方米的山體崖壁上,如今已是紅色景區的保留項目,今年國慶期間,每晚8點30分和9點30分各有一場15分鍾的燈光秀表演。
大衆審美的培養需要時間
在全國人民流行“吃葷”的同時,杭州人民開始“吃素”了。去年10月提出的《2018年杭州市區城市照明總體規劃(修編)》引入“黑天空”概念,即城市照明並非是一味求亮,而應與城市生態環境相呼應。不過,新規劃中提到的“一軸、兩廊、三心、多點”總體結構似乎又爲新的燈光秀埋下伏筆。
“建築不是燈光秀的顯示屏,不是可以被過度裝扮的站街女。” 2018年8月,中國工程院院士、中國建築設計研究院名譽院長崔恺在主題爲《讓照明回歸設計》的講課中表示。半年後,更大範圍的審視和批判在故宮元宵節燈光秀後逐漸浮出水面。
2019年正月十五、十六兩晚,故宮博物院創辦94年來首次舉辦燈會。“紫禁城上元之夜”的活動文章刷爆朋友圈,故宮官網因蜂擁而至的搶票而崩潰,同樣崩潰的還有部分一睹故宮夜景的民衆。
全網對這場燈光秀的評價呈現出兩極分化的趨勢。有網友覺得很好,但有網友卻吐槽“君要臣土,臣不得不土”。還有人發一張故宮城牆上射燈亂舞的照片,配文曰“這是爲蹦迪愛好者准備的嗎?”
據媒體報道,故宮此次燈光照明及燈光布景,由天津華文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春田影視傳媒、中國保利集團、深圳光峰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提供支持。
“這個項目對我們來說意義很重大,是一個榮耀。”光峰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公共事務部總監梁榮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們是正月初二(2月6日)才接到任務,准備時間的確過于倉促。“(要求我們)根據節日氣氛來做一個節日風格的設計”,公司火速成立共二十多人的專項小組,來不及做3D建模,就先做出平面圖,初七進場調試。
春節期間,故宮每天遊客近8萬人次,他們就在夜間閉館後進行,光峰科技負責在上元之夜點亮太和門部分,立體空間的縱深超過10米,施工中燈光布局容易變形,爲確保每個角度都能看到統一的畫面,深圳、北京兩地團隊連續通宵校正成像點。
光峰科技在故宮項目之前,已經策劃過2019春晚深圳分會場的激光秀表演。高工産研LED研究所(GGII)調研數據顯示,中國已經成爲全球最大的景觀亮化市場,2017年規模達到680億元,同比增長將近22%,華南、華北、華東三地景觀亮化市場占據全國市場近80%。
“大家反響這麽熱烈,對照明這件事還是有幫助的。”齊洪海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做好燈光秀,需要技術,並且一定要非常重視內容。”
法國裏昂燈光節被稱爲“光的盛宴”,每年12月8日前後的周末舉行3~4晚,近年來,越來越多的中國城市代表隊參與其中。裏昂燈光節起源于宗教節日,最初,市民在家門前和窗前擺滿燭火以感謝聖母瑪利亞保護他們戰勝黑死病,1852年,聖母雕像落成,一年一度的慶典隨之而來。1980年,裏昂政府實施了《城市燈光規劃》,在此基礎上,年度感恩慶典于1989年被政府納入官方活動,裏昂的建築、河流、街道、山丘都被納入了展示範疇,吸引世界各地公司、燈光設計團隊、研究人員前來展示、參觀,繼而發展爲現在的燈光節。
2018年裏昂燈光節有80個光影作品于不同時段在城市各處綻放。聖-讓大教堂正門被投射出彩色油墨花朵在水中擴散的玄妙過程,共和國大街上250枚燈籠隨風變幻著橙紅色或藍色,市中心的白樂谷廣場上坐著一個超大版遊戲人物,一個20米高的白色愛斯基摩小人Anooki,從某個角度看過去,廣場上莊嚴的路易十四雕像如玩具般被Anooki托在手上,進行一場打破次元壁的對話。遊人在城市中流動,成爲燈光節又一風景。
“置身其中的刺激是全方位的,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超乎經驗的美。”齊洪海回憶2005年歐洲之行說道。裏昂燈光節首先基于整體、舒適的城市照明,節日既是裏昂向世界自我展示的契機,也是國際燈具品牌、照明公司、設計團隊打廣告的舞台,大家不惜時間、成本,紛紛拿出兼具先進技術和藝術性的作品,與這座異域都市及其古建融爲一體。裏昂注定與光影相伴,這裏也是電影誕生地,盧米埃爾兄弟1895年在此拍攝了世界上第一部電影《工廠大門》。
“美是由時間凝結的。”齊洪海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這不僅指大衆審美的培養,城市照明和燈光節的籌建同樣需要時間,設計師對光的理解和運用也需要時間。“光的實體是燈,但設計的是那裏面發出的光,這很難從感性上真正理解。”齊洪海舉例說,對光的理解和情感建立不像擺弄一部手機那樣來得實在,可以看得到、摸得著。而在以往的學習訓練和欣賞習慣中,對光的認知卻時常被忽視。
2005年,齊洪海做南京夫子廟地區照明規劃設計時,也和其他人一樣,把燈裝在屋頂上。給古建描了個亮邊,但又沒照亮什麽,更感受不到建築所積澱的曆史感。“感覺這樣不對,但也說不出該怎麽解決。”齊洪海說。一番遊學之後,齊洪海追悔莫及,他在心裏暗暗發誓,以後哪怕失去工作也不能把燈裝在古建屋頂,不管是真古建還是假古建。
在建築底部用投光燈將其照亮,磚牆的斑駁清晰可見,紅樓灰瓦顯得更爲柔和,“古”味就出來了。相比于把燈具貼到屋頂上,這樣既不會破壞建築表面,又便于維護、控制亮度,同時用燈少、造價低。
齊洪海曾一度認爲投光燈簡單粗暴,又有炫光,總之沒有任何價值。但同樣是投光燈,爲什麽在有的地方就能産生美的感受?“後來我理解了,燈本身沒有問題,關鍵在于它能不能進入一個完整的環境邏輯,暴露或隱藏,如何與建築産生關系、形成系統。”齊洪海說,“這很難被沒有接觸它一定時間的人所理解,不理解就感受不到設計光的樂趣,這是它的一個門檻。”
“美”的效果很大程度上也依賴于施工技術。簡單來說,一條光帶是否平整地釘在板子上、放在光槽什麽位置、轉角處如何處理,都會影響最終照明效果,施工技術高的,光看起來幹淨勻稱;如果技術不好,打出的光則像被啃得一塊一塊的,亂七八糟,忽明忽暗。齊洪海的辦法是通過改變産品解決施工問題,直接給出釘好光帶的板子,施工時往牆上一敲就行了。
光效的另一個基礎是燈具等設備的質量,而市政項目則是價低者得。質量可想而知。既然不美,爲什麽還有越來越多的城市加入燈光秀行列呢?
“這能帶來一種視覺驚奇的感受,在巨大尺度的屏幕上演繹一個故事,本身就很震撼。” 清華大學建築學院副教授、建築光學專家張昕對《中國新聞周刊》解釋說,就像蹦極、坐過山車,隔一段時間再去,依舊會有震撼、刺激的感覺。
城市燈光困境
“炫光擾民、生態破壞、審美品位不符,反對的聲音主要就是這三點。” 浙江城建規劃設計院副院長沈葳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但我覺得,沒有照明,就沒有夜間經濟。”
然而,發展夜間經濟一定需要這樣的照明方式嗎?多位業內人士表示,目前中國以城市照明爲基礎的燈光秀普遍要求時間短、見效快、便于控制、風險低,其功能性爲主的底色注定對藝術審美不那麽追求。
“政府方面起到決定性作用,從投資、立項,到方案選擇,政府是主導。”一位受訪人員表示,他們做方案時會准備有媒體立面和比較素雅的兩套,但被選中的往往是有媒體立面的。
2009年,張昕曾應邀對某市一條街道做聯動照明設計,但他實在找不出照亮千篇一律的高層建築的理由。一番思量後,張昕計劃在每棟建築上取一塊構件做雲的投影,例如樓房門頭,或另一棟樓的牆面,以整條街爲底,燈光聯動起來就是一幅錯落的雲圖。規劃最終失敗了,當地政府領導覺得設計不夠宏偉,好像什麽都沒做,他們期待的還是在建築立面上播放色彩豐富的幻動片兒。
另一個原因是,張昕的設計不能把預算完全花掉。自那以後,張昕不再做城市照明規劃,“即使同意我在這條街做雲的設計,再給我一條街,我做什麽呢?還是面臨同樣的困境,沒有好的建築載體。”張昕說。
美國布朗大學現代建築史教授、城市研究主任迪特裏希·納曼在《夜幕下的建築》一書中早就寫過,“在夜晚的輪廓線中,確定一個突出的位置已成爲一種微妙而強有力的廣告形式,而這正是建築物的擁有者所希望的。”
伴隨LED技術的發展,光本身也成爲一種信息,有了被表達的需求。如同足球場邊原本的廣告牌被LED屏幕取代一樣,媒體立面的出現爲夜間巨幅廣告提供了基礎,公開資料顯示,上海浦東陸家嘴花旗集團大廈LED燈光幕牆在指定時間包屏價格爲40萬元/小時。
最初服務于節日或大型會議、賽事的燈光秀逐漸由特殊需求轉換爲城市的一般需求。“城市在現代化過程中覺醒,發展相對緩慢的城市認爲發達地區燈光秀好,也要學,這樣看來,市場需求依舊很大。”許東亮分析道。
諸如“城市照明助推旅遊經濟發展高峰論壇”等會議在各地舉行,有行業人士認爲,燈光點亮城市後可延伸旅遊時間,創造夜間消費,爲城市旅遊目的地帶來新的發展契機。文化和旅遊部的數據顯示,2018年國內旅遊人數55.39億人次,增長10.8%;全年實現旅遊總收入5.97萬億元,同比增長10.5%。當照明成爲城市夜間經濟發展的前提條件,誰又能阻止下一座城市被點亮?
目前,張昕正在進行的項目之一是北京首鋼工業遺址公園裏三高爐博物館及其附屬構築物的照明設計。白天在約84米高的三高爐周圍漫步,足以感受其強烈的視覺震撼,夜間內外兩層紅光進一步強化了構築物的符號意義。人在三高爐內攀爬,顯得極爲渺小,如同任何事物在時代巨輪下的不值一提,這個曾經爲城市發展源源不斷提供養料的巨型工業設備終被它的城市所抛棄。
“光對人看到的東西的影響往往是很大的,甚至是決定性的。”齊洪海評價說。張昕則將人工光比作建築的“後衛”,“即使沒有後衛,前鋒也依然存在,只是進球難看些罷了。”在張昕看來,人工光與建築的關系是多元的,他的風格是尊重並保護多元性。
許東亮則選擇了讓步。即便80%的項目並不符合他的審美,但存在即合理,有其存在的需求,就像遍地複制的樣板樓,很難說這種基于剛需的建築是美的,何況偶爾還有“融合的比較好的項目,比如廈門的照明規劃”。許東亮說,“只有做出來,能力和問題才得以暴露,之後才有反思、提高,這麽看來,也不完全是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