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次在大陸高校演講,言及二十世紀晚期人文及社會科學曆史意識的再興,有位研究生突然舉手提問,如何評定“杜贊奇”(Prasenjit Duara,1950-)?我徑自回答:“他是我的同學!”
在哈佛讀書的時候,我最密切的學侶便是杜贊奇,常常擡杠,東西南北無所不談;但同甘不共苦。他深受業師孔飛力(Philip Kuhn, 1933-2016)教授的喜愛,我卻是不夠格的學生。
杜贊奇
杜贊奇和我雖是同窗,但並不同門。我的老師是史華慈(Benjamin Schwartz,1916-1999),乃是比較思想史的名家,而孔飛力教授則以研究中國近代社會史著名。以今日回溯看來,杜贊奇實屬他最出色的弟子,在學界南征北戰,屢見奇功。例如,他畢業後在一個小人文學院教書,不數年旋即轉至中部學術重鎮芝加哥大學任教。之後,又被新加坡國立大學禮聘,出任人文及社會科學的總策劃,備受重用。
學業上,我和杜贊奇經常互助彼此語言的需要:他費心改了我博士論文的英文,而我遂對“中國農村慣行調查”略有所悉。除此之外,杜贊奇和我治學迥然不同調。平日,我心儀英美的分析哲學(哈佛乃執分析哲學牛耳),故喜歡往哲學系跑。他因隨孔教授從芝加哥大學轉學過來,已經學有根柢。雖然我們兩人都喜歡人類學、社會學,卻是兩條沒有交集的平行線。我念的是當時正統的社會科學,他涉獵的卻是明日新興的異端之學,例如傅柯(Michel Foucault, 1926-1984)、哈貝馬斯(Jurgen Habermas,1929-)、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1930-2002)等。他不時誠懇地勸我要識時務,我卻執一不遷,負隅頑抗。後來的發展,果然證明杜贊奇的觀點是正確的。1980年之後,這些名家的理論便以驚濤駭浪之姿,淹沒了史學的園地。
有回,他已到芝加哥大學任教,邀我前去講演。事後還刻意帶我去逛芝大書店,指著侯米巴巴(Homi K.Bhabha,1949-)“後殖民理論”(post-colonialism)的書,要我多加留意。可惜後來我都沒跟上這些潮流,以致研究相對古板、落伍。
在哈佛念書時,因杜贊奇,我複結識了包筠雅(Cynthia Brokaw),她待人熱誠且和善。偶爾我們三個人一起聊天、論學,還煮東西吃(杜贊奇善煮咖哩)。包筠雅從博士論文改寫成書的《功過格》(The Ledgers of Merit and Demerit: Social Change and Moral Order in Late Imperial China,1991)一書,乃是繼日本學者酒井忠夫(1912-2010)之後的力作,甚受好評,而後她又致力于中國書籍和印刷史的開發,遂成此一領域的開路先鋒,絕非西方“單書教授”(one book professor)可以比擬。
《文化、權力與國家:1900-1942年的華北農村》
談到以博士論文改寫成書揚名,杜贊奇的《文化、權力與國家:1900-1942年的華北農村》(Culture, Power, and the State: Rural North China, 1900-1942,1988),絕對值得大書特書。他初試啼聲即一鳴驚人,不僅獲得美國曆史學會的“費正清獎”(John Fairbank Prize,1989),而且獲頒亞洲研究協會“賴文森獎”(Joseph Levenson Prize, 1990)。近史所有位同事甚至把他的“文化網絡”(cultural nexus)一詞時刻挂在嘴邊,其受歡迎可見一斑。
以學術的“場域”(布爾迪厄的專用術語)視之,杜贊奇雖功成名就,卻屢次企圖回歸哈佛母校,功虧一篑。淺見所及,乃是“常春藤聯盟”(Ivy League)的史學傾向于經驗、實證的探討所致。即使他的業師孔飛力也只言及“韋伯”(Max Weber, 1864-1920)而止,不越雷池半步;而杜贊奇所擅長的概念思辨的進路,卻不見得能全盤兜售。職是之故,他的聲名在美國社會科學界恐怕遠盛于中國史學圈內。所以他能在芝大大放異彩,和今日受杜克大學(Duke University,有人謂之南部“哈佛”)的延攬重用,蓋可理解,皆因此二名校均以概念解析取勝。
《從民族國家拯救曆史》
《從民族國家拯救曆史》杜贊奇贈言
1995年,他的第二本書《從民族國家拯救曆史》(Rescuing History from the Nation: Questioning Narratives of Modern China,1995),乃受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 1936-2015)《想象的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ies: 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1983)的啓示,擬將史學從民族主義中解救出來,又異常叫座,在華文學界尤其流行。而後,爲了研究僞“滿洲國”,杜贊奇還特別來台灣訪問王德威兄的母親——姜允中女士。按,姜女士來台後,一手苦心發揚山東王善人始創的“萬國道德總會”,成績斐然,有目共睹。
之後,他的研究就非“中國史”可以限制了。他到新加坡國立大學之後,眼界愈形開闊,從中國放大至全亞洲,學術議題也擴充到全球化、環境史,況之其代表作大多已有中文譯本,是故在華文學圈,尤其在近代史領域亦占有一席之地了!
居間,我也曾經受其感召,力圖振作,跟上時潮,遂挪“前現代”的手法治理“後現代”的事業。花了近三年一本一本啃過傅柯這批先知的文本,去探究“後現代主義”對史學實踐的沖擊。書成之後,趕緊向杜兄報告已超英趕美了,但他冷冷地回答:“‘後現代’已被超越,不再流行了!”令我頓時墜入萬丈深淵,爲之氣餒不已,蓋有“乃覺一個世代”之歎!
除上述之外,我還有三事惹得杜贊奇不悅。其一,之前,他一有大著問世,便會惠賜我一冊,分享成果。可是由于他聲名大噪,他的書一旦被學生或同仁借去,經常長去不還。有朝一日,他補上複本,上面竟寫著:“下不爲例!”(Second time—no more)。其二,有回約他一起共進午餐,由于年紀大,一時失憶,自己搭了高鐵,跑去南部演講。在車上接了他氣呼呼的電話,竟然放他鴿子!最後,2012年“中央研究院”舉辦的“國際漢學會議”,晚宴竟然忘記備酒,他頗不以爲然;宴席結束之後,他遂偕幾位洋學者出去二次會喝酒。實在禮數欠周,十分愧疚。
杜贊奇熱愛他的故鄉——印度,每一語及則憂心忡忡,熱淚盈眶,謂以家鄉社會的複雜和族群分裂,定不如中國大陸易于崛起。這發自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觀察,衡諸近況,確有先見之明。
近日,有友朋參加今年(2018)的亞洲研究協會(Association for Asia Studies),捎來訊息,杜贊奇當選該會副會長,委實爲他高興,也與有榮焉!要言之,中國史研究僅是亞洲研究的一部分,更多的是其它地域和不同學科,甚至時下所流行的跨地域、跨學科的探討,因此,杜贊奇能夠脫穎而出,當選2018年亞洲研究協會的副會長,毫不意外(2019年則真除會長!)。這對他無疑是遲來、極大的肯定和榮譽,未嘗不是“失之桑榆,收之東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