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中秋,漢口這座火爐總算早晚涼了,只有吃晌午飯時才會微微出汗。自長沙赴京“鹹與維新”的唐才常,途經這裏,卻感覺掉進了一眼冰窟窿,從頭到腳、由內及外,徹骨透寒。原因無他,唐才常聽到消息–光緒皇帝囚禁瀛台,變法失敗了。他的一位好友譚嗣同被那拉氏在北京菜市口砍去了腦殼,另一位好友畢永年則跟康有爲、梁啓超一樣流亡日本。
國內已無維新人士的立錐之地。唐才常匆匆折返湖南,略加收拾,遂取道上海,奔走香港、南洋、日本等地,謀求華僑支持,策動爲譚嗣同等戊戌六君子報仇。旅日期間,唐才常拜會了正在鼓吹興兵“勤王”的康有爲、梁啓超。康、梁稱賞唐才常堪比討伐武則天的徐敬業,並答應爲其在海外籌措軍費;唐才常還通過已加入興中會的畢永年介紹,結識了當時寓居橫濱的孫中山,商定聯絡長江、珠江流域的哥老會、三合會等反清會黨發動起義。
1899年春,鑒于清政府抗議,日本外務省贈款9000元“禮送”康有爲出境。康有爲來到加拿大,在域多利(今維多利亞市)致公堂總部組建“保救大清皇帝光緒會”,簡稱保皇會,自任會長。提出“專以救皇上,以變法救中國救黃種爲主”的口號,發行股票籌集資金,此舉甚得華僑心理。保皇會迅速擴張美洲各地,會員逾百萬之衆。
11月,唐才常偕秦力山等一幹熟悉會黨的留日學生歸國。臨行前,梁啓超在東京紅葉館置宴餞別,孫中山推薦了長江流域的興中會同志以供聯絡。保皇和革命兩派把酒相送,預祝前途勝利,場面悲壯激昂,“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之慨”。
濃霧下的安徽大通鎮鵲江(長江支流) (IC PHOTO/圖)
剛一抵達上海,唐才常就發起正氣會,對外托名“東文學社”。1900年春,改稱自立會。並效仿哥老會做法,在長江沿岸開辦旅館,實爲自立會聯絡站——富有山堂;發放會員證–富有票,憑票一可向頭目領錢1000文;二可免費乘坐太古、怡和公司的輪船;三可護身。于是,短短數月,入會者源源不絕。5月,秦力山只身赴天津,勸說義和團大師兄改“扶清滅洋”爲“革命排滿”。反被斥罵爲“二毛子”,險些斷送性命。
7月底,趁北方義和團與八國聯軍混戰、東南互保之際,唐才常于漢口英租界開設自立軍總機關,親任諸軍督辦,將兩萬人馬,分成七路:親軍和先鋒軍在漢口,由唐才常統領;前軍在安徽大通,由秦力山統領;後軍在安徽安慶;中軍在漢口;左軍在湖南常德;右軍在湖北新堤(今洪湖)。約定8月9日(農曆七月十五)同時發難,揮師武漢三鎮。
哪知,眼看康有爲先前提供的2萬元經費消糜將盡,康梁的海外彙款仍無蹤影。無奈之下,唐才常只得推延起兵日期。不幸的是,由于8月初前軍集結長江北岸的桐城(當時桐城枞陽同縣),走漏風聲,招致清兵戒嚴,秦力山並未收到這份情報。接下來,說好的七路大軍彼此呼應變成了秦力山在大通的孤軍奮戰。
位于江心洲上的大通鎮和悅洲 (IC photo/圖)
浩蕩的長江闖入今天安徽銅陵境內時,受到東北—西南走向的黃山余脈的排擠,轉頭北流。日久年深,拐彎那裏,留下一對泥沙沉積而成的子母洲,相互依偎,小的叫鐵板洲,大的叫和悅洲(舊名荷葉洲)。兩洲與鄰近東岸的村鎮,合稱大通。值得一提的是,“大海回頭”——東海潮汐推動江水上漲的最遠點——就位于大通,足足600公裏之遙。
在水運昌盛的時代,大通作爲天然避風港,是聯接長江中下遊以及進出皖南的門戶之一。雖然唐宋元明清皆設置過“水驿”、“巡檢司”等機構,楊萬裏、王陽明、查慎行、姚鼐等名人也吟詠過漁業的興旺和風物的殊麗,但大通真正的聲名鵲起始自曾國藩。1863年,太平天國陷入頹勢,長江複航。曾國藩重啓兩淮鹽政,選中湘軍水師駐紮的荷葉洲開辦厘金局、大通鹽務招商局等。不出兩年,“蘆棚叢雜”的荷葉洲已然“商旅躜動”,瓦屋“一二千家”。《中英煙台條約》簽訂後,大通成爲列強上下客商貨物的碼頭,迅速與蕪湖、安慶、蚌埠跻身安徽四大商埠。鼎盛時期,市聲喧囂,華洋雜處,俨然一副“小上海”的派頭。
2019年,一個夏日午後,我驅車行過銅陵長江大橋,依導航指示前往大通。剛至坡頂,就望見一棟西洋建築,四方型、圓拱門,鶴立一片低矮的屋舍之間。這是鍾樓,由一位中得彩票頭獎的天主教徒捐建。1936年,與鍾樓同時落成的,還有一處規模不小的教堂。只是後來,屢經兵荒馬亂,教堂逐漸毀廢,惟余青磚砌築的鍾樓默默張望著白雲蒼狗。
坡下便是大通,已被辟爲4A級風景區,但似乎還沒有“大動幹戈”,面貌依然拙樸。用麻石條鋪成的老街,很寬,可供三四輛小汽車並排齊駛。兩旁,重重疊疊的馬頭牆灰乎乎地,逶迤數百米,映襯得時光都黯淡發舊。收走了劃槳的漁船,停歇門口檐下,提醒著江湖不遠……
尾隨一幫挑籮擔筐的菜農,我登上開往和悅洲的渡輪。馬達轟隆中,我和他們扯開嗓門喊話攀談,得知鐵板洲成了蔬菜種植基地,和悅洲與鐵板洲之間的夾江成了淡水豚國家保護區。而擁有三街十三巷的和悅洲,還是老樣子。
他們說的老樣子,其實是滿目牆倒壁塌、衰草枯楊。1938年6月,日軍持續20余天輪番空襲,擲彈一千多枚,整個大通焚爲焦土瓦礫,商戶居民死的死,逃的逃。這之後,隨著公路、鐵路的興起與水運的蕭條,只能停靠中小型船舶的和悅洲一蹶不振,從前的繁華定格爲一堆廢墟。在和悅頭道街街口,一堵斑駁的石頭牆邊,我找到了刻有“鹽務招商局舊址”的水泥碑。1896年,受張之洞委派,21歲的林旭跟著嶽父沈瑜慶來此將大通鹽務招商局改爲皖岸鹽務督銷局。公幹之余,林旭伫樓眺遠,寫下詩句:雲繞青山山繞江,一洲中著四淙淙。那個時候的他,書生意氣,揮斥方遒,壓根不會想到兩年後,自己將以身殉難,名列戊戌六君子;更不會想到四年後,這裏將成爲自立軍前軍起義的指揮部。
千年古鎮大通據稱擁有中國古鎮中最寬闊的街道。 (龐勉/圖)
1900年8月9日上午8時,300多名前軍將士頭纏黃绫,在桐城江岸宰牲祭旗,張貼安民告示,宣布“保全中國自立之權”“請光緒帝複辟。隨後,分乘漁船順流而下,直撲和悅洲。清水師參將張華照聞變,派出4艘炮艇渡江攔防。豈料,艇上士兵“多與黨通,一上岸,即與黨人聯合一氣”,倒戈反正,掉轉炮口,攻擊鹽務督銷局。張華照又驚又氣,投江而死。“于是水師盡入秦力山掌握”,前軍旋即占領鹽務督銷局、厘金局、藥局(軍火庫),繳獲白銀1.5萬余兩和大量武器辎重。安徽巡撫得報,接連派兵進剿,被前軍“以大炮擊沉炮艇八艘,小火輪一艘”,傷亡慘重。
11日,兩江總督劉坤一從蕪湖、江陰(今江蘇江陰)調集重兵水陸增援。前軍苦戰不支,退守鹽務督銷局。由于實力懸殊,前軍分爲兩路,向銅陵周邊的青陽、南陵山區轉移。是夜,月光皎潔,撤至青陽的前軍兩次遭到清軍伏擊,除少數突圍,大多壯烈犧牲,其中40多人跳崖自殺。12日,秦力山在南陵與清軍纏鬥至傍晚,仍告失利。前軍陣亡120余人,10余人被俘後,押至大通腰斬。夜間至次日,滯留銅陵境內的另一路前軍全體覆沒。14日、15日,南陵境內的前軍殘部落入清軍包圍,先後被殲,哥老會多名頭目遇害。
秦力山化妝逃脫,潛至南京試圖縱火軍械局,未果。亡命新加坡後,得知康有爲貪汙華僑巨額捐款,導致自立軍失敗,遂與康有爲割袍斷義,東渡日本,找到梁啓超,“要求算賬”。梁啓超爲師諱言,有苦說不出,“憤而有披發入山”出家做和尚之語。從那以後,梁啓超“漸漸恢複他原來的面目——學者、編輯、教師和思想評論家”。而秦力山成了保皇派的對頭,轉投孫中山。六年後,在雲南策動反清,水土不服又誤服藥物,逝于幹崖(今雲南盈江)。
前軍起義的消息傳至漢口,唐才常決定不等了。21日,唐才常理發時,隨從在一旁談論第二天舉兵事宜,被剃頭匠聽見告發。晚間,張之洞照會英租界後,派兵夥同巡捕緝拿唐才常等30余人,連夜帶往武昌的巡撫署審訊。在過江的船上,唐才常仰望浪滿天星鬥,長歎一聲:“好星光啊”。23日淩晨,唐才常與20余名同黨引頸就戮于武昌紫陽湖畔,留詩:七尺微軀酬故友,一腔熱血濺荒丘。
大通鎮境內血紅的海棠花海 (IC photo/圖)
返程的時候,我再次登上那條來回奔波的渡輪,只是乘客寥寥。天光向晚,一道殘陽染紅江面。而遠處,遠處青山依舊,往事悠悠。
龐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