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許振華
如民調與媒體預測的那樣，在2022年5月9日舉行的菲律賓大選中，前總統馬科斯之子小費迪南德·馬科斯（昵稱縮寫BBM）贏得了總統選舉。
據央視新聞5月10日報道，根據選舉委員會提供給媒體的服務器初步統計數據，截至當地時間5月10日淩晨2時47分（北京時間10日淩晨2時47分），總統候選人小馬科斯以29446813票大幅領先，在選舉中勝出，但選舉結果仍需選舉委員會和國會確認後正式公布。
選前，許多人給現年64歲的小馬科斯貼上了“總統二代”的標簽。這背後是對馬科斯1965年至1986年執政菲律賓期間高壓施政和鐵腕戒嚴的批評和不滿，許多菲律賓學者、媒體與西方輿論將小馬科斯在民調中的崛起視爲對菲律賓民主政治的威脅，擔憂馬科斯家族乃至馬科斯時代卷土重來。
然而，對小馬科斯來說，與父親的關系從來不是令人羞恥的負資産，反而是他全面擁抱的政治遺産。
據菲媒“拉普勒”今年2月報道，在小馬科斯的競選集會上，撐場的名人甚至直白地說：“我們有了勝利者，戰鬥已經結束了。對老馬科斯的愛還活著！。”“拉普勒”刊文稱，小馬科斯是其死去父親的象征。
“菲律賓人希望他的父親——死去的獨裁者——當總統。兒子只是一個容器。”“拉普勒”的報道形容說。
當地時間2022年5月9日，菲律賓巴塔克，菲律賓總統候選人小費迪南德·馬科斯參加選舉投票。人民視覺 圖
乏善可陳的“政治家族二代”？
菲律賓社會對小馬科斯父親上個世紀在菲律賓的執政觀感極爲撕裂：一方面，那是菲律賓經濟騰飛的年代，馬科斯和其夫人伊梅爾達都有著充滿魅力的“萬人迷”形象；另一方面，馬科斯家族貪腐程度驚人，涉貪金額據稱達數十億美元，還有成千上萬的受害者牽涉進了馬科斯政權主導的殺害、折磨和綁架等事件，許多受害者及其家屬仍然活著，對馬科斯時代有著刻骨銘心的記憶。
新華社報道曾稱，馬科斯的執政在菲律賓“毀譽參半”。這或許是菲律賓社會對馬科斯時代的最大共識。
小馬科斯于1957年出生。作爲家族的政治傳人，他很早就參與政治。早在父親馬科斯執政時，他就以23歲的年紀當上了家鄉北伊羅戈省（Illocos Norte）的副省長，並于1983年升任省長。
正是在省長任上，他和擔任總統的父親遭遇了1986年的“人民力量革命”群衆運動。被控舞弊的馬科斯在街頭運動、軍隊倒戈和美國撤回支持的壓力面前選擇下台，馬科斯家族流亡至美國夏威夷。1989年，馬科斯在夏威夷檀香山去世。
1991年，時任菲律賓總統阿基諾允許流亡的馬科斯家族回國。小馬科斯回國後，于1992年在政壇複出。從1992年到2016年，小馬科斯先後擔任過衆議員、北伊羅戈省省長、參議員等職位，一直活躍于政治舞台。
2016年，小馬科斯參選副總統，對手正是2022年總統選舉的另一熱門人選、代表自由主義陣營的萊尼·羅布雷多。2016年，小馬科斯拿下超過1400萬票，以26萬票的差距輸給羅布雷多。不服輸的小馬科斯當年還以差距幅度小爲由質疑副總統計票存在舞弊，菲高院爲此安排了重新清點。
如今，小馬科斯以大幅優勢擊敗羅布雷多。2016年的競選失敗，比起“菲律賓社會對馬科斯家族說不”，如今看來更像是小馬科斯重新問鼎政治權力中心的一場熱身。
然而，與演講技巧高超的父親老馬科斯以及“接地氣”的杜特爾特相比，小馬科斯在人格魅力上顯得乏善可陳。據“拉普勒”報道，小馬科斯很難做到脫稿演講。另外，雖然小馬科斯曾在名校牛津大學和賓夕法尼亞大學沃頓商學院學習，但兩次深造他都未能完成學業。
“坦率而言，除了馬科斯家族的光環，我們不清楚菲律賓選民爲何如此青睐小馬科斯。我們認爲，作爲政治家，小馬科斯並沒有充分展現作爲一個智慧政治家的全部素養。馬科斯家族盤踞北伊羅戈多年，小馬科斯也先後當選過該省的副省長和省長，但並沒有留下任何顯眼的政績，據說其政治魄力可能還不及其姐姐艾美。”暨南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院長、菲律賓研究中心主任代帆接受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采訪時分析說。
社交平台重塑形象
小馬科斯雖然身爲大熱人選，卻屢屢缺席總統候選人辯論會，甚少就其政策細節展開闡述，並對媒體提出的有關其家族腐敗的質疑閃爍其詞。對于過往政績，小馬科斯最能誇耀的似乎只有在家鄉推動風力發電一事。 “將菲律賓打造成海上風力發電大國”也是他此次競選的政綱之一。
菲律賓馬尼拉德拉薩大學政治學和國際研究系教授胡裏奧·蒂漢基（Julio Teehankee）認爲，保持模糊就是小馬科斯的競選策略。他對新加坡亞洲新聞台（CNA）分析小馬科斯策略時說：“說的更少，錯的更少。”
比起具體的政綱，小馬科斯陣營顯然在社交平台上花了更大的力氣。英國《衛報》總結說，許多與馬科斯家族有關或支持馬科斯家族的賬戶在社交平台上大力營造支持馬科斯家族的選舉氛圍，淡化老馬科斯執政期間的政治黑暗，甚至否認政治暴力的存在。社交平台逐漸興起一種“新敘事”：馬科斯時代是菲律賓的黃金年代，擁有蓬勃發展的經濟、開啓了基礎設施的建設、有著可貴的和平與秩序。
除了用社交平台重塑曆史記憶，小馬科斯也以此打造自己的親民形象。小馬科斯活躍于YouTube、推特、TikTok等平台，關注者數以百萬計。小馬科斯善于使用YouTube上流行的視頻日記（Vlog）和“點評視頻”（React To）的內容形式。他讓支持者在視頻日記中頻頻露面，也逐個點評支持者爲他發布的短視頻和文藝創作。
在一則YouTube視頻中，小馬科斯和自己的長子桑德羅·馬科斯（Sandro Marcos）看著支持者爲他們制作的TikTok視頻，甚至露出了害羞的笑容，這引起評論區狂歡。小馬科斯的社交平台賬戶也充斥著他玩樂器、玩遊戲、家庭旅遊乃至參與“惡搞”（Prank）的內容。這都拉近了小馬科斯與支持者的距離，讓支持者有參與感。
菲律賓有著驚人的社交平台使用率。據菲媒《每日問詢者報》去年2月報道，菲律賓人是全球最活躍的互聯網和社交平台用戶，菲律賓人2021年每天花在互聯網上的平均時間爲10小時56分鍾。另有數據稱，菲律賓1.1億人口中超過80%是社交平台用戶。
小馬科斯陣營在社交平台上的發力有了顯著的效果。在半島電視台、Vice、新加坡亞洲新聞台（CNA）等媒體制作的新聞節目中，許多年輕支持者都坦言，他們對小馬科斯的了解和支持都來自于社交平台。現在對小馬科斯有好感的年輕選民在馬科斯執政期間都尚未出生，而35歲以下符合投票資格的選民占選民總數約42%，他們受到了小馬科斯社交平台攻勢的直接影響。最終，小馬科斯成了民調中全年齡階段菲律賓選民都最爲支持的總統人選。
當地時間2022年5月7日，菲律賓馬尼拉，菲律賓總統候選人小費迪南德·馬科斯的支持者參加競選集會。人民視覺 圖
馬科斯家族從未離去
代帆對澎湃新聞分析說：“這是菲律賓選舉的特色：選家族而不選政綱。也可以說，菲律賓人對過往曆史的‘遺忘’推動了小馬科斯的成功。”
馬尼拉德拉薩大學政治學和國際研究系教授胡裏奧·蒂漢基對《衛報》分析說，菲律賓的政治轉型過程並未對過去做出清算；相反，馬科斯家族受到有權有勢的人的熱情接待，社會精英和上流圈子積極擁抱馬科斯家族，將馬科斯家族視爲名流。
據《衛報》報道，菲律賓教育系統未能正確地討論馬科斯時代，這讓小馬科斯陣營提供了方便，他們得以利用社交平台重新塑造青年一代對老馬科斯的認識。
盡管“人民力量革命”運動終結了老馬科斯的統治，但馬科斯家族實際上從未真正離開菲律賓政治舞台。發表于《東南亞研究》的論文《民主制度之“踵”：家族式恩庇侍從關系與菲律賓政治》指出，菲律賓是一個恩庇侍從關系傳統深厚的國家，這種正式制度之外的非正式關系依托地方性的政治家族形成, 呈現出菲律賓政治生活的核心特征；家族政治削弱了選舉制度，也取代了政黨制度，讓政黨衰弱而碎片化。
即使是流亡夏威夷期間，馬科斯家族也未失去支持者。老馬科斯流亡期間，夏威夷人口衆多的菲律賓社群建立了“馬科斯之友會”（ Friends of Marcos）。在夏威夷，有著爲數衆多的伊羅戈地區移民，他們在夏威夷從事種植園工作。對這些伊羅戈人來說，馬科斯家族是同鄉的驕傲。
上世紀90年代，馬科斯一家回到菲律賓，更是在國內孜孜不倦地再造家族政治品牌。小馬科斯的母親伊梅爾達今年已93歲，仍在政壇發揮影響力。1991年獲准回國後，她參加了1992年和1998年的總統選舉，但均以失敗告終；1995年，她高票當選衆議員；2010年、2016年，她兩度當選衆議員。面對菲律賓反貪汙法庭2018年11月做出的貪汙罪判決，伊梅爾達有足夠的底氣視之爲無物。
小馬科斯和長姐艾美都曾擔任北伊羅戈省長，艾美的兒子曼諾托克（Matthew Marcos Manotoc）爲現任該省省長，並尋求連任。據菲律賓最大廣播電視公司ABS-CBN 5月9日報道，曼諾托克有望取得北伊羅戈省長選舉勝利。除此之外，小馬科斯的長子桑德羅也正參選衆議員，並有望當選。
據《時代》報道，許多現政府的支持者認爲，杜特爾特是唯一一個遵守了競選承諾的總統人選。相比之下，身爲本屆大選參選人的羅布雷多、莫雷諾（Isko Moreno）等講究自由主義政治理念的政客反而成了不接地氣的權貴代表。對選民而言，“人民力量革命”以後的菲律賓民選政府都未能改變菲律賓腐敗、停滯、貧窮的困境。盡管小馬科斯與杜特爾特之間也存在摩擦，但小馬科斯是本屆大選中最爲支持杜特爾特政治議程的一名候選人，也與其女兒——達沃市長莎拉·杜特爾特-卡皮奧結成了同盟（莎拉競選副總統），這被視爲杜特爾特路線的延續。
家族勢力根深蒂固、反馬科斯政客表現不佳、盟友杜特爾特家族聲勢浩大，這都讓小馬科斯等家族新一代成員有能量積極推動各界重新評估馬科斯時代。據日本共同社2017年10月報道，當時，小馬科斯公開地對菲律賓社會和學界對馬科斯時代的評價表達不滿，希望能以所謂的“真相”來對抗家族眼中的“修正主義曆史觀”。
面對馬科斯家族從國庫中掠奪了高達100億美元資金的指控，馬科斯家族宣稱他們在馬科斯當選總統之前便極其富裕，老馬科斯爲了祖國發展甚至自掏腰包以助力國家工業化。
“我們提供的不是所謂的版本，我們提供的將是真相。”小馬科斯在2017年說。他說，假使家人可以找到老馬科斯的完整日記，就可以展現當時的情況，證明馬科斯的決定和行動都是合理的。
據共同社報道，對此，菲律賓大學曆史學助理教授艾普麗爾·霍普·卡斯特羅（April Hope Castro）評價說，曆史的確沒有真實版本，只能通過適當的曆史研究來接近真相。然而，馬科斯家族始終拒絕承認老馬科斯曾經犯錯，這讓艾普麗爾·卡斯特羅無法相信小馬科斯能提供什麽“真實的故事”。任教德拉薩大學的曆史學家邁克爾·蔡（Michael “Xiao” Chua）也強調，只有在同時承認受難者敘述的情況下，才可以談老馬科斯的遺産。
最終，小馬科斯以2022年大選勝利實現了“王子的複仇”。據“拉普勒”報道，在一幅馬科斯家族支持者的畫作中，小馬科斯是一位騎著白馬的王子，等待著加冕。菲律賓馬尼拉雅典耀大學發展研究項目主任、社會學家科內利奧（Jayeel Cornelio）形容說，這幅畫就是小馬科斯家庭神話的化身：重新找回失去的寶物，實現其宏偉的計劃，更能體現天主教的救贖價值觀。
科內利奧表示，小馬科斯及家族的人生故事在天主教徒衆多的菲律賓有著強大的吸引力。
圖源：科內利奧推特
權力的遊戲？
隨著小馬科斯勝選，馬科斯家族已宣告“戰勝歸來”，但杜特爾特的時代尚未落幕。
雖然小馬科斯和莎拉的聯合實現了“北南同盟”的選票效果，但菲律賓的政治家族之間一直存在著“競爭又合作”的複雜關系。
“杜特爾特的影響力肯定會繼續，但必須與馬科斯家族抗衡。兩個政治王朝之間無疑會出現各種緊張局勢。想想菲律賓版《權力的遊戲》就能明白了！大佬之間很快會人仰馬翻。”華盛頓大學曆史系講席教授、菲律賓資深曆史學者拉斐爾（Vicente Rafael）告訴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
盡管女兒與小馬科斯結盟，但杜特爾特對小馬科斯的態度一直顯得撲朔迷離。杜特爾特一直未在公開場合正式宣布支持小馬科斯，甚至譏諷小馬科斯沒有能力擔任總統，是“被寵壞的孩子”。
據《菲律賓星報》去年12月報道，當時，杜特爾特還公開宣稱“有總統候選人吸毒”，這讓候選人紛紛展開毒品檢測，以自證清白。分析指出，杜特爾特這一言論就是在暗指小馬科斯吸毒。在杜特爾特的反毒戰爭議程獲得超高支持率的菲律賓社會，政治人物涉毒將造成顯著的負面效果。
代帆對澎湃新聞分析說：“作爲即將卸任的總統，杜特爾特在短期之內可能還保留一些影響力，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菲律賓的政治版圖遲早爲圍繞新的‘王者’進行組合。”
根據代帆分析，杜特爾特家族在南部地區擁有較大的影響力，在與其他家族聯盟的情況下，短期之類依然可以是菲律賓政壇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莎拉作爲杜特爾特的女兒，肯定是要維護和保護其父親的。而小馬科斯成功上位，也得益于幾個家族的聯合支持，其中也包括杜特爾特的暗中支持。而且，小馬在內政和外交的大選綱領與現行政策存在很多一致地方。”代帆說。他認爲，小馬科斯不大可能完全放棄杜特爾特的政治遺産。
責任編輯：胡甄卿 圖片編輯：陳飛燕
校對：丁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