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許振華
《菲律賓大選:馬科斯家族的曆史被改寫後邦邦有望成爲總統》、《在菲律賓,政治謊言的生態系統蓬勃發展》……這是許多西方媒體報道菲律賓今年5月9日全國大選時的論調。
6月30日,前總統與政治強人老馬科斯之子小馬科斯(昵稱“邦邦”)正式宣誓就任第17任菲律賓總統。宣誓日兩天前,菲律賓最高法院撤銷了民間團體對小馬科斯提出的“取消總統資格”請願;據菲媒報道,28日當天,小馬科斯對記者說,他已經不再有“後顧之憂”,因爲其競選總統的資格“不再有任何問題”。
當地時間2022年6月30日,菲律賓馬尼拉,菲律賓新總統小費迪南德·馬科斯在菲律賓國家博物館宣誓就職並發表講話。人民視覺 圖
一如民調預測,本屆大選中,總統候選人小馬科斯獲得超過3100萬張選票,搭檔小馬科斯競選的副總統候選人莎拉·杜特爾特則獲得超過3200萬張選票,二人均以超過半數的得票率戰勝各自對手。
然而,這場大選的結果讓許多國外觀察者——尤其是西方媒體——感到疑惑不解。小馬科斯如願勝選並宣誓就職,這也讓反對馬科斯家族的選民和活動家大感失望。
在2022年大選以前,菲律賓國內外鮮有人能預測到這樣的一天。選前,許多人給現年64歲的小馬科斯貼上了“總統二代”的標簽;他們還指控稱,小馬科斯當選總統意味著老馬科斯上世紀執政菲律賓21年間的腐敗、暴力與混亂將重新回到菲律賓。
一些媒體報道菲律賓大選時強調,隨著社交平台在菲律賓的蓬勃發展,“虛假消息”和“政治謊言”正重塑並危害著菲律賓的民主政治,小馬科斯的競選團隊和支持者多年來利用在社交平台上傳播有關馬科斯家族的“不實消息”,以此重塑年輕人爲主的菲律賓網民的曆史觀念,爲老馬科斯治理下的菲律賓鍍上“黃金時代”的光芒。
但在一些菲律賓本地學者和觀察者看來,這種解釋過于簡單。“只有在接收者本身就願意接受被灌輸的信息的情況下,所謂的‘虛假消息’才能起到作用。”菲律賓德拉薩大學政治學與發展研究系助理教授級講師、上海交通大學國際與公共事務學院公共管理博士生安東尼·勞倫斯·博爾哈(Anthony Lawrence Borja)告訴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
博爾哈主要研究菲律賓的政治參與、公民身份和民主理論,尤其感興趣政治心理學角度的分析。他認爲,菲律賓人對民主的理解頗爲簡單:投票,並由此獲得一個提供公共服務的政府。他對澎湃新聞說:“菲律賓人想要一些更好的東西:他們將老馬科斯時代和‘人民力量革命’一代(the EDSA Revolution)做對比,又將小馬科斯和‘人民力量革命’之後的政客做對比。小馬科斯提出的承諾吸引了選民,這是因爲菲律賓人對民主改革的一代政客感到失望,他才脫穎而出。”
在博爾哈看來,2022年大選的結果是曆史的産物,老馬科斯政權遭推翻後菲律賓新國家的建構並未如願走向成功,菲律賓因此留下了“曆史的債務”。“實際上,我並不認爲馬科斯家族及其競選陣營需要爲其當選負責,反而是自由派、民主派需要對此負責——這麽多年來,他們並沒有能很好地向菲律賓民衆解釋什麽是真正的民主。”博爾哈說。
當地時間2022年5月7日,菲律賓馬尼拉,菲總統候選人小費迪南德·馬科斯參加競選集會,其支持者歡呼。
政治家族的執念
“生活就像一個輪子,有時候你在輪子上方,有時候你被碾在底下。”菲律賓政治評論員、專欄作家、前國會議員政策研究助理盧西安·迪奧內達(Lucian Dioneda)在一篇政論專欄中引用了這句菲律賓諺語。
迪奧內達引用的諺語背後是馬科斯家族在菲律賓重回權力核心的曆史與現實。老馬科斯曾于1965年至1986年執政菲律賓,其政權後半期的高壓施政和鐵腕戒嚴引起國內外強烈不滿,最終演變成將其統治推翻的社會運動——1986年“人民力量革命”。
老馬科斯下台並流亡美國夏威夷後,菲律賓邁入了“後人民力量革命”(post-EDSA)的民主改革年代。因此,本屆大選前後,菲律賓國內不少學者、媒體與輿論向民調居高不下的小馬科斯連番開炮,將其崛起視爲馬科斯家族的“複辟”,更是對菲律賓民主制度的威脅。
大選後,一些學者和民間團體也曾試圖“亡羊補牢”。比如,約1700名菲律賓學者參與了一份名爲《捍衛曆史真理和學術自由的宣言》的聯署書,指責小馬科斯陣營篡改曆史、操縱虛假信息、抹殺了戒嚴法下“被掠奪和侵犯人權的個人和集體的創傷記憶”。曾接受澎湃新聞采訪的菲律賓曆史學者、美國華盛頓大學曆史系講席教授拉斐爾(Vicente Rafael)也參與了這一聯署。
這些努力試圖阻擋小馬科斯于去年開啓競選後掀起的“邦邦浪潮”,但未能如願,小馬科斯于本屆大選中的得票率更創下了1986年以來的最高紀錄。
馬科斯家族“凱旋”的進程並非一蹴而就,也非無迹可尋。2016年,小馬科斯參選副總統時的對手正是2022年總統選舉的另一熱門人選、代表自由主義陣營、旗幟鮮明“反馬科斯家族”的萊尼·羅布雷多。當年,小馬科斯拿下超過1400萬票,以26萬票的差距輸給羅布雷多,雙方差距不算明顯。今年5月,小馬科斯甩開投票率第二高的羅布雷多1659萬張選票,“一雪前恥”。
“更糟糕的是,競選期間,一些羅布雷多的支持者將馬科斯的支持者貶低爲被洗腦的蠢貨。這與強調虛假消息洗腦普通人的分析一樣,不是好的解釋方式。等到羅布雷多支持者意識到這樣的斥責論調無法團結更多選民時,已經太遲了。”博爾哈說。
實際上,上世紀80年代垮台後,馬科斯家族一直相信他們會重回菲律賓政治權力的核心。小馬科斯今年5月勝選後,許多人找出發行于2019年的紀錄片《造王者》(The Kingmaker)重新觀看。
在這部以老馬科斯妻子、小馬科斯母親、人稱“鐵蝴蝶”的伊梅爾達爲主角的紀錄片中,已步入耄耋之年的“鐵蝴蝶”本人面對鏡頭連連追憶,其丈夫老馬科斯是多麽地熱愛祖國菲律賓、並爲之奉獻一生,她作爲女性能斡旋于冷戰兩大陣營之間、周遊列國、開展具有魅力的“第一夫人”外交又是多麽“了不起的成就”。
同樣在紀錄片中展現的是馬科斯家族令人瞠目結舌的貪腐醜聞。“人民力量革命”後成立的菲律賓總統善治委員會稱,馬科斯夫婦侵占公款貪汙案的調查顯示,夫婦二人掌權期間總資産高達50億至100億美元,其贓款甚至不得不靠專設銀行來處理。
伊梅爾達豪言壯志,要讓菲律賓成爲人間天堂,但其靠納稅、舉債來“大拆大建”、“恩威並施”的發展模式也留下了許多爛攤子。比如,她心血來潮般將來自非洲肯尼亞的一批野生動物購入菲律賓,安置在卡拉依特島上;最終,這些與當地生態並不匹配的野生動物未能得到妥善的照顧,更持續侵占當地居民的生活空間。
盡管如此,這些醜聞不影響伊梅爾達以“菲律賓人的母親”自居。她的一大心願就是要讓心愛的兒子小馬科斯當上菲律賓總統,延續其丈夫老馬科斯于菲律賓創造的輝煌。
一些觀察者將小馬科斯2022年競選工程稱爲“王子複仇記”。據英國廣播公司(BBC)報道,馬科斯家族在其政治大本營北伊羅戈省的家族“行宮”已向公衆開放,其中的一間房間是小馬科斯的童年居室,裏面挂著這樣一幅畫:小馬科斯是一位騎著白馬的王子,等待著加冕。
據菲媒“拉普勒”報道,菲律賓馬尼拉雅典耀大學發展研究項目主任、社會學家科內利奧(Jayeel Cornelio)形容說,這幅畫就是小馬科斯家庭神話的化身:重新找回失去的寶物,實現其宏偉的計劃,更體現天主教的救贖價值觀;這讓馬科斯家族的複仇故事在天主教徒衆多的菲律賓有著強大的吸引力。
當地時間2022年5月10日,菲律賓首都馬尼拉,菲律賓聯邦黨總統候選人費迪南德·羅穆亞爾德斯·馬科斯慶祝勝選。視覺中國 資料圖
無法被清算的宿命?
盧西安·迪奧內達在其政論專欄中引用關于“輪子”的菲律賓諺語,是在诠釋馬科斯家族眼中自身的定位:回歸權力核心不是一種簡單的勝利,而是一種曆史的必然。
從伊梅爾達到小馬科斯,馬科斯家族的成員不斷用話語與動作來加強這一“宿命論”。據菲媒報道,小馬科斯6月30日宣誓時所使用的《聖經》是其父親1965年宣誓就職時的同一本《聖經》,菲律賓國家圖書館的社交平台帖文顯示,該圖書館在小馬科斯宣誓就職前特地爲這本《聖經》做了清潔工作。宣誓演講中,小馬科斯花費許多篇幅闡述父親執政時期的菲律賓是多麽的美好,而他將帶領菲律賓重回“黃金時代”。
小馬科斯演講時稱,菲律賓本是一片擁有無限潛力的土地,但是人民卻很貧窮。“但他(老馬科斯)可以有所成就,他的兒子未來也會做到!你們不會從我這裏聽到任何借口。”小馬科斯放言說。
分析指出,“後人民力量革命”時期,菲自由派陣營掌握了政治經濟權力後,仍長期堅持批判老馬科斯政權,卻並未能有效地改革菲律賓社會,處理積累多年的經濟和社會矛盾;更何況,自由主義陣營的許多政客來自本就有權有勢的傳統政治家族,這讓他們逐漸顯得虛僞與不接地氣。《外交官》6月13日刊登的一篇文章指出,許多投票給小馬科斯的選民已經厭倦了“腐敗的官僚”、“緩慢的進展”和“破碎的承諾”。
“某種程度上,盡管曾經掌握核心權力,但小馬科斯和馬科斯家族反而在當今政壇中顯得像是局外人。”博爾哈對澎湃新聞表示。針對自由主義陣營政治人物的言行不一與失責,小馬科斯將自己打造成能不與現狀同流合汙、能真正“團結”菲律賓以及帶領國家向前進的局外人。小馬科斯陣營及其支持者也據此爲充斥著政治暴力和法外處決的戒嚴曆史“翻案”,他們強調:自由派政治人物越是抨擊戒嚴,就越是在掩蓋他們的既得利益與裙帶網絡;所謂的“戒嚴受害者”大多數是咎由自取。
其實,博爾哈以及其他菲律賓政治觀察者並不認可馬科斯家族是局外人的判斷,因爲這一家族其實從未真正離開菲律賓的政治舞台。1989年,老馬科斯在流亡之地夏威夷檀香山去世。兩年後,時任菲律賓總統阿基諾夫人允許馬科斯家族回國。
小馬科斯回國後,于1992年在政壇複出。從1992年到2016年,他先後擔任衆議員、北伊羅戈省省長、參議員等職位,一直活躍于政治舞台。伊梅爾達回國後嘗試競選總統未果,但于1995-1998年、2010-2019年兩度擔任國會衆議員,一直到2019年才從政壇退休。小馬科斯姐姐艾美·馬科斯也曾擔任國會衆議員、北依羅戈省長等官職。
“‘人民力量革命’後的新政府允許馬科斯家族回到菲律賓並重返政治是很糟糕的決定,這讓他們有辦法持續地影響菲律賓政治,直到今天。”博爾哈說。
諷刺的是,小馬科斯所抨擊的問題實際上也源自其父親執政的負面遺産。小馬科斯競選時常說,在其父親執政的年代,菲律賓人不需要流落到海外工作,政府官員外訪時也能感受到尊嚴;在老馬科斯下台後,菲律賓人不得不紛紛前往國外尋找工作機會,國際聲望也一落千丈。菲律賓擁有著全球罕見的龐大海外務工社群,前總統阿羅約更將海外勞工形容爲菲律賓“新時代全球化勞動力的中流砥柱”。小馬科斯的言論頗能打動數以百萬計的菲律賓海外勞工與他們留守國內的家人的心。
然而,導致菲律賓人不得不尋求海外工作機會的因素,恰恰是老馬科斯時代所遺留下、而“後人民力量革命”一代政客所未能清算的問題:本地就業市場緊張、工業發展緩慢、工業産值占生産總值比重低、經濟結構不合理、貧困問題嚴峻……研究菲律賓經濟的清華大學國際與地區研究院博士生秦北辰在一篇文章中指出,從20世紀80年代以來,菲律賓的農業和工業占GDP的份額總體呈下降趨勢,只有服務業份額穩步上升,由1980年的35%左右到達了2015年57%的高位,且其服務業集中于國際呼叫、旅遊、休閑等服務業中低端。
秦北辰認爲,菲律賓是典型的“過早去工業化”(pre-mature deindustrialisation) 國家,缺乏可促進上下遊具備産業聯結、帶動大量就業的制造業;低端服務業主導的就業結構使勞動力的報酬低下,讓貧困問題難以得到解決。在他看來,正是老馬科斯執政晚期專注于鞏固自身脆弱的統治,而選擇與菲律賓衆多的寡頭和解,導致菲律賓無法像日本、韓國、新加坡等東亞鄰國那樣抓住産業轉移的曆史機遇。
待到“後馬科斯時代”的自由派政客上台的上世紀90年代,境外投資者更無動力向菲律賓傾注投資了。“就算馬科斯時代的工業化計劃許多都失敗了,但繼任的自由派政府也沒有做得更好。”博爾哈無奈地說。
雖然對于彙聚馬尼拉的自由主義圈子來說,馬科斯家族顯得不合時宜、格格不入,但該家族重返菲律賓後于政壇打拼三十年,在家鄉北伊洛戈省乃至美國夏威夷始終站穩腳跟。在菲北部的伊羅戈大區,馬科斯家族被視作給當地帶來發展和繁榮的家鄉英雄。冷戰期間,持強烈反共立場的老馬科斯得到美國大力支持;即使在“人民力量革命”期間,老馬科斯民望跌入谷底,美國仍以接待其家族在夏威夷流亡的方式表達善意。流亡期間,馬科斯家族還獲得了夏威夷人口衆多、且以同鄉伊羅戈人爲顯著存在的菲律賓社群的支持。
從老馬科斯掌權到下台,美國方面時常批評其家族政權的腐敗與政治暴力,但又往往留有余地。據美聯社報道,美國副國務卿舍曼6月訪問菲律賓期間與身爲候任總統的小馬科斯會面時強調,小馬科斯作爲總統擁有外交豁免權,因此他在任期之內可以無視美國法庭“藐視法庭罪”的判決,自由地訪問美國。據“拉普勒”7月3日報道,現任美國總統拜登已向小馬科斯發出訪美邀請。
對團結的迷戀
“當時代改變,新的一天一定會到來。團結在一起,我們將會崛起!”競選期間,小馬科斯陣營不斷重複有關“團結”、“前進”和“崛起”的口號。
在政治專欄作者迪奧內達筆下,“團結”是小馬科斯競選策略的核心。迪奧內達分析寫道,菲律賓正因新冠病毒大流行和疲軟的經濟深陷危機,而菲律賓曆史上一直流傳著“只有國民團結才能克服危機”的信念,小馬科斯據此將自身塑造爲可以提供“統一領導”、“將人們團結起來”的角色。
“菲律賓人已形成對‘團結’神話的迷戀。不同的人都能從這個詞中聽到他們想要的東西。因爲‘團結’這個詞足夠含糊,”博爾哈對澎湃新聞說,“菲律賓的教育本就不鼓勵辯論和求同存異。選民厭惡不同意見、討厭爭辯,沖突與不同意見被視爲是類似疾病的存在。他們只希望菲律賓是一個團結的國家,而這需要一個明確的答案、一個明確的領導人。”
在博爾哈看來,即使是傳統政治學理論中被認爲更青睐民主與自由主義價值觀的菲律賓中産階級,也更羨慕新加坡等鄰國依靠“遵守紀律”、“跟隨領袖”所達成的成就。
菲律賓知名政治學者雷米吉奧·阿帕洛(Remigio Agpalo)以菲律賓語中的“統領”(Pangulo)一詞總結菲律賓的政治特點。在阿帕洛看來,菲律賓的政治體制是一種“統領政權”(Pangulo Regime),如果國家和人民可以被看做是“身體”,“統領”則是這一身體的“隱喻性首腦”。根據這一體制,國家權力向“統領”——在現代菲律賓是民主政治下的總統——集中,民衆則直接和“統領”産生聯系,而不像西方民主政治那樣強調公私領域的二元對立。
博爾哈借用“統領政權”一詞向澎湃新聞分析說,菲律賓人有著某種“統領意識形態”(A “Pangulo” ideology),因此並不排斥菲律賓政府展現出來的威權主義色彩。“小馬科斯的競選團隊很好地利用了這一點。小馬科斯親切地對選民喊話說,‘你們的夢想就是我的夢想’。這句話當然是沒有明確意義的,但讓所有選民都可以感到他們和小馬科斯拉近了距離。”博爾哈說。
小馬科斯6月30日宣誓時,如法炮制地說:“如果你們問我爲什麽對未來有信心,我將回答你們,我有1.1億個理由。這就是我對菲律賓人的信心。”1.1億正是菲律賓人口數,小馬科斯一而再再而三地以模糊但是打動人心的說法拉近自己與支持者的距離。
反觀小馬科斯的對手,許多媒體——尤其是西方媒體——關注到了羅布雷多競選活動所掀起的“粉紅同盟浪潮”(Kakampink),強調羅布雷多的許多支持者是自願付出的年輕人,她成功掀起了一場草根自組織的浪潮。
“羅布雷多的競選活動也許提振(empower)了自己的支持者,但很難說對其他菲律賓人提供了支持。他們有著不少顯得過于精英主義的自我標榜,”博爾哈說,“實際上,小馬科斯的選民也會認爲自己在投票的過程中被賦權(empower)了。在他們看來,恰恰是羅布雷多這些自由主義政客讓他們被邊緣化、被遺忘。”
博爾哈分析稱,小馬科斯利用菲律賓“統領意識形態”的文化特點與選民拉近關系的策略,實際上在杜特爾特六年前的競選活動以及這六年的執政曆程中就發揮得淋漓盡致。
“近幾年的菲律賓經濟形勢並不理想,政府應對疫情的政策也很失敗,我國的國債越來越高,但這都不影響選民對杜特爾特的青睐。”博爾哈說,“杜特爾特常常批評自己政府的成員。在選民看來,杜特爾特作爲統領和他領導的政府是要區別對待的,錯誤都出在其他人而非杜特爾特身上。”
博爾哈分析說,正因如此,盡管杜特爾特執政期間菲律賓經濟結構未發生根本性變化、小馬科斯所抨擊的弊病大多由其父親埋下,也不會影響他們的支持者的熱情和忠誠。
迪奧內達也認爲,正是杜特爾特當選菲律賓總統的2016年,“後人民力量革命”時期的民主、自由價值觀系統宣告衰竭,民粹主義的崛起、國民對“法律與秩序”的熱衷取代了舊價值觀,並在杜特爾特的執政年間獲得鞏固。
當地時間2022年6月30日,菲律賓首都馬尼拉,馬科斯(左一)與前總統杜特爾特(左二)在就職典禮上敬禮。視覺中國 圖
不牢固的聯盟
盡管競選期間從未獲得時任總統杜特爾特的公開支持,甚至還被杜特爾特多次公開嘲諷,但小馬科斯除了吹噓父親的成就,也將自己塑造成“杜特爾特繼承人”的形象。宣誓演講中,小馬科斯誇獎其父親任內建造的道路、國家獲得的糧食産量比過往的任何政府都要多,而杜特爾特則是其父親之後所有政府中建造了最多、最好的道路的執政者。“跟隨這些巨人(老馬科斯和杜特爾特)的腳步,我們將持續建設下去。”小馬科斯在就職演講中說。
杜特爾特 視覺中國 資料圖
杜特爾特家族在小馬科斯問鼎菲律賓總統府馬拉卡南宮的道路上助力良多。去年11月,現任總統杜特爾特的女兒莎拉決定投入副總統選舉、與小馬科斯搭檔,分別來自菲律賓南、北方的杜特爾特家族和馬科斯家族實現“強強聯合”,小馬科斯在總統民調中從此長居第一。
暨南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院長、菲律賓研究中心主任代帆向澎湃新聞指出,“亞洲脈搏”(Pulse Asia)等菲律賓民調機構的調查具有較強的公信力。最終的大選結果的確印證了民調的預測。菲律賓當地媒體與學者分析說,小馬科斯和莎拉的聯合有力地實現了互補,幫助彼此補足了不同地域上票源的不足。
中山大學粵港澳發展研究院科研博士後林丹陽在一篇論文中分析說,菲律賓政治有著顯著的“家族式恩庇侍從關系”的特點,全國各大島嶼上政治家族林立,掌握著經濟、政治與社會上的權力,並于選舉政治中既競爭又合作。
“某種程度上,菲律賓選舉的確就是豪族之間的遊戲。所謂民主選舉的唯一意義就是讓菲律賓人能每過3年(中期選舉)或6年(全國大選)就感受一次能量。”博爾哈說,“其實,投票並不能代表民主,菲律賓國內也有少數地方的治理和施政覆蓋到了大多數民衆、有參政議政的過程,然而對大多數菲律賓人來說,投票就是民主的全部,所以選舉不過是爲這些豪族上台提供了合法性罷了。”
比起具體的政綱辯論,菲律賓政客之間往往顯得前後矛盾的表態與充滿“塑料感”的感情表達似乎更像是選舉活動中的主要內容。“隨著小馬科斯宣誓上台,這些政治肥皂劇和狗血的政客八卦已經沒有了意義。”一位不願具名的羅布雷多競選團隊成員對澎湃新聞表示。
在這位羅布雷多支持者看來,擺在菲律賓人面前的是嚴峻的經濟難關。“我們現在要專注于向前邁進,將我們的精力轉移到想辦法走出困境。由于投資者的信任度很低,菲律賓比索正在貶值,經濟受到了直接打擊,天然氣的價格也暴漲了。”他對澎湃新聞說道。
菲律賓曾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前高速發展,位列“亞洲四小虎”之一。後受國內政局與經濟動蕩和東亞金融危機等打擊,其增長勢頭大爲放緩。新華社報道稱,小馬科斯上任後,菲律賓仍面臨著三重挑戰:要彌合分歧、團結民心;要應對疫情、提振經濟;此外還要處理複雜的對外關系。
據新華社報道,菲智庫人民參政權研究中心政策研究負責人博比·圖阿松說,新政府需要在遏制疫情的同時,有效提振經濟,創造就業崗位,應對國內燃料和食品價格高企、政府財政承壓等挑戰。菲國家統計局近期發布的數據顯示,菲全國23.7%的人口仍生活在貧困中,失業率今年2月雖然回落至6.4%,但仍高于疫情暴發前水平。
雖然小馬科斯主張“團結”,但正副總統之間的罅隙似乎已浮出台面。比如,莎拉·杜特爾特一反常態,于6月19日在家鄉達沃市單獨宣誓就職新一任菲律賓副總統。她也希望能設立六個副總統衛星辦公室,並建立一個“永久的”副總統辦公室。莎拉本欲在新政府中擔任國防部長,最終獲得的職位卻是教育部長。
菲律賓曆史學家拉斐爾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說,菲律賓版的《權力的遊戲》即將在莎拉和小馬科斯之間上演。博爾哈也認爲,“人民力量革命”沒有改變地方家族主導菲律賓政治的格局。“現在台面上的家族是杜特爾特家族、馬科斯家族,還有在中間調停的阿羅約家族。”博爾哈說。
“但自始至終,菲律賓人都足夠現實主義。投票給小馬科斯只是一次嘗試罷了,他們沒有那麽幼稚,會以爲這次選舉可以徹底改造菲律賓。不管誰在總統任上,大部分菲律賓人都只是能勉強滿足溫飽而已。這是他們冒險支持誇下海口的小馬科斯的前提。”博爾哈無奈地向澎湃新聞總結道。
責任編輯:張無爲 圖片編輯:金潔
校對: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