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寫 | 南都周刊記者 陳銘
編輯 | 楊文瑾
被人販子拐走孩子的家庭,會失去兩次孩子,一次是被拐走時,一次是找到時。
這句無奈又心酸的話,放在孫海洋身上,如今看來成爲現實的只有前半部分——上周,孫海洋驅車1800公裏,在聖誕節那天把兒子孫卓從山東陽谷接回了深圳。
這意味著,一家人實現真正的團聚。而隨著孫卓正式開始在深圳一所公辦高中讀書,這個曆經14年57天人間悲歡離合的家庭,得以重建親情鏈接。
12月23日,山東陽谷縣,孫海洋夫婦接上孫卓,一家人啓程返回深圳。
一個失散兒子的歸來,一個殘缺家庭的重圓。這正是孫海洋所期盼的,做夢都想夢到的完美結局。
孫海洋說,這短短三個星期所經曆的一切,像是一場夢。
12月6日上午,深圳市公安局爲孫海洋和孫卓舉行認親儀式,此時距離他上次——2007年10月9日傍晚時分,最後一次見到兒子,已經過去了14年57天。當孫卓推開門,小跑著來到他和妻子彭四英面前時,孫海洋一把抱住孫卓嚎啕大哭。再次相見,兒子已經是一米七多的大小夥子。而他對兒子的印象,仍停留在被拐時的三歲半。
失散了14年57天,再見時孫卓已比母親高出一頭。(陳銘 攝)
于孫卓,當警察告訴他,這是他失散多年、一直在苦苦找尋他的親生父母,他也懵了。他一直以爲,他所生活的山東聊城市陽谷縣國莊村,就是他的家,他姓國,父親叫國某立,母親叫李某霞。
認親的第二天,孫海洋馬不停蹄帶兒子回湖北監利老家,和爺爺奶奶等家中親朋相見。
這是一場隆重盛大的歡迎盛會。當地本來不允許放鞭炮的,也破例了。村民們身著盛裝敲鑼打鼓舞龍慶賀,十裏八鄉的人前來道喜恭賀,孫海洋家20桌流水席款待。在監利,孫海洋找兒的故事無人不知。
第三天,12月8日,孫海洋遵照之前的承諾,從老家自駕出發前往山東聊城市陽谷縣,送兒子回學校。
兩個星期後——12月21日下午,他從深圳自駕1800公裏再赴陽谷,第二天深夜11時,出現在孫卓就讀的學校,在接到孫卓短暫停留後,從學校側門直接離開。
返深途中路過江西,孫海洋特地帶妻兒在廬山遊玩了一圈。
接回孫卓,在深圳龍華的家中,看到身邊影形不離的兒子,孫海洋才敢真正相信——失散了14年之久的兒子,這次是真的回來了,真的就在他眼皮底下。
他,終于可以睡個踏實覺了。
即便在認親儀式上見到兒子,他始終還是不敢相信,這幕在他腦海裏回旋了不知多少次的相見鏡頭,終于成爲現實。這些天“每天睡得很淺,只有四五個小時,醒來感覺像做了一場夢。”孫海洋描述他找到兒子之後的狀態,高度興奮,非常開心,人一點都不困,精神抖擻,走路帶風的那種。
深圳市公安局刑偵支隊打拐民警盧保磊,一個月前通知他來公安局坐坐,聊聊孫卓被拐案的進展情況。6年前,盧保磊接手孫卓被拐案,行程幾十萬公裏,跑了26個省份。
打拐民警盧保磊。(陳銘 攝)
孫海洋看到一個和以往全然不一樣的“保哥”,神神秘秘,臉上挂著以往少有的笑容,神態輕松自在。
“我兒子是不是找到了?”他問。
“沒有啊,還在找。” 但這次,他憑借和“保哥”打交道多年的經驗感覺到——希望就在眼前。
就在前不久,孫海洋去深圳市公安局送錦旗時,盧保磊方才告訴他:其實那次叫他來,孫卓已經被警方找到了,找到那天,陽谷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他們還拍了視頻留存證據。但因爲還有一些法律流程要走,所以暫時保密。盧保磊說,警方辦案,講的是證據和事實。
認親之後,幸福的感覺來得太突然,孫海洋有點懵,甚至有點多疑——兒子真的找到了嗎?這個美夢,會不會破滅?
“不要疑神疑鬼了,兒子不是在陽谷上學嗎?”妻子彭四英嗔怪道。他打開手機,看到微信裏和兒子的對話記錄,方才放心。
孫卓找到了,大家族建了一個微信群,群名叫“統戰部”,寓意團圓實現。在群裏,孫卓幾乎不說話,這些天來唯一的一次,弟弟孫輝洗碗做家務,孫海洋拍了個視頻發在群裏,孫卓發了個點贊的表情包。
對于孫家的每個人,孫卓毫無疑問是陌生疏離的,但是,這個18歲的大男孩,正在以自己的方式,慢慢融入家庭,融入大家庭。
深圳,陽谷,相隔1800公裏的時空距離已經跨越,但孫海洋和兒子中間,還隔著一道親情上的時空距離。兒子的成長,他缺席了14年57天。放心不下,他只能通過兒子的班主任老師了解其近況。
“再過些天,一家人可以給孫卓過18歲生日了。”孫海洋說。
孫海洋19歲就出門做包子,之前在湘西永順開店好幾年,2007年,他聽說深圳比較容易賺錢,也有不少先來的老鄉在開包子店,就帶了老婆彭四英來到深圳,在南山區白石洲村口附近盤下這個包子店。
2007年10月9日傍晚,由于包子店剛開實在太忙了,孫海洋又累又困,稍稍打了個盹,等睜開眼就發現三歲半的兒子不見了。
在深圳還沒站住腳,就被命運給了當頭一棒。自此,孫海洋踏上漫漫尋子路,跑遍全國,行程幾十萬公裏。住在白石洲的人也都發現,這家包子店挂上了一個醒目的大招牌:懸賞二十萬,尋兒子店。
兒子被拐後,孫海洋把包子店改爲尋兒子店。(陳銘 攝)
被騙過,吃過苦,被人趕出來過,孫海洋說,真正的苦難折磨,比以他尋子曆程爲原型的打拐題材電影《親愛的》,更爲心酸痛苦。他的母親,爲了找孫子,差點死在路上。
有次有個線索說他兒子在某地,他連夜坐火車趕去,在一所學校門口等了幾天,終于見到疑似他兒子的那個小孩,他情不自禁沖上前,對方嚇了一跳,發現不是。這種經曆,孫海洋上演了不下幾百起。有時,偷偷從別人家門縫觀察大半天。每個線索,都不放棄,農村城市,寒來暑往,日複一日。
“我一直覺得孫卓總有一天會找到,所以一直生活在希望中。14年來,一路在希望中熬過來,從沒動過一絲悲觀的念頭,幾百次的尋找,幾百次的撲空,從來沒有麻木過,絕望過。”
兒子丟了,孫海洋的性格也變了。
2010年,爲方便找兒子,孫海洋學會了開車,買了一輛便宜的二手車。
如今,孫海洋開車,無論怎麽擁堵,他也不會表現出一點兒急躁,一副好脾氣,天塌下來也不是多大的事。而這不是以前的他,不是兒子沒有被拐之前的他,那時的他,年輕氣盛,心高氣傲,一點看不順眼的事情,都要大發一通脾氣。
一方面,來自找兒子的壓力,一次次的希望,又一次次的幻滅。一方面,來自家庭的矛盾。妻子經常怪罪他,沒把兒子看緊,導致兒子被拐。孩子剛丟的半年裏,兩人吵架不斷,硝煙彌漫。
有一天,彭四英突然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刀,跪在他面前放聲痛哭,“孫海洋,你殺了我吧,我不想活了。”
他著實被嚇住了。
當時,10歲的女兒孫悅就躲在房間,不敢出來。他擔心女兒在這種家庭環境下, 會留下心理陰影。
在最嚴重的這次沖突之後,他徹底變了,遇事主動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與妻子也不再爭吵。“如果我再不把脾氣改了,要出人命的。”家庭矛盾會越來越嚴重,甚至面臨瓦解崩潰。
在找兒過程中的一次次受挫、碰壁,也讓孫海洋醒悟過來,必須要改變自己的脾氣、性格。找兒路上,經常要低聲下氣求人,要更多地求助社會力量,各方力量,容不得自己的臭脾氣。
找兒子需要錢,小孩讀書也要錢,這些年孫海洋相繼開了兩家包子店,同時,還和別人包租出租屋當二房東。孫海洋算了算,這些年,找兒子至少花了一百多萬元。
在孫家陽台,至今還有一萬多份沒有張貼出去的尋人啓事,厚厚一大摞。
孫海洋家陽台上還有一大摞尋人啓事。(陳銘 攝)
其實,孫海洋曾經與山東聊城陽谷,失之交臂。
2011年,他從深圳出發,前往山東濟南、臨沂、聊城一帶尋兒。他接到線索:聊城一帶有三個被拐男孩。但到達後,一一核實發現,年齡與孫卓對不上,不吻合。
這是他離孫卓最近的一次,僅有25公裏之隔。
“找孩子真的太苦了。”孫海洋向南都周刊記者回憶說。每次收到線索出去尋找,往往沒有結果,回到家最害怕看到家人失落的眼神。有時會在外面待很久,等家人睡了再進家門。“每一次希望破滅都感到很痛苦,身心疲憊。”
尋親路上,孫海洋見慣了太多悲劇。一些家庭因爲孩子被拐而支離破碎,有的爲了找孩子破産借貸,還有個別的因爲絕望自殺。有的人年紀大了漸漸不找了,不是因爲他們不想找了,而是真的找不動了,這些人因爲常年奔波在尋子的路上,身體出現了問題……
兒子毫無線索,孫海洋有時想,只要兒子還活得好好的,也就心滿意足了。
事實是孫卓的“養父母”,從小對孫卓疼愛有加,可以說是溺愛。家務活農活不讓他伸手,好吃的都讓給他吃,兩個姐姐只有看的份。別的家長都是一根一根給自家孩子買烤腸,孫卓的“養父母”一次買十根。
認親時,孫卓給父母帶來一些山東特産花生。孫海洋馬上反應過來,這些土特産應該是兒子的“養父母”張羅准備的。從這點可以看出,這家人並非十惡不赦的壞人。雖然,孫海洋並不打算見“仇人冤家”。
見到孫卓後,他說:“我們家是做包子的,你知道嗎?”
兒子說不知道,一點記憶也沒有。他只知道自己從小吃山東饅頭長大。孫海洋釋然了——這樣也好,孫卓的童年沒有陰影。
見到兒子,孫海洋很欣慰,兒子很懂事,很善良,話不多,老實本分。認親第二天帶他回湖北監利老家,親戚紛紛給了紅包,加起來大概有好幾萬元。孫海洋建議兒子把這筆錢存起來,辦張銀行卡。兒子驚訝地問他:爸爸,銀行卡是什麽?
孫海洋頓時心酸了。兒子在被拐人家國某家封閉保守的家庭環境中長大,很多東西他都不知道。他估計兒子去的最遠的地方,都沒出過陽谷縣城。
而他對大女兒、小兒子,放假就帶他們出去玩,見識外面的世界。對于孫卓,他虧欠太多,只能以後慢慢彌補。從陽谷回深,路過廬山遊玩,算是他的一次補償。
孫海洋一家舊照,那時還沒有小兒子孫輝。
他沒有勉強兒子選擇跟他還是跟養父母生活。雖然從內心來說,孫海洋希望兒子能回深圳,一家人在一起生活,但又怕增加兒子的壓力。在送兒子回陽谷讀書的路上,他試探著問兒子:深圳,還是陽谷,你到底心裏是咋想的?
孫卓思考了一下說:我想回到深圳,那裏有學校讀書嗎?
孫海洋答複兒子,回深圳第一件大事就是去幫你找學校。並告訴他,陽谷這裏有你的同學和小夥伴,還有姐姐,以後放假,過年過節,都可以經常回去看望他們。
父子倆談話,只小學畢業的孫海洋問孫卓,其實爸爸並沒有把讀書看得很重要,爲什麽陽谷這邊這麽重視?孫卓說:他們那裏很貧苦,不讀書出不了頭。
被打拐民警帶回深圳認親,第一次坐高鐵,第一次看到高樓大廈,孫卓,這位鄉村少年,第一次來到大城市。
在陽谷,孫卓說了一番話,感動了在場的每個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有人覺得我該留在深圳,有人覺得該回到山東,他們不管理不理解我,我都沒有權利去改變他們的想法,即便他們說了一些不中聽的話。我在兩邊父母這裏都受到滿滿的愛,親生父母找了我十多年,非常辛苦,養父母養育了我十多年,也很辛苦,那邊的朋友、回憶這些東西都不是一時半會能割舍的。關于我是回去還是留下,一時半會讓我作出決定,對于我來說其實有點困難,我還需要再考慮一下。現在多了一個家,這邊是我的父母,那邊也是。”
以往,從買家手裏找回孩子之後,很多家庭會面臨著孩子跟買家更親,跟自己的親生父母反倒處成了陌生人的情況。“養恩”大于“親恩”,屢見不鮮。
劉德華主演的打拐題材電影《失孤》,其原型郭剛堂,在找到失散24年的兒子郭新振後,其兒子選擇留在養父母身邊。
今天,打拐電影《親愛的》4個原型家庭3個已團圓,唯原型之一杜小華還在苦尋兒子的路上。
杜小華(右)的孩子杜後琪2011年3月6日在內蒙古包頭失蹤,當時6歲。
最近,孫海洋有時半夜三更還接到電話,那頭傳來女人的哭聲。孫海洋就一直聽著,對方哭夠了,把電話挂了。電話那頭是找兒的家長。“我也半夜哭過,所以感同身受。”不發泄出來,會悶死的,哭出來,心情就好受些。
兒子回來了,彭四英最近在學做山東大餅和山東菜。有著一身做包子手藝的孫海洋,也在琢磨如何做出香噴噴的山東大饅頭,讓兒子延續山東陽谷的生活習慣。
這幾天,他還在周邊找房子,現在租住的這套兩房小了點,他要租個大點的四房,三個小孩一人一間。
姐姐孫悅,遠在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攻讀碩士研究生,即將畢業。
弟弟孫卓,開啓了在深圳的高中學習生活,即將迎來18歲生日。
弟弟孫輝,在龍華讀小學四年級。在哥哥孫卓被拐後,孫海洋夫婦又生了一個兒子,輝諧音回,名字是時任公安部打拐辦主任陳士渠取的。
孫海洋想,如果孫卓沒有被拐,他的人生應該跟姐姐一樣豐富多彩吧,他應該是另外一個性格的人吧。但人生沒有如果。
孫海洋准備再多開幾家包子店。找孫卓錯過很多機會,沒有精力把生意做大,如果不是兒子被拐,他當年就准備開包子店連鎖品牌的。
他的老家湖北監利,是著名的包子店品牌輸出地。當時和他一起到全國各地開包子店的湖北監利老鄉,如今很多人的生意已經做得很大,最多的有上百家連鎖店,成爲富甲一方的包子大王。
隨著兒子回到深圳正式開始上學讀書,孫海洋在微博上說不再對外發布孫卓的最新進展消息,並希望媒體多關注其它還在尋找孩子的家庭。
這個失散14年57天的家庭,正在慢慢回歸生活正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