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該被遺忘的“三線人”
—–錦江廠調研有感
2013年3月22日, 成都,晴。
初春的蓉城,並沒有我想象的那般溫暖。剛步入雙流機場,打開手機,就聽到諾基亞經典的短信鈴聲。
“小陳,一路是否順利?到成都即來電。”行前,倪老師說會在成都接我,這時候想必他已經在等我了。能與倪老師結識,是我的幸運。
研究“三線人”,最困難的地方,莫過于怎樣接觸到他們。三線建設已經過去四十余年,當時意氣風發投身大西南、大西北的姑娘和小夥,如今大多已近古稀之年。按照中央“靠山、分散、隱蔽”的布局方針,這些人大多居住在偏遠的山區。雖然在八十年代,部分廠址遷至臨近的縣市,有些職工在退休後,也返回大都市生活,但是他們中的大多數,依然留在了那片他們曾經爲之奮鬥的土地上。隱秘的生存環境,給研究者帶來的是極大的挑戰。還在新加坡的時候,我嘗試著在網上搜索這些人的蹤迹。沒想到,竟然就看到了倪同正老師的博客。倪老師已退休十多年,在這十多年裏,他並沒有像其他退休職工那樣,打打麻將,溜溜狗,安度晚年。爲紀念他們曾經的輝煌歲月,他協助廠退管站動員身邊的廠內職工,以個人經曆爲依據寫一些回憶錄。沒想到,這一寫,就成就了今天的三本書和一本畫冊。
油菜花後是廢棄的家屬區
“倪老師您好!我是小陳,剛到成都,正在取行李。咱們在哪裏見啊?”“小陳你好!你搭機場巴士,坐到成都火車北站。我在那裏等你。然後咱們再從五塊石長途車站,去彭州。我穿著白色夾克,黑色褲子。”彭州市,如今已經是成都下轄的一個縣級市。從成都市區坐車到彭州,大約需要一個小時的時間。我不知道倪老師什麽時候就到了成都市區,只是我的飛機在8點就起飛了。當倪老師笑著走近我時,我才發現,他瘦骨嶙峋,但精神矍铄。幾句寒暄過後,他帶著我向公共汽車站走去。成都北站,同全國各地的火車站一樣,人潮洶湧,且雜亂無章。倪老師走在前面,穿梭在人群與馬路間,步伐矯健快速。拖著箱子跟在後面的我,還真是有些吃力。很快,我們就坐上了前往彭州的長途汽車。車行二十分鍾後,我們駛離市區,迎來片片農田。就在這時,我收獲了此次旅程除調研外最大的驚喜——漫山遍野的燦燦油菜花。我知道婺源爲此而聞名,也曾爲之心馳神往過,可沒想到,有時候的幸運就是來得這麽意外。倪老師告訴我,這個日子的溫度漸漸高了起來,油菜花已經不是最美的了。我哪裏還敢奢求更多,只忘情地沉浸在這片希望的金黃之中。邊談天邊欣賞四下美景,時間不覺地過去,很快我們就到了彭州。告別了成都這樣的大都市,來到彭州,倒也別有一番趣味。坐著三輪敞篷摩的,我們來到一片居民樓下。倪老師告訴我,這片樓,是汶川地震的災後安置房。
汶川災後在彭州的重建房
他們以前住的房子,在山腳下,受地震影響,已經不能住了,這才搬了出來。進入倪老師的家,一套三室的房子,不大,總共不到80平米。水泥磨地面、紅絨布罩的老式彩電、綠皮雙層開冰箱、腳蹬縫紉機、紅白回力鞋……你說,現實生活中,我們會穿越麽?我覺得,我真的穿越了。回到了自己的幼兒園時代。倪老師是上海人,70年代初,爲了“讓毛主席睡好覺”,來到這片土地。他們從修建職工宿舍開始,整個廠區都是靠自己的雙手,一點點蓋起來的。他告訴我,他們廠以前是全國同行業的領軍廠,全國最先進的兩台機器,有一台就在這裏;他告訴我,他們廠那些年的年終獎金,讓別的廠家豔羨;他告訴我,他們廠的管弦樂隊,在成都地區的廠礦中好數數的;他還告訴我,他們的食堂在這一帶是出了名的好,食堂飯菜票甚至可以作爲這一地區的貨幣使用……講這些的時候,我看到倪老師眼中的那種自豪,仿佛眼下的時光,又回到了從前,回到了那個熱血建設的年代。
倪老師的家具,電視、電視機櫃、縫紉機
所有的輝煌,在一聲長歎中結束。說到2003年的破産,倪老師不勝惋惜,感慨良多。他說,經濟轉軌的原因,市場的因素,領導的決策,這垮是不可逆轉的了。可是想到曾經搞得那麽好的廠子,一下就沒了,心裏依然很不是滋味兒。其實,讓我心裏更不是滋味兒的,是他們如今的生活境況。從上海到彭州山區,從青年小夥到遲暮老人,他們實實在在地爲“三線”作著“三獻”——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可是如今的他們,又有誰還記得。
家具二,沙發,茶幾,冰箱
落葉歸根,是中國人根深蒂固的觀念,而這些已經退休的職工,想要回遷祖籍,卻成了難中之難。的確,上海等地政府,在政策上已經允許退休三線職工回遷戶籍。可是,這些人的待遇,卻依舊要按照工作地水平發放。拿著一千多塊錢的老人,如何能在上海買房、生存?“想回,回不去啊!”這是他們跟我說的最多的話。思想解放三十年,曾經那些民族主義與個人崇拜,漸漸蛻化爲個體意識的覺醒。而這些老一輩的奉獻者,當人生步入暮年的時刻,更關懷于身邊的情感。所以,曾經的三線工廠,之于他們,是青春的紀念,是輝煌的記載,更是一種價值存在感的象征;而曾經的三線工廠,之于我們,是一代人用個體的犧牲,成就的一段國家曆史,記錄的一段黨國政治。也正因爲此,我們的人民,需要記住還有過這樣一群先輩;也正因爲此,我們的政府,需要對曾經的他們負起應當負起的責任。入川幾十年了,倪老師保留著上海人吃黃酒的習慣。溫好一壺酒,兩碟花生米,我們幾乎徹夜長談。微醺間,默念起牆上倪老師所作的《訴衷情》,而我的眼前,又浮現起白日裏那黃燦燦的油菜花。
古來壯志幾人酬,
夢斷方始休。
駒光鴻影掠過,
白發爲誰愁。
挂長铗,
邀高朋,
暢雲遊。
峨頂觀日,
松下問禅,
江上泛舟。
作者簡介
陳超,男,1985年生,河北石家莊人,2004-2008 廈門大學 公共事務學院 政治學系畢業,2008-2010 北京大學 政府管理學院 政治經濟學系 獲碩士 ,2010赴新加坡國立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 政治學系 在讀博士 ,2015年于新加坡國立大學獲得政治學博士學位,2015年1月起就職于國家“2011計劃”兩岸關系和平發展協同創新中心,廈門大學台灣研究院,助理教授。文章發表于《複旦學報》、《廈門大學學報》、Labor History等國內外著名學術刊物。主要研究方向爲工人政治、抗爭與社會運動、質性研究方法。其以錦江廠爲研究案例的博士論文【帶標簽的群體:一個三線企業的社會結構】發表在英國雜志《勞動史》第57卷,2016年第5期,第671-694頁
附錄倪同正:《陳超赴錦江廠調研小記》
3月22日中午在成都接到小陳後即回彭州,行李放下,即去退管站查資料,花100元購買了一套四冊《錦江歲月》,與陸仲晖交談了解有關情況,他對我廠退管站肩負的多重職能深感驚訝,認爲陸站長是個能人。當晚我與小陳講解錦江四本書,推薦有關文章,並送了一本錦江廠志給他。他當晚1點半才關燈。
23日在小區外1公裏處的農家樂桂香苑開座談會。早先就已通知了幾位同志前來開會,氣氛熱烈,尤其是80年代工廠企業整頓後機加工車間的“定額風波”引起小陳的極大興趣。中午小陳買單,花了300多元。當晚,李和清請客,非常豐盛,曹靖華也在請之列,但李和清只顧跟小陳交談,別人也很少插嘴。這天酒喝得不多。
24日,李和清、葉夫義夫婦開車送我們(陸寶根也同行)到老廠參觀,實地考察,廠區未去。10點半去中和廠“駱駝”家,主要與他父親交談,了解913建廠及生産情況。12點許告辭,“駱駝”陪我們參觀913廠區。完後我們一行去關口李和清的朋友飯館吃飯,李和清買單。飯後驅車去白水河。這天天氣很好,由于是周日,清明將近,掃墓的人很多,關口馬路上停滿了車輛,湔江河灘上也有許多遊客在搞野炊,白煙缭繞,歡聲朗朗。
進了白水河地界頓覺氣溫涼爽,看了小魚洞地震遺址後到湔江、岷齒尋找二廠遺迹,拍了一些照片就打道回府。
返途中在小魚洞附近的龍漕溝停車,葉夫義介紹他當年在這裏插隊落戶二年多的知青生活,他被招工進錦江廠報到的那天清晨,鄉親們打著火把(那時農民用不起手電筒)翻山越嶺走了3公裏多山路把他送出山溝的情景至今曆曆在目。到彭州後李擬請我們吃晚餐,我們說還有很多事要做,他們把我們送回普照苑就回去了。真感謝這對熱心夫婦,使我們方便了許多。
喊寶根去是請他到三村拿鑰匙開王明康家門的。讓小陳看看當年支內人員回城後舍棄在這裏的家具用物,從而體察二次遷徙的三線人的辛酸經曆。不想一路上小陳與寶根談得很投機,二人約好翌日再談。
25日上午,小陳去寶根家采訪,中午小陳與寶根一起來吃飯。下午,我又與小陳騎自行車去彭州中和新城拜訪張恩儒、楊國剛二位老人,進一步了解中和廠工人生産活動的一些情況,二位老人有點謹慎,作了一些介紹,五點許返回。
當晚我與新都王朋聯系,明日到新都采訪他與曹永林。
26日8點半,我們乘小區班車去彭州客運中心,心急之中我忘了帶昨日預購的去新都的車票,川號手機因充電也拉在了家裏。補票上車,10點半到新都曹胖子家,小陳與這位當年擁有500多人曆經三位正職主任(石全志、馬萬盛、劉仲嶽)的偶件車間管生産的車間副主任攀談起來,曹胖談笑風生,诙諧幽默,俨如當年在車間與大家嘻嘻哈哈的樣子,讓小陳大開眼界。11點許,我借老曹電話打給王鵬,他還在打工,已打了無數個電話給我沒有回音,見訊趕來。用椒鹽普通話向小陳解釋當年機加工車間的定額風波,曹胖也在一邊分析補充,小陳覺得收獲甚豐。中午,王鵬請我們到飯店用餐,曹胖帶了一瓶“錦江魂”酒,王因開車,滴酒不沾,曹胖心情不錯,一人喝了半斤多,我與小陳也喝了不少,一瓶完了,老曹意猶未盡,又叫王朋拿來一瓶,他又倒了不少,我們勸不住,又飲了一些方始罷休。飯畢,老曹腳步蹒跚,堅持要送我們去鍾樓車站。說難得碰到小陳這樣的小夥子,一定要送到車站。一路不停囑咐小陳,將來當官了一定要對老百姓好,當教授的話要多爲基層的工人說話,從飯桌到車站,至少說了10幾遍,老曹面醉心不醉啊!
下午五點到家,我與小陳似也有醉意,二人倒頭便睡,七點才醒,我已煮了稀飯,炒了一個烏筍絲,將就吃了,又與小陳就他的博士論文的主題交換了看法,11點才收拾洗澡休息。
27日上午,我把小陳送上去成都的車子,他要在成都會幾位老師,然後去重慶、西安等地的三線企業繼續調研,爲他的論文搜集資料。至此,小陳在川的考察暫告一個段落。
小陳對三線前輩們的熱情接待深表感激,在成都落腳後發短信給我對大家表示衷心感謝。
不管小陳的研究會取得怎樣的成果,但他能把目光投向三線工人這個群體,我們還是感謝他的這個心意。
倪同正 2013-3-27
陳超的回複
今天
從彭州回到成都,幾天在彭州的調研相當充實。同各位師傅們聊天,與其說是了解情況,更不如說是讓我全面地受教于各位前輩。當我真正走到現實中去的時候,才發現原來坐在教室裏的遐想,很多真是“瞎想”啊。剛剛看完倪老師對我這次調研全過程的“實況轉播”,也看到了很多前輩們的回帖。很感謝大家都我的支持和鼓勵,更感謝各位對我的鞭策和建議。說句老實話,作爲研究者,肩上恐怕實在擔不起改變現實的重擔,而我能做的,或許也只是盡力去發現現實、解釋現實並傳播現實。的確,研究者對現實的考察,最終通常難以被轉化爲政策的變革。然而,短暫幾天的學習,就已經給我帶來了太多的感動,太多的震撼。時代的變革,總會衍生出一代人的特征,非身處彼時彼刻而不能領會其中滋味。我不敢說,自己已經設身處地的體會到了前輩們當時的艱辛,但是我卻能夠看到幾乎犧牲了一切的你們,在當下是過著如何的生活。很多很多,我沒有說,其實,我都記著。
對各位師傅的幫助,再次表示感謝!對倪老師的謝意,我更不知道該如何表達!
期待與各位的再次相見
free陳小超2013-03-27 23:12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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