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著博士頭銜,離開象牙塔後的女孩們,迎來的生活並非如普通人想象那樣光鮮:她們有的四處投簡曆,屢屢遭拒;有的試圖回到象牙塔,求一個教職的編制,競爭激烈卻遠超想象;有的如願獲得了編制,卻陷入無盡的內卷,身心疲憊;有的甚至付出了失去家庭的代價…… 本期《中國人的一天》,將在5位女博士的自述裏,看見光環背後的一面。
曆史學博士Amber在海邊放松心情,她在6月接到了丈夫的離婚電話。
講述人:Cindy,北大文科學士,牛津考古博士。
“我們的社會是不是産出太多沒用的文科博士了?”
2014年7月,我從北京大學畢業,前往英國讀研,專業是我一直心念念的考古學——雖然在本科選修過考古課程,但我從沒接觸過真正的考古工作。
我喜歡看《藏地密碼》,喜歡電影《英國病人》裏面的艾馬殊伯爵,一個英俊的學者,和美麗的凱瑟琳一起,在北非的洞穴參觀壁畫,互生愛慕。可以說,我對考古的興趣,很大一部分由那些浪漫的想象構成。
4年後,我拿到了牛津的考古博士,而且和艾馬殊伯爵一樣,專門研究中東北非的文物。我以爲從此會一頭紮進一個神秘的、充滿異域風情的阿拉伯世界,但實際上,畢業後的生活,和文學、影視作品中的完全不一樣。
Cindy在歐洲中世紀的墓地旁爲美國同事拍照留念,這是她們親自參與挖掘的考古點。
用一個字概括我2019年博士畢業後的生活,那就是“漂”。
從倫敦漂到上海、從畫廊漂到策展公司,期間也申請過教職和博士後……對未來,我似乎沒辦法看得更遠。
大部分博士畢業後,第一選擇是做學術,但我卻想逃離這個圈子——我寫的論文、做的研究,主題都非常窄,好像該有的考古發現都有了,該寫的也都寫了,我們這一輩的考古人,只能有技術地炒冷飯。
爲此,我投過一些拍賣行的工作,面試了幾家都被拒了。被拒的理由,說好聽點是“學曆超越了崗位需求”,直接點的面試官會告訴我,這些崗位更需要銷售型人才,比如去客戶家,說服他們把藏品委托給拍賣行出售,我的學術背景在這裏並沒有優勢。
後來,我在倫敦的一家畫廊找了一份兼職。因爲工資不高,爲了省錢,我和另外兩個女孩一起在倫敦南部租了個房子,是那種有很多廉租房且中國留學生都不太敢去的街區。
我還是很高興,因爲終于經濟自立了。只不過這種熱情持續時間不久,工作兩個月後,我還是放棄了,我理解了拍賣行面試官說的話:做學術的人,很難適應商業的邏輯。
Cindy 博士第二年拍攝的牛津校園的夏天。
再後來,通過朋友介紹,我加入了一家策展公司,做一些文物推廣的工作,雖然工作不那麽商業和逐利了,但待遇也差很多,年薪不到3萬英鎊,在倫敦的白領中是屬于較低的。
工作了半年以後,我受邀去卡塔爾參加一個學術會議。那次旅程讓我重新燃起了對學術的興趣。會議結束後,我開始給高校投簡曆,有教職也有博士後。沒想到趕上2020年疫情爆發,很多學校的基金縮減,崗位被砍,我的申請也石沉大海。
再後來我的英國簽證過期了,我只能在疫情的混亂中匆忙回國,一邊給同一家策展公司遠程打工,一邊繼續申請,繼續海投。美國、葡萄牙、英國、德國、瑞典、阿聯酋、新加坡、土耳其……能投的國家我都投了。
在我參加閨蜜的婚禮、做伴娘的前一晚,我還在投簡曆。我面臨的競爭非常激烈——同年從牛津畢業的博士就有二三十個,更別說其它學校的。相比之下,全球招的考古教職坑位又有多少呢?
博士畢業就能找到教職基本是不可能的。我常跟同行或閨蜜吐槽,我們社會是不是産出了太多像我們這樣沒用的文科博士?産能過剩了?
工作半年後,Cindy去卡塔爾參加學術會議。
到2021年初,我收到了3個博士後的錄取通知書。經過漫長的折騰和等待後,我已經很滿足了。但緩過神來一想,我對學術的道路再次望而卻步了——因爲博士後的合同都非常短,就一到兩年,感覺是從一個爐子到另一個爐子裏繼續炖,最終還是要等教職的坑位。
博士後的年薪也不高,牛津劍橋也不過一年2-3萬英鎊,國內的知名高校也差不多。
讀書的時候。我對錢不太關心,工作了以後才發現,成年人經常要爲了錢點頭哈腰,擺低姿態。前幾天我約的一個客戶放我鴿子,我一個人在咖啡館傻傻等了3個小時,但有什麽辦法呢?
我希望疫情早點過去,看看有沒有在中東的教職,畢竟那邊待遇好,和我的研究又對口,科研的壓力也沒有歐美高校那麽大。
現階段繼續做社畜吧,等待更好的選擇出現。
講述人:一鳴,清北文科博士。“職業發展重要,但我的快樂也很重要。”
2021年的春節又逢情人節,我卻在辦公室整晚整晚地寫論文,寫困了就睡一會兒。
因爲疫情封校了,反正哪也去不了,就索性和同學們一起在辦公室過節。
2021年春節封校期間,一鳴和同學在辦公室進行火鍋趴。
2021年,是我讀博的最後一年,一邊忍受博士論文帶來的痛苦和崩潰,一邊和室友追今夏很火的一檔選秀節目。節目更新都在淩晨,我們寫論文就到淩晨兩三點。節目結束了,我的論文也寫完了。
外人看來,頂著清華、北大的博士頭銜,找什麽工作不是信手拈來?但等到求職的時候,就會發現,競爭遠比想得要激烈得多,有些我一開始看不上的工作,一去面試才發現都是北大、清華、人大的博士。
聽說北京某高校招1個輔導員,最後去了50多個博士——一點都不危言聳聽,在北京,競爭就是這麽激烈。
好在我留京的意願不算強烈。其實我最早考慮的是選調,如果有離家近的崗位,能回到南方老家其實很不錯,可惜今年老家沒有崗位。我剩下兩個選擇,要麽留京,要麽去外地。
今年畢業的同學,大多選擇了回家鄉選調,有幾個回地方高校,堅持留北京的很少。北京普通高校或研究機構,年薪差不多在13-15萬之間,南方的待遇普遍更好,而且房價相對也低。
面試了一些學校之後,我收到了一些錄用通知,有北京的,也有外地的。其中一所在南方不算太知名的學校,壓力小,待遇也不錯。我有點心動,但也糾結,找了很多人聊。
不想寫論文的時候,一鳴就做手工換換腦子。
如果讓我的碩士導師選,他一定會說,一切以學術爲重,年輕人現在給自己留後路,以後就沒路可走了。導師是那種會爲了學術貢獻全部的人,有學術理想也有社會理想,就是沒有自己生活,全年無休的那種。
我也很佩服他,但我做不到像他一樣。
我們學校的老師,很多也是淩晨兩三點才下班——現在高校實行“非升即走”的制度,越是知名的學校,學術和教研的壓力越大。我的一個女性朋友,也是名校博士,畢業後如願拿到了一所知名高校的教職,但三年後就被辭退了。
我問她怎麽回事,她說第一年她戀愛了,第二年結婚了,第三年生孩子了。三年幹完這三件大事,肯定沒時間保持論文發表的量,也很難顧及教研工作,要留下來是很困難的。
我不想這樣生活,不想每天起床一睜眼,就要操心今天要發多少論文,有的論文好像也不是非寫不可,也不是很重大的發現,人像一部機器一樣去追逐這些指標,真的有意義嗎?
我也想有周末,有時間去散步,運動,到處去看看。還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比如遊泳、跳舞,能過上正常的生活,再去學一些自己感興趣的東西。
其實有時候我也會自卑,有次參加完校慶晚會,我就覺得大家都好有理想和抱負,看到優秀的校友都在努力奮鬥,自己是不是應該更努力一些。
2021年春節,一鳴和舍友親手寫了對聯,願畢業季順利。
臨到了畢業關頭,論文不太順利,這對我已經有眉目的工作安排造成了影響。此前溝通過的北京單位都不願意等,或者要想很多辦法折騰才能入職。但南方的那所學校說,他們願意等我。正因爲這個小插曲,我好像沒有了一定要留在北京的念頭,更願意順其自然,所以決定去南方高校工作。
我其實心裏挺溫暖的,這是不是也是一種緣分?到了這個年紀,我越來越相信“順其自然”這個說法。
選擇了這所學校之後,很多人問我,“你清北的,爲什麽來這個學校,爲什麽不去XX大學(一所同省更知名的大學)?” 我說,快樂更重要,很多東西想明白了就不會去卷了。
比如,要不要爲了孩子的教育留在北京?專業深耕了十余年,看問題都習慣用一種解構的視角,對尚未到來的問題不會有很強烈的焦慮。我覺得,北京的教育資源其實也很集中,競爭激烈,留在這裏未必是一個省心的選擇。
今年元旦,我許下的願望是:堅持自己所愛。希望我在離開北京之後,依舊能遵從自己的內心去生活。
講述人:Amber,曆史學博士,已婚。“我只想好好搞學術,但現實迫使我在家庭和事業之間做選擇。”
6月12號,接到我老公電話的那天晚上,我已坐在香港的宿舍裏投了整整一個月簡曆了。這一個月裏,我每點擊一次郵件“發送”,就覺得多了一份希望,過了幾天沒回音又很喪,整個人在情緒的兩極來回跳動。
所以當老公在電話裏跟我說,“如果你找不到在蘇州的工作,我們就離婚吧,我想穩定下來了”。我眼淚一下就飚出來了,我沒想到一路支持我讀博的他,也會有這種想法。
我和老公是大學校友,性格也很互補,雖然中間也有過分分合合,但我還在是在25歲那年嫁給了他。
從小到大,我的升學過程都很順利,本科在一所985大學的曆史系,之後免試讀研,畢業後稀裏糊塗留在了導師的研究所工作。接著又申請到了香港的博士。我和老公約定,讀完書就到一個城市工作,結束異地狀態。
在香港讀書期間,Amber和朋友去看中國古代地圖展覽。
我本以爲,憑借自己的博士頭銜和研究成果,在就業市場上一定有競爭力,但我還是低估了“找到一份有編制的教職”的難度。
從5月份開始,我就在網上找來一份大學排行榜,篩選了在江蘇、上海和浙江排名前30的高校,一個個網站去看信息、投簡曆。這三個省投完,過了很久都沒有回音,我就擴大範圍,找了全國的211列表,一個個投,越投心裏越犯嘀咕。
我記得剛去香港上學時,和我一樣從內地來的同學常說的一句話是,“早點畢業回去占編制”。直到現在,我才回味出這句話裏包含的無奈、焦慮和殘酷。
老公常打電話寬慰我,跟我分享朋友們的求職經曆,但他的安慰不能化解我的焦慮。我們結婚後一直異地,中間又經曆了新冠疫情,連續兩年都沒能回去過春節,心裏挺壓抑的。
關于回家團聚這個話題,我們有時說上兩三句,就會隔著電話吵起來。
簡曆投累了,Amber就看看宿舍窗外的景色。
後來內地的一所二本學校聯系了我,沒有面試,就讓我畢業後和老公一起過去考察一下,並承諾了優渥的安家費。但我想了很久,還是想再找找,我確實不甘心這麽快就放棄自己在學術上的野心。
我今年31歲了,當初和丈夫結婚時,他說過想要兩個孩子,一男一女,我以爲他在開玩笑,沒有在意。直到那天晚上,他和兩個同事喝了點酒,看著同事們都有二胎了,他也在電話裏再一次說想要孩子。
我半開玩笑地問:“那沒有孩子的話,你要換個老婆嗎?”
他說:“有過這樣的想法。”
Amber常會去爬宿舍附近的小山,坐在山邊上盡量向遠眺望。
挂了電話之後,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家庭和事業我都不想放棄,但老公的話不停在我腦子裏重放。反正也睡不著覺,我就把找工作的焦慮和困惑一股腦兒地都發在了社交媒體上。
沒想到反響很強烈,我手機上的提示框不停地彈出來,有人提供求職竅門,也有人在帖子下面勸我盡早離婚。
其實我沒有真的考慮離婚,第二天,老公打來電話向我道歉,不再抗拒我接其它城市工作的offer。
可是幾個星期後,老公再次打來電話,他決定和我離婚了。
相比于第一次聽到“離婚”二字的震驚,現在我對他只有失望了。沒想到臨近博士畢業,我的生活會突然像電視劇一樣狗血。但我沒有時間悲傷,畢業答辯在即,接下來還有許多事情要准備,我只能一路向前。
講述人:阿蘭,名校法學博士
“一畢業就找到了北京高校的教職:差一點要放棄的時候,導師罵醒了我。”
我讀博就是爲了去高校當老師,這是我從小的理想。大家想象中,高校老師的工作是很清閑的,受人尊敬,假期也多。
我讀博的時候遇到了一位很厲害的導師,也一直鼓勵我做學術,我就更加堅定了進高校的理想,但到了博士第三年、第四年的時候我真的想過要放棄,去考公務員算了。那段時間我寫論文進入了瓶頸期,心態可以說是炸裂的,因爲太辛苦了,一邊要寫論文,一邊還要擔心找不到教職,壓力很大。
在最低谷的時候老師帶我出去吃了一頓飯。說是吃飯其實我一口都沒吃,全程就是挨批。雖然我的導師一直都以批評教育爲主,從來不會誇人,但那天他真的是罵狠了,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有被老師這麽罵過。但我也被罵醒了,我覺得導師說得對,既然幹了就要踏踏實實,不能有雜念。
博士畢業以後,我順利找到了北京一所知名高校的教職,但是並沒有很開心。因爲學校雖然知名,但不是專業領域內頂級的學校,導師覺得我還可以更努力一些,再去讀個博士後,爭取去更好的學校。知道老師的不滿意後,我很難過,也很糾結,那段時間我一直抱著我的丈夫哭。
進那些頂尖的學校當然好,但真的是滅絕人性的累,基本沒有一天可以休息,我的老師就是大年三十還在幹活,大年初一休息一天,初二繼續回來工作。
阿蘭找工作時壓力很大,常在校園的銀杏林裏閑逛。
我老公很心疼我,他安慰我說,適合的才是最好的,不必盲目追求頂尖。最後,我還是接受了這個工作機會。
忙完畢業的我馬上就投入了工作,生活重心從寫論文變成了備課加寫論文,周末還要參加一些學術會議。今年本來要搬家,但因爲工作不得不反複擱置。
雖然忙,但我覺得很充實,其實我挺喜歡看著學生在自己的指導下慢慢成長起來。經曆這個過程,我感覺找工作得看機緣:我畢業時正好遇到了這個研究方向對口的“坑位”,可能我學弟學妹的運氣,就沒有那麽好,很多人畢業時沒有出現對口的坑,只能離開北京。
讀博前的假期,酷愛探險的阿蘭和老公在土耳其小鎮看日落。
可話說回來,離開北京也不一定就是壞事。北京的高校雖然平台好,但待遇真的差。如今,我的工資只夠在北京租房,好在我經濟上有老公的支持。
吃飯是很現實的問題,生活得過,房子得買,不然學術真是富人才有資格玩的遊戲。以前說”知識改變命運”,但這句話好像過時了——如果光談收入的話,還是別來做老師了。
@陳可:鄭大理科博士
“上海北京闖蕩過,回家讀博最舒心”
研究生畢業後,要不要繼續讀博?這個問題我考慮了很久。
我本科在上海一所二本院校學習環境工程,也就是大家常調侃的“四大天坑”專業之一。後來考研到了北京中科院的一個研究所,繼續做水環境相關的研究。
2015年,我順利留在所裏工作,最常做的就是湖泊水庫的環境評測報告。雖然這個單位在外人看來很光鮮,但我自己一直在糾結要不要放棄工作,爲考博士背水一戰。
我當時住在北五環外,和7個同事住在一套兩室一廳的集體宿舍,每間屋子有兩個上下鋪,工作不算忙,但生活熬人,看不到希望。
那時候,我每月只有三千多塊的工資,而宿舍周邊的房價已經漲到每平5.5萬。有一天,一個剛認識的同事向我借錢湊婚房的首付,看著她,我再一次感受到在北京立足的難度。
如果不是舉全家之力付首付,我可能一輩子都要在北京跟別人合租,一想到這裏,我心裏就很不舒服,這不是我要的生活。
陳可在北京跨專業考博時的複習書。
我家在開封,決定考博士時,我把目標鎖定在了離家比較近的鄭州大學,河南省內唯一一所211院校。因爲我是跨專業考博,要考的一門數理統計我從來沒學過,我下班就坐在辦公室裏看參考書,聽公開課,每天起碼要複習4-5小時才回宿舍。
河南的教育系統是典型的學生多,坑位少,競爭激烈。即便是普通二本院校在招聘時也會擺出一系列條件:本碩博學曆如何、發了多少SCI、SCI是幾區的、是否有海外留學背景、海外留學的學校排名如何……
讀博時,我做的是獨立課題,不僅沒有人能幫助,還缺乏資金,可偏偏我的實驗需要買很多試劑,有時導師也會因爲實驗室的開銷問題念叨我。
早聽聞博士畢業論文的盲審很嚴格,所以我並不想在實驗上敷衍。記得有一次做實驗,用了很多酸性試劑,揮發性很強,雖然帶了防護手套,但實驗結束時,我的整個手還是蛻了一層皮,想想也有點心酸。
因長期接觸化學試劑,陳可雙手總是蛻皮。
其實工資待遇對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一個考慮因素。
畢業時,導師對我的期望很高,他希望我能找一個更好的院校讀博士後。但是,說實話鄭大的學曆和清北這種學校比起來還是吃虧的。我咨詢了很多學長學姐的畢業去向,發現留在河南省內高校當老師,工資到手其實也就四五千,也許平台好一點,但是待遇和我四年前在北京工作時差別不大。
一番權衡之後,我在5月份給一所開封的專科學校投了簡曆,一周之內就收到了他們的offer,工資待遇好一些,學校也承諾了科研啓動經費。
前兩天,鄭州出現了難得一見的晴天,大朵大朵白雲挂在天邊。
我在家修改新的論文的時候,收到了新學校給我發來的入職表格。我記得小時候老師讓我們寫自己的夢想,我寫的是當老師。
如今兜兜轉轉,這個夢想就要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