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屆戛納國際電影節已落下帷幕,抛開書本曾于影節期間有幸采訪到了陳哲藝導演。疫情之下,再逢戛納,這次他不僅帶上了他的新作,還有一份新的人生問卷。
陳哲藝,新加坡導演,曾被譽爲“新加坡之光”。曾憑借長片處女作《爸媽不在家》一舉獲得戛納金攝影機獎和台灣金馬獎。代表作品還有《熱帶雨》、《阿嬷》等。
此次,陳哲藝與其他六位導演合作的短片集《永恒風暴之年》入選了第74屆戛納國際電影節特別展映單元。
采訪∶笑意、Xavier
編輯∶陳洋
策劃∶抛開書本編輯部
抛開書本:我們看了您的短片集新作《永恒風暴之年》,想了解一下這部短片的來龍去脈,包括從最開始項目的形成到目前的成形,您能給我們描述一下嗎?
陳哲藝:這部短片是在去年疫情很嚴重,全世界很多城市都封城、很多電影院都關門、大家也都被迫在家隔離這樣的情況下,美國的一個發行公司 Neon 想要通過一部影片爲全球電影業的振興做一點貢獻的情況下誕生的。
所以他們就找了世界各地的一些作者導演們,希望我們針對疫情這件事去拍一部短片,大概就是這樣。
《永恒風暴之年》官方海報
我加入的時候,其實我只知道伊朗大師 Jafar Panahi 是監制之一,整部片子的靈感也來自于他多年在家裏,不能外出拍片的一個現實情況。再加上目前處于隔離這樣一種限制條件下,就更加沒有辦法拍片了,所以靈感其實就是來自于他之前的很多部作品。
況且他也是監制之一,所以一開始聊的時候,出品方雖然沒有說到底還有其他哪幾位導演,但我也還是一口就答應了。我記得他們當時給我發了電郵,我跟公司的制片人、老板們簡單聊了一下,然後隔天就答應了。
因爲去年我自己有一種很深的存在危機,特別是作爲一個電影創作者,當我看見全球許多電影院因疫情而紛紛關門,看見我許多同行、朋友們因此停業、停工……真的覺得大家都好辛苦,也擔心說會不會電影就此就沒落了。所以我那個時候就很擔心電影院什麽時候還會再開門,開門的時候還會有觀衆去看嗎?
那就算觀衆去看,他們會不會只看好萊塢大片一類的……所以我就很焦慮,特別是像我這樣的導演,我拍的這一類電影,如果作品呈現出來比較細膩,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和戲劇變化,那我還存在嗎?我的電影還存在嗎?所以我當時很快就接受了他們的邀請去拍這部作品。
這部短片集坦白說預算其實很低,每個導演都有很多限制,大家的預算就大概只有1萬多美金,這個數目是很少的,和我之前拍學生短片時期相比真的算很少。少到最後到我們正式拍攝的時候連攝影機也沒有,都是跟人家借用的,當然這也算是一種贊助形式。
我們也完全沒有燈光預算,整個片場就只有兩個像燈管一樣的燈光,所以其實完全是以偏自然光的方式去創作的。我覺得這部短片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回歸到了一種很原始的創作模式,它會讓我很興奮,但是也會讓我極度的焦慮。
因爲我當時是在英國倫敦,我不想拍一個從歐洲視角出發的一個故事,我是個華人,是個亞洲人,我太太還是中國大陸的國籍。所以想把這個片子的背景放在中國,當然那個時候我們也很擔心,因爲我太太全家人基本上都在國內,但我們也不知道國內是什麽狀況,有多嚴重。
所以這部作品中也投射了很多我們自己的一些情感進去。雖然我進不了中國,不能去中國拍,但是我就會想各種辦法把這個東西拍出來。
所以整個片子基本上是以遠程的方式,從短片的籌備到後期,都是遠程指導的。甚至後期,我都是通過zoom遠程讓一個美國的後期公司給片子做調光和聲音。爲此他們還專門幫我買了一個特別的耳機,方便與調光師和混音師聊。
所以從整個創作之初到最後作品完成,中間包括堪景、找演員定造型、跟演員對談、圍讀劇本、分鏡….都是通過騰訊會議、微信視頻、釘釘等這些遠程軟件去完成的。
拍攝的時候,我們基本上都是把攝影機接到監視器的畫面,然後以直播的形式轉接到我這邊來。但是英國跟中國又有差不多7個小時的時差,所以,真的蠻艱辛的。基本上我那兩個月是日夜顛倒,基本上每天工作是淩晨2點到下午2:00。
《永恒風暴之年》— “隔愛” 劇照
抛開書本:那您每天這樣淩晨工作會影響您的家庭生活嗎?
陳哲藝:我記得我正式開拍的那6天,我太太基本上就是帶著小孩去她朋友家住。因爲小孩很小,才兩歲,如果我在家,他就會來敲門,可能會打擾到我。所以那個時候我太太知道我要拍了,她就請了一周的假,然後就把小孩帶到朋友家去了。
抛開書本:這是大概去年的幾月呢?
陳哲藝:我們是在10月拍的。後期制作周期相對來說比較短。
抛開書本:那這部片子是您自己剪的嗎?
陳哲藝:不是,我是跟我的禦用剪輯師,也就是《爸媽不在家》、《熱帶雨》的剪輯師共同去剪的這部片子,大概一兩周就定剪了。因爲我的片子其實不難剪,前期的劇作創作、拍攝,場面調度包括演員的表演和光影等等,我都是希望精益求精。但同時我也會很焦慮,因爲我不在現場、並且這次是和一群之前完全沒有合作過的演員和工作人員們合作,所以我必須要完全信任他們。
抛開書本:您剛剛說到了演員,那這次選擇周冬雨和章宇作爲主要演員,您是怎樣衡量的呢?
陳哲藝:因爲我是遠程拍攝嘛,所以我覺得演員必須足夠好,那是我優先的一個考量。至于冬雨,我和她是在2019年澳門電影節的時候曾經見過面。我當時寫這個本子時,角色設定是一對年輕夫婦,而且是可能因爲有了小孩才結婚的一對情侶。我當時就覺得她挺適合這個年齡,而且我沒有看過冬雨演一個媽媽。所以這樣的角色設定對我們倆來說都是一個挑戰。
抛開書本:在電影裏,我們看到了您是在隔離期間設置的故事點,那在整個時間線中您是怎樣抓取這些點的?
陳哲藝:我在劇本上面就寫了。因爲我記得我當時跟 Neon(出品方)寫了一個大概兩頁的大綱。總結一句話就是:在隔離中的婚姻故事。
《永恒風暴之年》— “隔愛” 劇照
抛開書本:那就是相當于在一個時間線中演員會迸發出各種不同的情緒沖突嗎?
陳哲藝:對,而且我希望大家看到的是一種時間的過度跟變化。雖然片子才21分鍾,但是我對劇組所有人員的要求會很高,而且其實我們是倒著拍的,我們是從ending結尾的那一場拍到第一天的。因爲你看影片中章宇怎麽可能在6天時間內突然就留胡子了。
雖然大家看不到太大的變化,但是如果仔細看就會發現他們頭發的長度、胡渣什麽的都有些細微不同。雖然我只有6天的時間,只有非常有限的資源和預算。但是,因爲有很棒的工作團隊和很熱心想要幫我完成這個作品的朋友們,所以最終作品還是完成了。
抛開書本:所以您覺得在影片中演員們的表達還是算比較准確了吧。
陳哲藝:我覺得很多局限還是在于我不在現場,缺少了磨合的部分。因爲我覺得導演與演員之間不斷磨合、直到碰撞出一種默契與人物自己本身的味道這件事挺重要的。我基本不太會讓演員擅自去改對白。因爲電影中哪怕是一個拍子,一個呼吸,一個停頓,或一句對白,它其實都是有一種旋律跟節奏的。
抛開書本:那您在跟演員接觸的過程中除了遠程距離的問題會造成不便之外,還有遇到一些其他的困難嗎?
陳哲藝:最大的一個困難是設備連接的問題。我們當時拍的時候是2k高清,但直播傳輸過來它就已經變成SD了,畫面差不多完全糊掉了。很多時候我甚至反複問攝影師是不是虛焦了,因爲我這邊是看不太清楚的。
到了拍夜戲的時候,有可能在現場的監視器裏看到演員的臉是很清晰的,但是到我這邊的時候就是模糊和黑的了。所以我只能通過我聽到的和我感受到的來確認這個情緒是對的。
然後另外一個就是連接延遲的問題。因爲是直播,北京傳輸到倫敦這邊可能就會有個6-8秒的延遲。比如說我有次跟冬雨說:你稍微再往左一點。等我覺得她到了合適的位置我喊停的時候因爲有這8秒的延遲,她就已經出畫了。
所以其實這6天裏,幾乎有兩天的時間我們一直在磨合這個東西,大家都挺痛苦。包括有時候可能現場那條已經拍完好幾秒了我才喊cut,就那邊已經表演完了,我這邊還在看。所以真的挺痛苦的。
《永恒風暴之年》— “隔愛” 劇照
當然也要感謝這些科學技術,才讓我們有了遠距離拍攝的可能性。記得以前一個常跟我合作副導演的經常對我說:你太韌性了,你真的是怎麽樣都要抓住你想要的點。所以我覺得要不是我的韌性我覺得我也很難做到遠程去拍攝這件事。
後來記得到我們已經基本完成片子,需要發給 Neon 看的時候,他們當時就感歎說怎麽拍的這麽好,完全看不出是用 zoom 拍的。但我就說你不知道有多痛苦,我覺得拍一部短片其實比拍一部長片更難,況且是在這樣一個很極限的環境內。
但是我後來也會想,它其實蠻溫馨的,因爲在倫敦疫情這麽嚴重,封城好幾次的情況下,你其實會很渴望一種交流,一種溫暖的人性的交流。所以我覺得這部片子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其實是它拯救了我。
而且它剛好又在戛納首映,因爲像去年戛納因爲疫情都停辦了,這讓我很焦慮,因爲戛納對我來說是一個電影的聖地,它停辦于我的感覺就好像是電影停了一樣,所以這次因爲拍攝疫情相關的片子來到疫情下仍然舉辦的實體戛納電影節,對于我來說真的是蠻感動的,就像朝聖一樣。
陳哲藝導演在第74屆戛納國際電影節現場
抛開書本:那您覺得這屆戛納電影節跟以前相比有什麽不同嗎?
陳哲藝:我覺得這次很容易拿到票,哈哈哈….想要看什麽都行,可能是因爲這次電影節産業的片商因爲疫情原因,數量比以往都少。當我走進大廳看競賽電影的時候,就像是重新穿上西服走了一段裏程的感覺。它會讓我感覺到電影還在,那麽就意味著可能我還就還有存在的空間,所以這個是讓我最感動的。
而且我那個時候還住在英國倫敦,之前倫敦到戛納還有政策說是需要先在巴黎或在尼斯隔離7天才可以過來,當然後來這個政策調整了。但是就算是需要隔離我也還是願意來,因爲我必須要見證我們整個電影産業的一種重新啓動,而且我真的希望能通過像戛納電影節這樣的一種儀式或形式,電影會變得越來越好,我們也會更愛護和捍衛它。
抛開書本:那我們注意到您在戛納之前其實還去了上影節,您覺得那邊的氛圍如何?
陳哲藝:我挺喜歡的!我其實很喜歡中國大陸電影節的觀衆,我感覺這些電影節的票都賣得很好,然後你去每個放映場次基本都是滿場的,我會感受到那股力量其實是很棒的。
因爲坦白說,其實我之前在英國的時候也不敢進電影院,我上次進電影院大概是去年的9月或10月,我看了兩部電影,都是去我家附近的一個小小的那種藝術電影院,我還選了下午場,感覺去看的人應該不會很多。我當時看了兩部電影,一部是《大西洋》,還有一部是管虎導演的《八佰》。
在那之後我就再也沒有機會去電影院了,因爲在去年1月3號過年之後,英國又再一次封城了,封了三個月,每天基本上有3萬個病例,真的挺嚴重的,所以就算電影院開我也不敢進去。直到今年的6月,上海電影節開幕,我才有再一次回到電影院,重新感受到大熒幕的感覺。
在這期間其實我自己也有一種焦慮,就是像我那麽喜歡電影的人都沒有積極到電影院一開門就進去,像每天刷個4、5部那樣的補電影看。那普通觀衆怎麽辦?所以我真的開始焦慮了,甚至開始擔心未來電影世界是不是真的只能靠像 netflix 一類的流媒體和網絡平台傳播了。
而且也擔心說像大家現在都在居家辦公,會不會平日裏在家就去看一些娛樂性比較高的東西,導致大家的觀影的水平很快的就降低下來……所以到目前爲止,我覺得能來戛納這些電影節我還是很感動的,能夠每天看個2-4部電影,有空就去看。
陳哲藝導演在第74屆戛納國際電影節現場
抛開書本:您是在離開上海前的最後一天還發生了一點小事故對嗎?
陳哲藝:我當時是在北京。當時從上海來北京開了一周的會議,要離開北京的當天出了一個小意外,導致我的小腳趾頭縫了好幾針。我是直到來戛納的前一天才能穿上鞋子的,之前都是穿著拖鞋。
抛開書本:在《爸媽不在家》和《熱帶雨》之後,大家都非常期待第三部,所以想再問問您三部曲中最後一部的進展。
陳哲藝:對,這是我的成長三部曲,應該會在2022年的下半年開拍,一定會在明年拍的!在這一年半的時間裏,我常常會覺得人生苦短,“life is too short”。
所以希望在我還沒到40歲、還沒步入中年之前能多“幹掉”幾部片子,因爲我第一部跟第二部之間就相隔了大概有6年的時間,所以我希望接下來可以多多創作出好作品。
而且正是因爲在疫情下沒有機會拍片嘛,這期間我一直都在寫作,一直在創作,好幾個項目都會發展的比較快。所以還是有機會的,在步入中年之前還是能多拍幾部。
抛開書本:那演員陣容也沒變嗎?
陳哲藝:對。明年我三部曲的終結篇主演還會是楊雁雁,許家樂。他們太辛苦了,因爲第二部片本來沒有想說請他們,但最後繞了一大圈,最後還是請回了他們。那直接第三部就別多想了,直接就敲定他們。
《熱帶雨》劇照
抛開書本:最後請您再給我們推薦一些近幾年您覺得不錯的新加坡的影片吧。
陳哲藝:最近幾年有好幾個還不錯的導演,比如像巫俊鋒導演,他之前在戛納有兩部作品,一個是在影評人周的一部處女作叫《沙城》,另外一部在一種關注單元首映,叫《監獄學警》。
然後還有我曾監制過的一個同輩導演,他也是之前在新加坡跟我念同一個電影學院的,叫陳敬音,他拍了一部作品叫《親愛的大笨象》,是在美國聖丹斯有拿獎的一部片子,是一個關于中年危機和大象的一個公路片。然後還有楊修華,也是我學弟,他有一部在洛迦諾國際電影節拿了大獎的片子,叫《幻土》。
還有一個新加坡印度籍導演,也是很有才華的一個導演,年紀比我大很多,但是他的處女座也是在影評人周首映的,叫《一只黃鳥》,它在流媒體上應該是有資源的。
書本記者笑意vs陳哲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