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裏使用煤油燈的那段日子,充滿了淚的掙紮。
那時,才五歲多,住在馬來西亞北部一個風光明媚的小鎮怡保。
父親所開設的那家小小的報社宣告倒閉,在負債累累的情況下失業了。我們一家五口, 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遷進了一間租來的小木屋裏。
木屋很簡陋,無水又無電。白天陰陰、夜晚暗暗。地面潮濕,蚊蟲很多。我和姐姐、弟弟都不喜歡呆在屋子裏,一有機會便往外溜。
母親的心境,似黃連。在未出嫁前,她原是富戶人家嬌生慣養的女孩兒,何曾吃過此等生活的苦頭!但是,她和父親一樣,同是性格豁達的人,同樣相信“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千古不易的真理,所以,在這人生蕭瑟的冬季裏,咬緊牙根默默地等待絢麗春天的到臨。
由于整個區沒有電力的供應,所以,夜晚一來,處處伸手不見五指。屋外,處處都好像無聲無息地立著見影不見形的鬼魅。孩子都不敢到戶外去了。母親在屋子裏點了幾盞煤油燈,飄忽不定的火舌,將幢幢的人影這裏那裏胡亂的貼在木屋的四壁上。屋裏明明只有五個人,可是,壁上的黑影,卻把一種無聲的熱鬧帶了進來。
這個窮苦的家,有愛。愛是一把蘸了蜜糖的刷子,把孩子的心,髹得甜滋滋的。
爸爸愛說笑,盡管在外面爲了生活而碰得焦頭爛額,但是,他把他的憂他的煩搓成一小團,密密地鎖在心扉中,他給孩子的,是成籮盈筐輕松的笑語。小小的木屋,常常被笑聲震得幾乎崩塌下來。
只有當我們上床睡了,他才悄悄地和母親討論生計問題。這時,他的語調像鋼板,平平的、重重的,豎起耳朵來偷聽的孩子,被這一份無意間落到心上來的憂愁催得早早地熟了;在煤油燈閃閃爍爍的微光裏,小孩兒兩條稀疏淺淡的眉毛,緊緊地在眉心處打了個結。父母呢,眉上無“結”,“結”在心上。
終于,父親決定由怡保南下新加坡,另謀發展了。
在新加坡,父親加入了他幾位手足合資經營的建築公司,當建築承包商。
萬事起頭難。在創業之初,每個人只領象征性的薪水。我們一家子在一座類似大雜院的大房子裏租下了一個小房間。這時,最小的弟弟出世了,一家六口,擠在同一個房間裏。房裏裝置了一盞日光燈,很亮、很耀目。
父親爲我們買了大量的書籍,晚上用膳過後,一家人圍坐桌邊,桌上攤開著父親買回來的書,燈光直直地照在書上鮮麗的圖畫與墨黑的字粒上,渾沌初開的孩子,歡歡喜喜的辨識書上的“之無”。燈火明亮的房間,飄散著縷縷若有若無的書香,孩子的心,好似靠岸的小舟,安穩踏實。
家裏的經濟情況逐漸好轉,我們也輾轉搬了好幾次家。
隨著家境的漸入佳境,燈,對于我們來說,除了實用價值以外,也同時扮演著美化家園的角色。家裏開始有了各式各樣美輪美奂的燈。
我成長、成家。
成家後不久,外子調職到沙地阿拉伯去;我呢,也帶著兩歲的稚子同往,在那荒瘠的不毛之地住了一年多。
我住在一幢白色的屋子裏,屋子高高地立在山脊上,前不巴村、後不連店。
屋子裏裝的是傘形的罩燈。我嫌它暗,迳自把罩子取了下來,剩下了光禿禿的燈泡,孤伶伶地留在那兒。每回擡頭看到那寂寞地閃著亮光的燈泡,便覺得它像自己。
伴隨丈夫來到萬裏以外,但是,丈夫卻未能長伴身畔。他常常出差,由我旅居的小城吉達飛赴另一個大城利雅德開會,一去,便是數日。我和孩子,困居于四面是牆的小木屋裏,日子長得好似看不到盡頭。這時,我最最害怕的是停電。電一停,我的屋子、還有,整個的山頭,都跌進了無邊無際的黑暗裏。沙漠夜晚特有的風,在山頭來來回回淒厲地吼叫,好似千頭萬頭氣勢洶洶、撲人而噬的猛獸;我呢,蜷縮在屋子裏,緊緊地摟著萬事不懂、只懂害怕的稚齡孩子,眼淚一串一串地流。
不是悲傷,不是痛苦。
流淚,實在只因爲自己忍受不了那一份好似被整個世界遺棄了的孤獨。此刻的寂寞,不是蠶,他不是小口小口地啃你的心葉;它是一粒重甸甸的鉛球,擱在你心房裏,把你的心、你的整個人,沉沉地往下拖、拖、拖……,
若不停電,沙漠的夜,卻也有令人難忘、叫人留戀處。
透過屋裏的燈光望向屋外,月色底下綿延無盡的沙丘溫柔得像情人的眼波,一波一波地流進你心弦深處。你的心,不由自主地湧滿了對大自然無盡、無盡的愛。
偶爾夜裏外出,總不肯關掉屋裏的燈。讓小小的屋子滿滿地盛著澄亮的燈光,外出歸返時,從山腳仰頭上望,山頂有一球燦然的亮光,朦朦胧胧間,以爲天上的月亮不小心掉落到沙漠這寂寂的山頭上了……
在沙漠住上了一年多以後,我的孩子適應不了大漠那風沙迷蒙的環境而患上了嚴重的鼻窦炎,我攜他飛歸國門,留下外子在那兒“孤軍作戰”。 返國不久,接到外子寄來的信。信裏,他說:
“你和孩子住在這裏時,每天回家,看到屋裏泄出來那一團燈光,心裏便有一團溫暖——一種屬于家的溫暖。現在,人走了,屋子仍在、燈光仍在,可是,那已不是家了……”
信未讀畢,眼眶已濕。
三年過後,合約滿了。
我們在新加坡買下了一幢屋子,正正式式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家。
我去買各種各樣的燈飾,親手把這個家布置起來。
廳裏,用了水晶吊燈,亮得非常的豪華;飯廳,挂了長長的半垂至桌面的球型罩燈,那一圈柔和的光,輕盈地落在桌子上方一碗碗亮潔的白米飯上,看在眼中,無比溫馨;書房裏,裝了隱蔽式的燈,電掣一開,所有的亮光都集中在桌上的稿紙與書本上,我心無旁鹜地任思潮在書本上奔馳、任靈感在稿紙上放肆。
有時,閑來無事,欣賞屋裏的燈飾,回首前塵,蓦然驚覺:由用煤油燈的童稚期至滿屋燈飾的中年期,我的人生路程,已走了一半。韶華易逝,時光如河,我不能白白地在世間走這一趟,所以,在華發初生的今日,在熒熒的燈火下,我讀得更勤、也寫得更勤了!
【作者簡介】
尤今,新加坡女作家,原名譚幼今。出生于馬來西來,成長于新加坡,畢業于南洋大學中文系,獲榮譽學士學位。先服務于國家圖書館,後到南洋商報任記者和副刊編輯,現執教于中學。
尤今酷愛旅遊,至今足迹已遍及亞、非、歐、美、澳及北極圈的50多個國家和地區。
尤今酷愛寫作,至今已出版小說、散文、小品、遊記、報告文學等50多部圖書。其中28部在新加坡出版,25部在在中國大陸、台灣、香港等地出版。
尤今還是新加坡、馬來西亞、中國大陸、台灣等地多家報刊的專欄作家,她的作品還散見于中國大陸、台灣、香港、美國、泰國和歐洲等地的報刊雜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