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台灣作家、散文家、詩人、學者林清玄的病逝,讓我們措不及防。他以平淡雅致的文字,走進了整個華語文學世界,卻又這樣淡然離別。在他所作的“生活美學”三書代跋中,他記錄了屬于余光中、李敖和洛夫的時代,而今,他卻也追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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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新京報記者從作家土家野夫及台灣九歌出版社獲悉,著名台灣作家、散文家、詩人、學者林清玄病逝,享年65歲。
這位從17歲開始發表作品,著作等身,和已故的三毛、席慕蓉等並稱爲“台灣散文八大家”的作家,與時間賽跑,曾說“林清玄有一天一定會死,假如晚上會死,早上我還會在寫作,我的書會和你們相伴。”
對于生死,他豁達、釋然。正如他與人所說的,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常想一二,便會覺得,幸好,人生有離別。
▲2014年8月19日,廣州琶洲會展中心,林清玄在2014南國書香節上與讀者見面。
與時間賽跑 還是輸給了時間
去世的消息來得猝不及防,因爲就在1月22日上午9時32分,林清玄的微博還在更新消息,上面寫道:“在穿過林間的時候,我覺得麻雀的死亡給我一些啓示,我們雖然在塵網中生活,但永遠不要失去想飛的心,不要忘記飛翔的姿勢。”字裏行間,有著他一如既往的禅意。
▲林清玄通過網絡,留給世人的最後一句話。
公開資料顯示,1953年,林清玄生于台灣高雄,中國台灣世界新聞專科學校畢業後,曾任台灣《中國時報》海外版記者、《工商時報》經濟記者、《時報雜志》主編等。
自17歲開始發表作品後,林清玄走上文學之路。他是台灣地區作家中最高産的一位,也是獲得各類文學獎最多的一位,30歲前即得遍台灣所有文學大獎。和已故的三毛、席慕蓉等並稱爲“台灣散文八大家”。
32歲,林清玄入山修行。3年後出山,他四處參學,寫成“身心安頓系列”,成爲90年代最暢銷的作品。40歲,他完成“菩提系列”,暢銷數百萬冊,同時創作“現代佛典系列”,帶動佛教文學,掀起學佛熱潮。
林清玄的作品是很多人小時候的回憶。作爲一代國人的文學啓蒙者,他的作品多次選入語文課本。《和時間賽跑》、《桃花心木》等作品仍叫人記憶猶新,然而與時間賽跑的人最終輸給了時間。
▲2015年,作家林清玄現身南國書香節。圖/視覺中國
微笑著來到人間 與書相伴
據台灣“中央社”報道,家屬證實林清玄被發現于今晨,在台灣的家中安詳去世。作家土家野夫向新京報記者表示,目前,林清玄家屬已在籌備治喪事宜,近期將于台北舉行追悼會。
人們常常是哭著來到人世間,在扮演不同種角色後,最後又哭著離開這個世界。而林清玄的人生曆路,卻是從微笑開始。
他曾在2018甯波書展上透露,家裏共有18個兄弟姐妹,自己排行十二,有11個哥哥,都是清字輩。
他說,自己出生時沒有哭,而是帶著微笑,父輩不識字,給他取名爲“清怪”。在登記戶口時,“沒想到工作人員說,還是用‘玄’字吧,當時他正在看一本名叫《清玄道長》的書。”
還記得小時候,家裏窮吃不飽飯。那時,對于林清玄來說,幸福很簡單,就是能連喝三瓶汽水,然後打出嗝。
林清玄小學三年級就立下志向,要當一名作家,這對于一個窮苦的家庭,讓人不敢相信。中學之後,他離開家鄉,當過搬運工,擺過地攤,在洗衣店工作,甚至當過殺豬的屠夫。
但窮苦沒有使其志向消退,林清玄一直堅持每天寫點東西。“你的願望會決定你的人生。你出生在哪裏?你的條件是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內心有沒有強大的願望,支持你走你的人生之路。”
2017年,在一次活動中,面對讀者,他這樣說道,“林清玄有一天一定會死,但我會保持一顆樂觀的心。假如晚上會死,早上我還會在寫作,我的書會和你們相伴。”
▲2014年04月11日,在江蘇蘇州,林清玄舉行《從人生的最底層出發》的主題講座。圖/視覺中國
“常想一二 懂得珍惜”
林清玄生前爲兩岸文化交流做出諸多貢獻。談到兩岸文化交流時,他曾表示,“兩岸交流,走在最前面的應該是文化。”
林清玄曾說,“我一年中有半年在大陸,走過很多地方,碰到很多大陸的作家,每次去都有新的感動,這種感動是,我和這些作家是沒有什麽分別的。作爲中華文化傳統下的作家,我們共同的理想就是去創作包容力更強的文化。”
資料顯示,2017年開始,林清玄成立林清玄文學會和林清玄讀書會,聯合全國多位教育專家、作家、育兒專家等,在全國開展公益讀書項目。
旁人曾點評,林清玄用一顆菩提之心關注現世人生,顯現出博大的悲憫情懷。除了一直熱心于扶教助學公益活動,曾見過林清玄的讀者,對林清玄以“修禅”之心保持的良好心態印象深刻。林清玄曾多次做客南國書香節。每每公開做演講,講座現場均座無虛席。
林清玄修禅已久,爲人豁達。《常想一二,不思八九》一文中,他曾提到,俗話說“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生命裏不如意的事情占了絕大部分。但是扣除了八九成的不如意,至少還有一二成是如意的、快樂的、欣慰的事情。如果要過快樂人生,就要常常想那一二成好事,這樣就會感到慶幸、懂得珍惜,不致被八九的不如意所打倒。
2018年12月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人生幸好有別離》,成爲林清玄最後一本散文集。
在書中,林清玄覺得,“生死離別”爲人生大事,是每個人難以逃避,又常常充滿困惑的論題,但都被他的“幸好”一一化解。人間有味是清歡,人間幸好也有離別。
(部分內容綜合媒體報道)
新京報記者 李一凡 王洪春 周世玲 編輯 潘佳锟 校對 郭利琴
▲資料圖。
寫作之路:三十歲就成爲“得獎專業戶”
林清玄有18個兄弟姐妹,他排行第12(有13個是他伯伯家的,只有5個是他父親親生的)。在他出生時,“清”字輩已經沒有什麽好字眼可用了。他生下來不哭不鬧,其父便爲他取名爲“林清怪”。後來又改爲“林清奇”。在報戶口的時候,他父親見有人在讀一本武俠小說,在小說裏,有一高人的號叫“清玄道長”,因此確定了這個頗爲仙風道骨的名字:林清玄。
林清玄成長于窮鄉僻壤,但他卻異常熱愛文字,他7歲開始背誦唐詩宋詞。在他8歲時,就獲得了全台灣兒童繪畫賽優選,並立志成爲作家。在小學三年級以後,他每天都要抱著一本書睡覺。他10歲時開始讀小說,林清玄記得,他當時最喜歡的是《西遊記》。在17歲時,他首次公開發表作品,20歲出版了第一本漫畫書之後,便從此走上了文學之路。
1972年,他考取世界新聞專科學校(現在的世新大學)電影技術科。他在大學時就開始認真寫作,慢慢放下了繪畫的志向。在上大學前,林清玄也曾夢想過當畫家,他甚至還跟林崇漢學習過一陣子畫畫。但是他覺得,寫作更自由,更能把自己的所思所想表達出來,因此就決定寫下去。在大學期間,他創辦過《電影學報》,並擔任過《奔流雜志》的編輯,也在《新聞人》周報任總主筆。在這段時間裏,他在文壇漸露頭角,並開始受到矚目。
他在30歲前得遍了台灣所有文學大獎,其中包括國家文藝獎、中山文藝獎、吳三連文藝獎、金鼎獎、時報文學獎、中華文學獎、中央時報文學獎、吳魯芹散文獎、作協文學獎,曾于台灣獲得世界華人文化新傳獎、傑出孝子獎、世新大學十大傑出校友獎、成功雜志十大成功人物獎、寶島十大才子獎等,因此他被譽爲“得獎專業戶”。
之所以成爲“得獎專業戶”,林清玄自認,這是因爲他那時在寫作上,還未到定下一個風格和走向,他要去做多方的揣摩,寫多種多樣的文章,他也會去角逐各種獎目。因爲他認爲,他一直是一個永恒的新人,而一個新人永遠都需要接受新的肯定。
在林清玄25年的創作生涯中,他出版的作品逾百部。他曾連續十年被評爲“台灣十大暢銷書作家”。其中,《身心安頓》和《煩惱平息》在台灣創下150版的暢銷紀錄,《打開心靈的門窗》曾創下高達5億台幣的銷售紀錄。在上個世紀80年代後期,他每年平均出版兩三本以上新書,包括散文、報告文學、文化評論、小說、散文詩等,其中,以散文見長。
林清玄的散文創作大體上可以劃分爲三個階段。首先是在上個世紀70年代他初登文壇的七八年間,代表作品有散文集《蓮花開落》與《冷月鍾笛》等。其次是他從1980年結集《溫一壺月光下酒》起,相繼出版了《白雪少年》、《鴛鴦香爐》、《迷路的雲》、《金色印象》和《玫瑰海岸》等書。再次是上個世紀80年代後期迄今,這是林清玄散文寫作産量最高的第3階段。在這個階段裏他以10本“菩提系列”掀起學佛熱潮。
婚姻與修行:最終醞釀出“禅理散文”
林清玄在新聞事業上十分勤奮,他每小時能寫4000字,因此,在新聞界他有個綽號叫“林大俠”。他從普通記者做到了新聞主管,但是他卻感到煩惱,因爲這不是他想要的人生。林清玄在1979年與陳彩鸾結婚,不過因爲新聞工作過于忙碌,他與陳彩鸾漸行漸遠。有一次新年,陳彩鸾離家出走,林清玄因此心灰意冷。這次情感上的挫折,以及新聞事業的過度勞累,讓他對人生有所反思,他也從此對哲學産生了濃厚的興趣。
1984年,林清玄辭職上山,隱居起來。他在山上誦讀佛經,專心“覺悟”。他曾師從佛學大師南懷瑾。南懷瑾對他評價甚高:“我的下冊,就交給他寫了”。而星雲大師也曾贊歎他“文如流水,語似冬陽”。
▲林清玄
林清玄在35歲出山。在1985年到1995年期間,他的這段人生經曆和“覺悟”,使他寫成上個世紀90年代最暢銷的作品——“身心安頓系列”。在他40歲時,他出版了“菩提系列”,暢銷數百萬冊。他在同時創作了“現代佛典系列”,首開“禅理散文”之河。他的寫作積極“入世”,關注現代人生存中面臨的種種問題,並伴之以人文的關懷和思考。而且,他的散文風格簡樸、清新、空靈流動,具有詩性之美。
林清玄與陳彩鸾離婚後,于1997年娶了小自己十余歲的方淳珍,並在婚後三個月生下兒子。當時關于他的謠言滿天飛,很多人辱罵他“僞君子”,說他“說一套,做一套”,甚至有激進的婦女組織,在“林清玄教育文化基金會”門口焚燒他的書。
面對謾罵和攻擊,林清玄一直保持沉默,他希望用沉默來打動大衆,得到大家的理解。事實上,陳彩鸾和方淳珍私交很好。當事的三人,早已相逢一笑抿恩仇,林清玄認爲:“在脆弱中堅強才是真正的強健和堅忍,時間才是評價一個作家作品好壞的最公正的法官。”
作者 新京報記者 徐悅東 編輯 安也 校對 翟永軍
爲了緬懷這位曾給我們帶來愛與美,情與義的豁達之師,特刊發林清玄的一篇舊文,以示追憶。
▲林清玄
坐在康橋的小舢板,順著康河往下流去。河水平緩無波,涼風習習,在高大的柳樹蔭下,盛暑的酷熱,仿佛也被涼風吹散了。我和妻子牽著小女兒,沉默著,感受康河上吹撫的詩意,詩意與清風仿佛使整個康橋都安靜了。
那在三一學院讀書課余在康河打劃船的船夫,突然用濃重的英國腔的英語打破了沉默。
“來康河劃船的中國人比英國人還多。”
爲什麽?
“因爲有一個中國詩人寫了一首詩《再別康橋》,人人都讀過呀!”
我們聽了,都笑了!
徐志摩寫了一首詩,幾乎在中國無人不曉,以至在劍橋大學裏一條尋常的小河,竟成爲一條浪漫的大河。
徐志摩在劍橋讀書的時間不長,甚至沒有得到學位,在學術上也沒有什麽貢獻,這首小詩竟流傳近百年,不只流傳在中國,在劍橋的校園書店,也有譯成英文的徐志摩的詩集,並詳詳細細地介紹了他在劍橋讀書的點滴。
我對小女兒說起,四十年前我到劍橋的情景,當時就是受到徐志摩詩的召喚。
那時候旅行不便,先是坐飛機到新加坡,再轉飛巴黎,再渡輪到英倫,到了劍橋已經過了兩天一夜。爲了一絲文學的浪漫,奔行千萬裏,詩性的呼喚,文學的感召,力量是難以估計的。
爸爸不會再有下一個四十年了,這兩次來劍橋,于心足矣!我對女兒說。
▲泛舟康河的人們
正說的時候,上遊劃來一艘大船,船上的人正合唱一首歌,歌聲優美動人,原來是一個中國旅行團,歌聲隨河水飄動: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蘋果樹一再地榮枯
四十年有什麽不同呀?女兒問我。我以劍橋校園的那棵蘋果樹爲例。
那棵蘋果樹正是牛頓發現地心引力的蘋果樹,但是,原來的樹早就不在了,更不可能有蘋果了。
蘋果樹原址的蘋果樹,早就死去很多次了,因爲全世界來瞻仰觸摸的人太多了,幾年就會枯死,一再地榮枯,從牛頓之後,再也沒有結過蘋果了!
現在種在原址的蘋果樹,還不滿五歲,只有一個人高。人人都知道那不是牛頓生前的那一棵,但全世界的人還是蜂擁到劍橋大學,瞻仰這棵神奇的蘋果樹,緬懷偉大的心靈。
我對女兒說:故事比現實更久遠,心靈比現象更有力量!
我的書就是我的路
蘋果樹雖有榮有枯,但劍橋大學的建築並沒有什麽變化。
曲折穿梭的石板路,晦澀的石磚牆,優雅的三一學院,莊嚴的國王學院,巍峨的大教堂,以及教堂邊隨意的露天咖啡座,處處都是英氣煥發的俊男美女……
變得最多的是通到公車的那條大街,四十年前,兩邊都是古典的灰牆,現在是世界名店的展示區了,全世界的名牌都可以在這裏找到!如果把一個人的臉蒙住,將他空投到劍橋的大街,當他開眼的時候,會以爲是在倫敦的時尚中心,而難以置信自己是在劍橋大學!
學術與時尚的界限正在消失,這是幸?還是不幸呢?
我在劍橋大學讀了一陣子書,或者我在劍橋大學買了一雙克拉克,走了很長的路。或者,兩個都相通,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我的書就是我的路,路就是書,在我童年時候,就立志走遍世界,遠方總是呼喚著我。在我少年時期,就立志博覽群書,深信書中必有我的道路。
過了六十歲,才猛然一悟,對出身貧寒的孩子,書就是最好的路,對想刻畫人生的孩子,路就是最好的書。我的前半生,就是讀書和行路。
▲“生活美學”三書(《人生不樂複何如》《凡事喜悅自在生活》《持續做一個深情的人》)
沒有冷氣的希爾頓
離開英國後,我去了法國,又去了日本,又走過許多國家和地區。
許多地方,不止四十年,甚至四百年都沒有改建過,像倫敦、巴黎、京都、羅馬……爲了保有文化、時間和曆史,整個最繁華的街區,還保存四百年前的樣子。我在巴黎住的希爾頓飯店,甚至未設電梯和冷氣。
電梯也就算了,先天沒有冷氣實在熱得難受,向酒店抗議,大堂經理說:不吹冷氣,有益健康,我們這一區沒有裝冷氣的店!你要吹冷氣,必須去住另一區!
在最愛改建的中國人看來,簡直是匪夷所思,在以爲新建築就是進步的亞洲人眼中,這真是傻裏傻氣了!
一生從容余老師
世界繞了一圈回來,突然聽到了余光中老師去世了,使我內心震動不已。好像不久前才參加了他九十歲的壽筵,突然化成了雲煙。
我和余光中老師結緣在一九七二年,我參加霧社文藝營,他是我的指導老師,屈指一算,已經四十六年。此期間,幾乎每年的文學活動,都會見面三四次,余老師總是文質彬彬,遇到任何問題都會細心地指導我,就像我還是他的文藝營的學生。
三十年前,我到香港演講,余老師還親自用車載我,並帶我到太平山去看山看雲。回台北後,我以他爲主角寫了《迷路的雲》,這篇文章得到了時報文學獎首獎和“國家文藝獎”。
余老師是我僅見的君子,不疾不徐,一生從容,我從小就想成爲像他的作家,小學時代就常把他的詩刻在桌子上,記不清多少次被老師罰站,我就面對牆壁背誦他的詩。
一直覺得他會永遠活著……
那時代唯一的大山
余老師性情溫和,幾乎未曾與人結怨。
罵他的人很少,罵得最凶的是李敖。沒有想到過不多久,李敖也走了。
我和李敖結緣也有四十年了。
四十年前我在《中國時報》副刊工作,當時的主編高信疆邀李敖寫專欄《獨白下的傳統》,經常叫我到金蘭大廈的李敖書房拿稿,我因爲經常去,就和李敖,和他當時的女朋友劉會雲相熟,成爲好友。
他自己不喝茶,也不喝酒,但每次都會拿最好的酒,最好的茶請我,喝不完的還叫我帶回家。因此,我常坐在他的書房自斟自飲,他也不管我,自顧自地寫作。
有一次,我喝了整瓶白蘭地,他看我醉了,駕著他那台八千CC的凱迪拉克載我回家,一路上還開玩笑說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一瓶白蘭地價值兩百美金,踩一次油門十元台幣!他送我到我租住的公寓,車子太大,差一點進不了巷子。他扶我上樓,才知道我家徒四壁,連一台電扇都沒有,甚至連一具電話也沒有。
敖哥拼命搖頭:“你是名記者!連電話都沒有,太不像話了!”
他不知道,我一個月的薪水是四千五百元,裝一具電話要一萬七千元,加上拉電話線共九千元,加一加是二萬六千元,正好是我半年的薪水。
萬萬沒想到,第二天他就招人來幫我裝電話,並送我一台電扇。我感動得涕淚交流。
不久後大畫家張義雄送我一幅油畫,價值百萬,我把它送給了李敖大哥,答謝他義助電話,他也欣然接受了。我知道,他對我的看重與疼惜,是金錢無法衡量的!
他還開車送一套《李敖全集》給我,自贊:比張義雄的畫值錢。
他和胡因夢結婚,第一篇報道就是我寫的,後來,受到廣泛的引用。
他第二次坐牢的時候,全台灣的知識分子噤聲,只有我寫了一萬多字的長文《我所認識的李敖》爲他聲援。這篇文章後來收到浙江文藝出版社的《林清玄散文選》,應是在大陸最早的介紹李敖的文章,不出幾年,李敖就廣爲人知了。
他在坐牢的時候,聽說我到歐洲采訪,擔心我出門太久,被斷水電,還請劉會雲幫我跑腿繳水電費,李敖待人的貼心與細致,超過一般人的想象。
我的恩師高信疆先生,生前常對我說:“這個時代的知識分子,我最佩服李敖,他是唯一的一座大山!”高信疆爲了力挺李敖,刊登了許多李敖的文章,爲當局所不喜,最後被強迫到美國流放。那個時代的自由與渴望,隨著李敖再度入監,高信疆漂泊在美利堅,我被撤職去賣雞蛋和沙拉油的新聞而煙消雲散了。
回想李敖大哥的幽默與勇氣,痛快與溫情,正如在他家喝的好酒,使我雙眼迷離,心情迷茫了。
▲林清玄
一整個時代,隱遁了
李敖過世的隔天,洛夫也走了。
洛夫是另一種詩人,他的詩情詩意總帶著魔幻的氣質,他的人卻帶著軍人一樣的正氣。他從軍職退休到隱居加拿大之前,我們經常在李錫奇和古月家聚會。
李錫奇是畫家,有許多“東方畫會”和“五月畫會”的朋友,古月是詩人,有許多“藍星詩社”“現代詩社”“創世紀詩社”的朋友。夫妻倆都熱情好客,每星期邀朋友聚會,一撥是畫家,另一撥是詩人。我和兩撥人都談得來,幾乎每次都參加。當時響當當的詩人洛夫、楚戈、痖弦、管管、羅門、蓉子、鄭愁予、張默、商禽、向明……後來,都成爲朋友。
那個年代的詩人,都是天真、狂放、有才情,喝了幾杯酒,就會唱歌、吟詩、寫書法,各個都有幾把刷子。
凡是詩人,多少有怪癖。洛夫是少數含蓄、安靜、沉默的詩人,他慣常傾聽別人說話,偶爾講一兩句,聽起來就像是在誦詩。
凡是詩人,常多情浪漫。洛夫是少見專情的詩人,記憶裏,他永遠帶著夫人,別人吹噓風流韻事時,他總是微笑著。他的笑神秘而深笃,每一個嘴角的弧度都在同一個位置。他偶爾會表演書法,他的字介于行草之間,自在、悠遊、潇灑……
後來,他與痖弦同時歸隱加拿大,當時就已經宣告,台灣的詩稿又翻過一頁了!
一個永恒的蘋果
我何其有幸,在青年時代就與這些大作家交會。
他們一輩子都在文字間悠遊,寫到最後一刻,洛夫寫到九十一歲,余光中寫到九十歲,李敖寫到八十三歲……
文學穿越他們的人生,文學也浸透他們的歲月,我深深相信,文學是他們的山河歲月,比他們的生命更長遠,典型在宿昔,古道照顔色!
天上沒有不消失的彩虹,人間沒有不散場的聚會,縱使是最有才華的詩人作家,也敵不過時間之流。但詩人作家比一般人幸運,它們留下了作品,使我們更廣大深刻,從他們的書中,我們看見了更長遠的路。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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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林清玄教育文化基金會捐助的希望小學,陝西省延安市延川縣富貴和平小學。
因緣正是如此散滅的,一顆蘋果不知何時會落下,不知會落在誰的頭上,不知會有多大的威力!只要落得即時,就會成爲永遠的蘋果。
一首詩,一個觀點,一篇文章也是這樣,斯人已遠,卻化成永恒!(本部分內容由時代書局授權刊發,選自林清玄“生活美學”三書代跋《人生不樂複何如》《凡事喜悅自在生活》《持續做一個深情的人》)
新京報記者 何安安 編輯 安也
值班編輯 花木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