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禁果》
作者:徐訏
有一次,有一位詩人寫一首詩,他大大地罵亞當同夏娃,說他們在這樣快活的世界裏,還不肯少吃一種果子,弄得人類將永遠永遠要吃那吃不盡的苦處。
居然有一個無聊的人將這首無聊的詩譯成了某一種文字,刊在那某一個王國的一個無聊的報上。
這報的銷路並不很好,但是在某一個咖啡店裏,居然被一個有錢的寡婦看到了;她一時高興,寫了一封信給那家報館,問這首詩是從哪兒譯來的。
這位寡婦是有名的,報館對于她的信,當然是非常重視,于是寫信問譯的人,譯的人就回了一封信,說是從作者的原稿裏面譯出來的,並且介紹了那位作者的生活與住址。
也不知道是什麽沖動驅使了那個寡婦,她會又寫一封信給作者,上面介紹了她自己,後來她說,她願意供給他,像上帝供給亞當夏娃般的供給他,只是有一個條件,就是不許向她求愛。
這位詩人奇怪起來,其實誰都要奇怪,怎麽會有這樣一件特別的事情?這樣的事情,真的,曆史上從來沒有聽見過,書籍裏也從來沒有同這樣相仿的記載,真是使人奇怪得沒有法子相信。
但是,盡管是他不相信,然而她爲什麽要來騙他? 即使不是“她”,而是“他”,騙他又有什麽用? 現在他們二國又不是敵對的時候,即使是,連報紙都不看的他,騙了去又有什麽用處? 而且他自己知道,他並不是什麽特別的人,強壯? 美麗? ……這些條件他並不十分具備。他左右的想,覺得沒有一個理由可以尋出,說明她這個舉動會對于他有利或有害。他于是到翻譯他詩的那個人地方去問,那位翻譯的人也覺得奇怪,不過很肯定的說,這于他是有害的,這有害,並不是那位有名的寡婦要加害于他,而是他一定要被害的,因爲這個有名的寡婦是以神秘性出名的,沒有一個見她的人不爲她顛倒,十二分情願的在她魔性美下面死去。他于是又講了幾個故事,不,簡直是神話,說她本來是一個山邊的女孩,被一個王爺看中,用盡了方法向她求愛,但是當她允許他婚約後,一直到結婚那一天,新娘還沒有到來,新郎一連快活得暈倒好幾次,等到新娘到了,他一暈就不複醒,于是她就做了寡婦! 這個消息傳到了世界各國,于是世界有名的人物都想見她,但是她都不願意見,只見了一個最有權威的畫家,這位畫家是足有五百次的請求才被允許讓他來畫她一張速寫; 但自從他畫了這張速寫以後,他竟不會作別的畫,這樣不到一年,他就死去了。此後,前前後後,青年人爲她死去的不知多少,老年人爲她顛倒的也有,前代的國王就因爲想她而得肺病死的,現在的王,在他母親的照顧之下,還沒有同她見過,盡管算起來她是他的嬸母,然而見了以後,一切的危險是沒有法子避免的。
這種帶詩意的浪漫性的故事,不但沒有勸阻了這個詩人,反而使他增加了去的決心。于是他寫一封信給那位寡婦說一切都願意接受,只要她立刻寄二份盤費來,因爲他細細的打算過,如果是騙他呢,他可以立刻回到故鄉去。
不久,比二份還要多的盤費果然到了,于是他就離開那早就住厭了的地方。
路上,他興奮得很,有時候甚至于一個人大笑起來,他覺得這個寡婦真傻,爲什麽不提出:“不許向任何女子求愛”呢?有時候他對著鏡子照照,他覺得樂園一實現,生活一好,人就會白胖起來,強壯起來,那時候,求愛的條件什麽不全?全國的女子都會來愛我,我有十二分資格來向任何女子求愛,爲什麽一定要向你求愛呢?他越想越覺得可笑! 他越覺得可笑,越覺得他前首詩是真理,亞當夏娃真是該罵,任何果子都有,任何果子都可以向上帝要求,偏偏要吃那禁果。
旅程開始的時候,他就有電報打去,所以當他到了那兒,已經有人按照他的船,他的艙,拿著寡婦親筆的信來接他。
于是就進了王宮一般的建築。
在會客室約等了十五分鍾,仆人告訴他,主人請他進去;他于是又跟著到裏面。
許多男子,莊嚴地坐在那裏,他一進來,一個神一般的女人剛從套間裏出來,他想定了這就是那位有名的寡婦了。
——是的,美極了! 然而這只是神的美,因爲莊嚴的成分比美的成分要多,不,也許這種莊嚴就是美吧! ——他失措地想。
“就是你麽?先生?”活像是上帝的聲音,他點了點頭。
——簡直是神,我怎麽會去向她求愛?——他失措地又想。
“這幾位都是這裏最有名的律師。”簡直是上帝的聲音。
——然而,律師? ——他失措地又想。
“這位太太願意像上帝供給亞當夏娃般的供給你,但唯一的條件就是你不能向她求愛,你是不是贊成的。”律師中的一位說。
“是的!”他失措地說。
“所謂求愛,不單單是言語上,連行動上也應負責的。”律師中又一位說。
“自然啦!”他失措地又說。
“如果你犯約了怎麽樣?”律師中又一位說。
“隨便怎麽樣!”他失措地又說。
“死!”律師中又一位說!
“死?”他失措地問。
“是的,隨便怎麽死。”律師中又一位說。
“自殺?”他失措地又問。
“可以。”律師中又一位說。
“叫別人開槍?”他失措地又問。
“隨便你叫誰執行。”律師中又一位說。
“你贊成不贊成?”律師中又一位問。
“好! 好!”他失措地贊成。
“………”
于是,一張合同從又一個律師身上拿出來; 于是,他讀了一遍,每個律師又都讀了一遍;于是,他簽了字,每個律師又都簽了字。
這樣,樂園般的生活就開始了。
律師一個個都同他拉手,一個個都向他行禮,一個個都出去 了。
他的眼睛剛送走了律師,回過了便立刻感到特別,因爲那副神一般莊嚴的面孔,已經完全改掉了;慈愛地走過來,招呼他坐下,于是仆人捧上了銀盤,她問他愛吃咖啡,還是紅茶?是葡萄酒,還是香槟? 慈愛得像他母親,語調尤其像。
——神,不錯的,剛才在天上,現在降到地上,慈愛得像耶稣! ——他失措地想。
一個月,一個月過去了,他過著真是像天堂的生活,他想吃的東西,想看的玩意,想讀的書報,只要一個條子給仆人,仆人就會拿給總管般的人,不久就會替他辦好。
有一個翻譯跟著他,他到處走,到處玩,到處吃,到處交際;然而這個,從第三月起,已經不再是快樂的事情,起初,一件一件新奇的事物占據了他的腦筋,然而慢慢,新奇的已經不新奇了。他的腦筋再也逃不出那個神秘的圈套!
在最華麗的娛樂場,在最優美的風景前,他會想到飯廳裏的沙發,他會想到紫紅色暗淡的燈光; 在最熱鬧的宴會上,他想起素美的飯菜和靜悄悄出著氣的咖啡。
于是,他有時候,很早就回家,等著與她一同吃飯,然而她沒有回來,他只好一個人吃。于是,他痛苦起來。
這樣,他索性不回來了。然而其後一問仆人,偏偏她是回來吃的,于是他又痛苦起來。
這樣,他再也不問到她;然而仆人偏偏又要說起,假如有一封信,他們會說:“這是昨夜沙美太太吃飯時候到的!”不管是否故意。于是他又痛苦起來。
他躺在床上,像得病似的在痛苦。于是他想,要沒有那個第一次,唯一的一次,他不會陷于痛苦的。然而盡管他在後悔,美麗的一頁終于又在他腦裏浮起:
那一天他是到遠處去遊玩了,很有點累;他洗了一個澡,在坐憩間裏看報,然而她進來了,穿得樸素得很,活潑,天真,……
——瑪麗亞! 童貞美! ——他失措地想。
“回來了嗎?”活像是瑪麗亞的聲音。
“是的!”他失措地說。
“還打算出去嗎?”簡直是瑪麗亞的聲音。
“不了!”他失措地又說。
“那麽,我們一同吃飯吧!”
“一同吃飯麽?”他榮幸得驚奇起來。
“不好麽?我們還是第一次單獨地一同吃飯呢!”
吃飯的當兒,她同他談了許多話;他那時連注意話的意義的本領都失去,因爲他已經被這話的聲音沉醉了。
——假如是連天的波濤,一聽到這樣聲音,也會靜下來的。——他失措地想。
自從進了這個神秘圈套以後,他的生活,像是天堂降到了地獄! 于是再也升不到天堂,只會步步地沉下去了。
他那時從床上躍起,下了決心,決定此後,即使是一個人,也每夜在家裏吃飯,不再出去;他想終有一天會重現那甜美的魔境的!
果然,有一天,“剝剝”地敲他的書室的門,她進來了,富麗,華貴……
——克利阿拍脫拉! 皇後! ——他失措地想。
“沒有出去嗎?”活像克利阿拍脫拉的聲音。
“是的!”他失措地說。
“還想出去麽?”簡直是克利阿拍脫拉的聲音。
“不了!”他失措地又說。
于是,飯桌上坐下了;但他所期待的天堂並未重現,她只是草草地吃,一句話也沒有說,吃完就走;只留下一句“晚好”的聲音,在他耳裏一直響到了天亮。
于是他又痛苦起來。
這個痛苦之余,他又各處各地,各色各樣的胡玩起來了。他同許多女子玩,他一次次表示愛,然而女子們都愛他了,飯館,公園,跳舞場,甚至于旅館,隨便他帶進,隨便他帶出。然而他仍舊是一步步沉向地獄去,“早安”時一個笑容,“晚安”時一道光,使他感到一切女子都不是愛情,都沒有美了。
也是有意的,新的辦法是將許多女子帶到自己的家裏去,他滿以爲能給她一點刺激,然而她只是過她的生活,熱烈的時候像鳳凰一般的飛出去,當然有許多貴族來伴她的;幽靜的時候像水仙花一般的耽著,有時候嘴邊哼著夜莺一般的聲音——而且多半就在他們一大群的隔壁。
無論自己空氣是多麽甜,當她同許多男子熱烈地笑著飛出時,嗚的一聲汽車會使他立刻頹喪起來,他會感到整個的甜蜜空氣都失掉了意義;于是他又痛苦起來。如果她沒有出去,有時候她是去睡了,一點聲音也沒有,這使他感到一種空虛,于是盡量地發著聲音使他聽見,但是,一直到天亮,她在門口叫聽差轉告馬夫備馬,這響亮的聲音會使他感到是一種晴天的霹雳! 有時候她沒有去睡,也許就在隔壁,那低微的琴聲,書頁聲,歌聲會比自己周圍的話匣子聲,無線電聲,以及一切的喧聲都要響亮。有時候,一點聲音沒有,忽然發出一聲斷弦一般的咳聲,于是他會像自己咳出血來一般的感到,他想安慰她,看護她,甚至有許多眼淚都在眼眶裏等著,要到她面前去流;有時候,她甚至過來,剝剝地敲門,于是乎進來,二三句簡單的談話,喝半口或者一口的香槟,于是又出去了;但留下太陽般的笑容,天使一般的“晚安”,這會使一切東西都顯得失色,一切聲音不美;這會永遠在房內,在任何一角地方蕩漾。
于是他又痛苦起來。
爲逃避她精神上的脅迫,他拚命用功,讀許多哲學的數學的書,而且認識了許多著作家,大學生,教授;于是他滿房間裏都是書籍雜志,談話的聲音也都是關于深遠的哲理,科學的實驗,以及美術品的計劃,同古古今今文學作品的批評了。
這樣,固然他仍是避免不了她的脅迫,但究竟是多一種安慰;每天不是留他的朋友談到很晚,住在他那兒,就是自己回來得晚,或者是不回來。
忽然,有一天,也不知是偶然還不是偶然: 他同幾個朋友到郊外去了一趟,有些倦,所以回來比較早些,大概是十一時左右吧! 到了寢室裏,怎麽也睡不著,于是他又起來到書房裏去,預備讀完一本小說,但正在讀的時候,有人敲門了。
“還在念書嗎,先生?”是一個侍女。
“是的!”
“沙美太太在喝茶,她問你餓嗎? 要請你一同去吃一點。”——呵! 的確有一點餓。——他失措地想。
于是就進了魔宮一般的小巧的房間;絲絨的牆,絲絨的地,絲絨的沙發,絲絨的安樂椅,絲絨般的燈光下是鋪著絲絨的桌子。
一個絲絨靠墊從沙發的絲絨背上滑下,披著絲絨的便服的她絲絨般的站起來了。
于是這個絲絨般的空氣,已經莫名其妙的將他鍛煉成絲絨般的柔弱。
一直到那絲絨的衣袂從絲絨的地面拖了出去,他才帶著這個絲絨的影子回到床上。
這樣,空虛又開始占據了他的心,以前能安慰他的學問的師友,深夜的長談,同這次夜談的空氣對照起來,都會失掉了意義。
于是他又痛苦起來。
爲要打破這個痛苦,他開始住到旅館裏,用各種方法來麻醉自己,于是他交接了下流的舞女,妓女,喝起凶烈的酒來;然而這也不是一個辦法;起初,在爛醉如泥的時候,在妓女身上的時候,他可以死了般的忘去了她,然而慢慢的,連這個都沒有效驗了,因爲他的精神已經夠衰弱了。——這樣,三個月以後,他就到了病院的床上。
那時,天使般的她常常到病榻旁去看他,她用各種各樣的態度,服裝,留給他各種各樣的空氣,有時候像雲,有時候像雪,有時候像荷花,有時候像丁香,有時候像鳳凰,有時候像畫眉,白鴿,有時候像夏天的雨,像冬天的太陽,有時候像春天的霧,有時候像秋天的雲霞。
于是,病好了;但是他以後將怎麽生活?他從病院再搬到家裏,床的周圍早就沒有她的影子,她又過著自己生活去了。他這時真想知道她的一切;她的蹤迹,她朋友的每個人,每個電話的來源,每封信的內容,然而這如何可以呢?
于是他又痛苦起來。
破這個痛苦的決心,是一個遠地旅行的舉行; 他攜帶了一切,到地球的遙遠的一頭去。
是的,言語改變了,服裝改變了,風俗改變了,習慣改變了,氣候改變了,然而地球終歸還是地球;雲是雲,雪是雪,花是花,鳥是鳥,夏天的雨不會是冬天的太陽,春天的霧不會是秋天的雲霞;而這些,不但是象征著她,而正是她的化身;她給他的印象,已經是一切愛人給他所愛者印象一樣了。
于是他又痛苦起來了。
拒絕這個痛苦的辦法,還是馴服地回到原來的她的住所去。
爲擺脫幾千次大大小小的痛苦而再現的更甚的痛苦,他深深地感到;只有二種辦法可以救他,一種是死,另外一種就是她接受他的愛。
是的,二三個月天堂似的生活後,過的一直是地獄,地獄,他許多次的自拔,結果是越陷越深了;現在,不錯的,只有死與她的愛是他的天堂。
于是,有一天;
“我沒有法子不愛你,即使是死。這樣的死,我現在覺得就是我的天堂,你知道我早就在地獄裏了麽?”他跪在上帝的面前。
“你覺得亞當和夏娃的過錯是免得了麽?”活像上帝給亞當的笑容!
“是的,亞當夏娃同我一樣,都是人!”
“死!”簡直是上帝給亞當的判斷!
合同在律師的手中,他在許多律師的面前。
他在選擇一種死!
每個律師的眼光都像對他發著聲音。
表,在許多人口袋裏響著,像在他神經系上爬著。
忽然,一個新的力使他咬緊一下牙齒;
“隨便我用什麽方法死嗎?”
“是的!”活像劊子手的刀光。
“隨便我叫誰執行嗎?”
“是的!”簡直是劊子手的刀光。
“那麽,我要選擇沙美太太用她的美麗的牙齒將我咬死!”他自己都不相信,會用這樣沉毅的態度,這樣堅固的聲音,這樣有力的笑容發出這個不想死的答案。
于是,許多對他發著聲音的眼光,都互相地對看了起來。
于是,他被命令退出來了。
于是,許多律師在舉行會議了。
于是,沙美夫人又在那魔宮一般的小巧的房間內接見他,絲絨的牆仍是絲絨的牆,絲絨的地仍是絲絨的地。絲絨的沙發仍是絲絨的沙發,絲絨的安樂椅仍是絲絨的安樂椅,絲絨的燈光仍照著絲絨的桌子。
絲絨的沙發彎下,是穿著絲絨便服的她坐下了。
于是,絲絨般的眼光投到他身上,絲絨般的聲音進他耳鼓:
“聰敏是聰敏的。然而把死看作天堂的人,爲什麽有這個不想死的答案?”
“沒有別的,因爲我真的在愛你……”眼淚與整個的人都在她的腳下了。
“你以爲我不會執行死刑麽?”絲絨般的笑。
“也許這個死是天堂吧!”
“你是不是不想死?”絲絨般的問。
“是的,爲愛你呀!”
“那麽,你活下去吧! 難道你不會努力不愛我麽?”
“同亞當夏娃一樣,我是人!”
合同早已扯碎,他只是在同以前一樣的受著罪。
于是,他神經錯亂了,他又到了病院的床上。
那時,天使般的她又常常到病榻旁去看他,她用各種各樣的態度,服裝,留給他各種各樣的氣候,有時候像夏天的雨,像冬天的太陽,有時候像春天的霧,有時候像秋天的雲霞。
病又好了;但是他以後又將怎麽生活?他從病院再搬到家裏,床的周圍早就沒有她的影子,她又過著自己生活去了。他這時又在想知道她的一切;她的蹤迹,她朋友的每個人,每個電話的來源,每封信的內容。然而這如何可以呢?
于是他又痛苦起來。
破這個痛苦的決心,使他想起把生活化裝在另一種保護色下面;他實行了。
他的生活完全同以前不一樣了,書室是永遠鎖著,衣服,頭發再也不修飾了。常常整日整夜不睡覺,整日整夜響著打字機,或者整日整夜不回來。深夜也常常有朋友來找他。
最使沙美夫人希奇的,還不是他浩大的款項的支取,而不見他有什麽大的消耗;而是數次在夜裏邀請他喝茶,數次約他吃晚飯,都被拒絕了,尤其希奇的是昨天他到了絲絨般的席上,她絲絨一般的招待,會引不起他半絲半毫的注意。
于是,她切想知道他的一切:他的蹤迹,他朋友的每個人,每個電話的來源,每封信的內容,然而怎麽能夠知道呢?
一直到;
那天,是他出門有五天的那天,一個電話從醫院響過來,請她派一個人送一條被子去,說是他被汽車擠得厲害。
她親自去了。
他在上手術。
他的許多朋友們在著。
他們不理她。
她沒有機會理他們。
大家默默地期待著。
他的手術完了,從手術室載到了病室; 醫生告訴了他們,但是不許他們進去。
于是,他們租了一間病房住了。
于是,她也租了一間病房住了。
她到了病房裏問看護:
“二十四號的病人怎麽樣啦?”
“手術已經完了,但是恐怕……”
“恐怕?”
“是的……”
她睡不著。
于是,好幾次地到二十四號病房外面去。
一點聲音都沒有。
忽然一個斷弦般的咳聲。
于是,她像自己咳出血來一般的感到了,她想要安慰他,看護他,甚至有許多眼淚都在眼眶裏等著,要到他面前去流。
于是,她闖了進去。
“啊! 你麽?”活像上帝的聲音。
“是的!”她失措地說。
“我已經越過了亞當夏娃的界限。”簡直是上帝的聲音。
“你還愛我嗎?”
“是的!”這個“是的”以後,他微微地呼著氣,但是再不吸了。
“那麽……”
忽然,他最後掙紮了一下:
“現在你怎樣? ……我要命令你……”
他沒有說下去,但是她懂了。
而且比上帝命令還有力地使她服從了,她跪了下去,眼淚讓病院的白被單吸進去了。
那火般的空氣,已經莫明其妙的,將她鍛煉絲絨一般柔弱 了!
(選自《現代》第5卷第3期)
【賞析】
抗戰時期,有一本暢銷的小說書,名爲《鬼戀》。《鬼戀》是中篇小說,敘述一個女鬼同人的戀愛故事,神秘離奇,極其動人。這小說頗有點像《聊齋》,卻又不是《聊齋》那一類的鬼故事。原因很簡單,那女鬼並不真正是鬼,她是人,而且曾經是一個革命者。
《鬼戀》的作者,就是今天大陸讀者並不熟悉的徐訏。徐訏在海外被譽爲“文壇鬼才”、“全才作家”,他的文學創作包括小說、詩歌、散文、劇本以及文藝評論等等,主要成就是小說。他熱衷于編織浪漫故事,以挖掘某些“永恒的”哲理。所以,他的小說具有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的特色,風格細致詭秘,布局精巧,語言清新流利。現代文學史家嚴家炎先生說:“異國情調和神秘色彩是徐訏浪漫主義的重要特點,是他奇谲靈動的想象力的出色表現,也是徐訏作品藝術魅力的原因所在。梅裏美和毛姆的影響,加重了徐訏這方面追求的自覺性。”
徐訏1931年畢業于北京大學哲學系,後又在心理學系修業兩年。他在北京大學期間曾接觸馬克思主義,所以,他在《鬼戀》中表現出同情革命者的傾向,是有其思想基礎的。
1933年,徐訏離開北京南下上海,協助林語堂、陶亢德編輯《論語》半月刊。1934年又和陶亢德一起協助林語堂編輯《人間世》半月刊。1936年3月,與孫成合作創刊《天地人》半月刊。同年秋,赴法國巴黎大學研究哲學,在法國接觸托洛茨基思想,改變了對馬克思主義的態度,轉而信仰柏格森哲學。抗戰爆發後,徐訏于1938年1月回到已成爲“孤島”的上海,在《西風》、《宇宙風》、《中美日報》上發表不少作品,並創辦《讀物》月刊。這時期的小說,如《阿拉伯海的女神》、《英倫的霧》,等等,均富有異國情調與神秘色彩。
這些小說作品,頗爲機智有趣,但是理想色彩很濃,人物和故事往往只憑想象來編織,有不少誇張和理想化成份,很少有實際生活的根據。因此,徐訏小說裏的人物幾乎都帶有某種光彩,卻少了一點人間煙火氣。他在談到長篇小說《風蕭蕭》的創作時說過:“在我寫作過程裏,似乎只有完全不想到那些見到過或聽到過的實在人物,我書中的人物方才可以在我腦中出現,如果我一想到一個我所認得的或認識的人,書中的人物就馬上隱去,那就必須用很多時間與努力排除我記憶或回憶中的人物,才能喚出我想象中的人物。”
長篇小說《風蕭蕭》是徐訏最有代表性的一部作品,他巧妙地將愛情小說、哲理小說與間諜小說熔爲一爐,用浪漫化的抒情筆法和哲理性的語言,贊頌了抗戰時期的反日秘密工作戰士,從而吸引了一大群讀者,當這部小說自1943年3月1日起在《掃蕩報》副刊連載時,重慶渡江輪渡上幾乎人手一紙,“是純文學的小說與報紙結合的最成功的例證之一”。
徐訏在抗戰爆發後回國,不久便在上海的中央銀行留滬機構經濟研究處任職,先後創辦《人世間》半月刊與《作風》雜志。太平洋戰爭爆發後的1942年,徐訏離開淪陷後的上海,長途跋涉,由桂林轉往重慶,仍在中央銀行任職,同時兼任中央大學師範學院國文系教授。1943年完成長篇小說《風蕭蕭》之後,1944年任《掃蕩報》駐美國特派員。1946年,徐訏由美國返回上海。1950年又由上海去香港,曾先後在香港創辦並主編《熱風》、《幽默》、《筆端》、《七藝》等期刊。1961年至1962年,在新加坡南洋大學任教,1966年至1970年在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任教。1970年後任香港浸禮會學院中文系主任、文學院院長,1980年夏退休後不久即因病逝世。徐訏是中國新文學後期浪漫主義小說的代表人物,打破了三四十年代小說藝術上現實主義的一統天下,開創了小說創作的一種新的境界,促進了小說領域多樣化局面的到來,在中國小說發展史上立下了汗馬功勞。
徐訏在《風蕭蕭》一書的後記裏說: “我是一個企慕于美,企慕于真,企慕于善的人,在藝術與人生上,我有同樣的企慕;但是在工作與生活上,我能有的並不能如我所想有,我想有的並不能如我所能有。”從根本上說,徐訏是研究哲學和心理學的,他的文學創作實際上是人生哲理的豐富思考與象征、詩情的執著追求,所以他的小說作品頗多意味隽永的人生感悟與哲理。在這一方面,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便是起初發表在中國最早的現代派文學刊物《現代》第5卷第3期上的短篇小說《禁果》。
《禁果》不僅充滿著異國的情調和神秘的色彩,而且人物和故事顯然是作者憑藉著他豐富的想象力刻意編造的。小說的內容和氛圍似乎缺小一點人世間的煙火氣,但是小說的內涵和主題卻是在歌頌人世間最美好神聖和永恒的感情“男女之愛”——“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禁果》的男主人公是一位詩人,女主人公沙美夫人是一個極富有且美貌的寡婦。詩人一日心血來潮,寫了一首詩大罵亞當和夏娃,“說他們在這樣快活的世界裏,還不肯少吃一種果子,弄得人類將永遠永遠要吃那吃不盡的苦處”。沙美夫人在報上看到這首詩之後,竟一時興起,寫信給詩人,表示“她願意供給他,像上帝供給亞當夏娃般的供給他,只是有一個條件,就是不許向她求愛”。
詩人原本都是浪漫的,于是接受了沙美夫人的條件,住進沙美夫人“王宮一般的”家裏,並且由律師公證簽訂了一份合同,如果向沙美夫人求愛必將死路一條。詩人過著天堂的生活,但是不久便拜倒在沙美夫人的石榴裙下。他曾經四處揮霍遊蕩,甚至“交接了下流的舞女,妓女,喝起凶烈的酒來”,想借此忘掉美麗的沙美夫人。他也曾經“爲逃避她精神上的脅迫,他拚命用功,讀許多哲學的數學的書,而且認識了許多著作家,大學生,教授;于是他滿房間裏都是書籍雜志,談話的聲音也都是關于深遠的哲理,科學的實驗,以及美術品的計劃,同古古今今文學作品的批評了。”但是,所有這一切都未能使他逃脫沙美夫人的誘惑,“她用各種各樣的態度,服裝,留給他各種各樣的空氣,有時候像雲,有時候像雪,有時候像荷花,有時候像丁香,有時候像鳳凰,有時候像畫眉,白鴿,有時候像夏天的雨,像冬天的太陽,有時候像春天的霧,有時候像秋天的雲霞。”——真是如墮入五裏雲霧之中,不能自拔。可憐的詩人最終不得不選擇死,因爲“我沒有法子不愛你,即使是死”,因爲“亞當夏娃同我一樣,都是人!”——人是萬物的靈長,愛是人性的升華!
然而,徐訏還不肯善罷甘休,他讓沙美夫人毀棄了合同,不讓詩人死(“死去原知萬事空”),但也沒有立即接受詩人的求愛,“他只是在同以前一樣的受著罪”。最後,秉性浪漫的詩人變得精神恍惚,某日外出時被汽車撞傷,生命垂危。詩人彌留之際,沙美夫人終于接受了他的愛! 高不可攀的美人終于跪倒在詩人的面前,“那火般的空氣,已經莫名其妙的,將她鍛煉絲絨一般柔弱了!”小說在到達這個戲劇性的高潮之後才戛然而止。
《禁果》這篇小說裏所蘊含的人生感悟與哲理,大約也正是徐訏先生日夜企慕的“美、真、善”。可是,在他的另一篇小說作品《阿拉伯海的女神》裏,男主人公“我”說:“有人在世上求真實的夢,我是在夢中求真實的人生的,我覺得世界上應該有這樣不同的兩種人。”又說:“……我願意追求一切藝術上的空想,因爲它的美是真實的。”
那麽,被稱爲“文壇鬼才“的徐訏自己究竟應當屬于哪一種人呢,他是不是終其一生在追求藝術上的空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