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到北平高空明藍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給我的影響恰如這天空,距離得那麽遠,我日裏望著,晚上做夢,總夢到生著翅膀,向上飛舉。向上飛去,便看到許多星子,都成爲你的眼睛了。”——沈從文
你的眼睛粲然如星子。你是誰?你是三三。
1
“三三”是沈從文給妻子張兆和取的小名,別致溫暖,念起來柔軟得如同在耳邊低聲呢喃。回湘途中也不忘每天給妻子寫家書時,開頭總是:“三三……想你可太苦了……”回信時,張兆和也親切的稱呼沈從文爲“二哥”,這般溫情,簡直驚羨旁人!要知道,原來的張兆和可沒有沈從文那麽詩意浪漫,讀書時第一次收到沈老師的情書,她便毫不客氣的戲稱沈從文是“癞蛤蟆”,還是“癞蛤蟆13號”。張兆和樣貌俏麗,身後追求者衆多,算得上是學校的風雲人物,加之她又是江蘇巡撫兼署兩江總督張樹聲的曾孫女三小姐,對比沈從文這個湘西來的“鄉下癞蛤蟆”,她可不就是富貴優雅的“天鵝”嘛!
但“天鵝三三”經過了沈從文長達四年之久的“情書轟炸”後,固若磐石的心悄然動搖了:“他自己到如此地步,還處處爲人著想,我雖不覺得他可愛,但這一片心腸總是可憐可敬的了……”話都如此,何況那時幾乎人人都看得出來,她的“動搖”完全是出自同情。可同情不是愛,一段從開始就不對等的親密關系,很難在往後的漫長余生裏保持平衡。
張兆和出生于富貴家族,生來便有人伺候服侍,日常之事一應有人打理,按道理來說結婚後的生活也不會太差。可下嫁給沈從文後,蜜如油的新婚生活並沒有讓她沉溺,因爲她發現沈從文是個徹徹底底的文人,他不懂何爲生活,更不懂生活需要什麽,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既不善理財,在收藏古董、文物上花了不少錢,又愛結交好友,還時常接濟別人,弄得生活很拮據。
張兆和只好冷靜下來,重新開始打理柴米油鹽這些瑣碎事物,可她到底是大家閨秀,從來沒有幹過這些,除了努力適應這種慌手慌腳的“主婦生活”,別無他法。爲了好好操持家務,她狠心減掉了一頭烏黑秀麗的長發,脫掉了高跟鞋,系上圍裙,但這卻換來沈從文的不解,在他的印象裏,張兆和是活潑俏麗,幹淨齊整,小獸一樣充滿生命力的女子,怎麽結婚後,“小獸”變成“野獸”了——“她的手上竟然滿是油汙,衣服上還有孩子吐的奶!”于是他忍不住對妻子說:“你應當穿上高跟鞋,燙起頭發,穿戴稍講究些……”
2
張兆和是不想講究嗎?她是沒法講究。家境已經如此貧寒,昔日的大家閨秀既要保持原來的優雅高貴又要操持所有家務、侍奉一家老小。試問塵世間有誰做得到?沒有人。況且張兆和的性子一直都很冷靜務實,與有沒有新衣服新發型相比,她更在乎是否能吃飽穿暖。可沈從文一向“只懂風月不聞煙火”,他不知道穿著新衣服在廚房揮動鍋鏟時油漬容易濺上,不知道洗衣時長發容易落入皂水中,更不知道帶著首飾給孩子餵奶時孩子常會拽下使她受傷,他只知道“三三變了副模樣”,只知道提醒妻子應當保持原來的優雅儀態,只知道“女爲悅己者容”,甚至心底開始埋怨妻子不好好打扮自己,是不是不愛他了。
張兆和不善解釋,也沒空解釋,只好對沈從文日複一日的抱怨保持沉默。隨著張兆和的沉默日漸增多,沈從文渴望婚後浪漫生活的心愈發不滿足,加之他聽到張兆和曾對二姐張充和說:“我更歡喜從文寫的信罷。”心裏惶然痛苦,更害怕張兆和離開了,在寄給友人的信件中,總是透露出“害怕三三離開”的不安情緒。
張兆和不愛沈從文嗎?答案自然是愛的。只是她把這份愛藏在了柴米油鹽裏,藏在了回信中的聲聲“二哥”裏,藏在了兩個幼小孩童身上,甚至藏在了面對丈夫出軌後的隱忍裏。
3
那一回沈從文去北平辦事,恰巧主人不在,出來迎客的是高青子——白白的小臉上帶著羞怯的笑,黑亮而飄逸的頭發在日光中散發一圈柔和的光暈,一身素色旗袍,幽雅而脆弱。坐在客廳一角的猩紅絲絨舊式大沙發中間,兩人一番交談,話雖不多,卻有似曾相逢的默契,給彼此都留下了極好極深的印象。一來二去,兩人在惺惺相惜的同時又生出了一種名爲“愛戀”的情愫。
按照常人理解,男子在妻子孕期內出軌是萬不該原諒的,何況這事不光彩,該是要“全盤不認”的,沒想到沈從文自以爲“率真能換來寬容”,居然一股腦把這件事告訴了妻子張兆和。兆和一氣之下帶著孩子回了娘家。這件事後來世人皆知。一方面,這件事對于當時剛生下長子的張兆和來說,打擊不可謂不大,另一方面,沈從文自己也陷入了深深的惶惑中,他不明白爲何命運獨獨捉弄自己。
他自認深愛自己的妻子,不然也不會爲了追求張兆和寫下無數卑微到底的情書——“莫生我的氣,許我在夢裏,用嘴吻你的腳,我的自卑處,是覺得如一個奴隸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腳,也近于十分亵渎了你。”可在這時期,居然出現了一位性情文采都與自己頗爲契合的紅顔知己。張兆和雖也是極有才華的,可成爲主婦之後,她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獻于日常俗物,沒有空同沈從文一樣進行文學創作。高青子的出現,恍若沈從文內心深處那個美好優雅、極富才情的三三,正好彌補了他多年來心裏的一個缺憾。
他也想當然的認爲這只是靈魂層面的愛,對妻子和家庭不會有什麽影響:“當我愛慕與關心某個女性時,我就這樣做了。我可以愛這麽多的人與事,我就是這樣的人。” 于是沈從文情難自禁,出軌高青子不止一次。可他雖愛慕高青子,但也深知自己不可能離開妻子兒子,他也知道,高青子不可能一輩子跟著自己這樣一個有家室的男子,她終有一天也將離開。在這種糾結彷徨、患得患失的情緒裏,沈從文付出了極沉重代價——他後來回歸家庭,一心待兆和好,但兆和對他終是有了隔閡,這隔閡如寒冬的風,時不時刮來,刮的兩人心血驟涼。
雖然高青子主動退出了這場戀情遠嫁他人,但這些事,這些話給張兆和帶來了難以想象的傷害,她的內心幾近崩潰。因爲他不懂她,她也不懂他。他們幾乎一同走完了艱難的一生,哪怕後來沈從文因政治性問題被下放,張兆和也始終沒有離開過他,可他的內心卻永遠患得患失。
有一回二姐張充和去看望被罰掃廁所的沈從文,七十多歲的老頭兒像孩子得了糖果一樣開心,小心翼翼地從口袋裏掏出張兆和給他的信喊著:“三三給我的信,三三的第一封信!”這個“第一封信”,也許是他們關系破裂後張兆和第一封給他的回信吧,不然他怎麽會在二姐面前涕淚交加,無限喜悅呢?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4
直到後來沈從文辭世,張兆和在整理其遺稿時才真正地走進沈從文的內心。然斯人已逝,張兆和只能遺憾道:“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真正懂得他的爲人,懂得他一生所承受的重壓,是在現在。過去不知道的,如今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如今明白了……太晚了!爲什麽在他有生之年,不能發掘他,理解他,從各方面去幫助他,反而有那麽多的矛盾得不到解決!悔之晚矣。”
沈從文手稿(圖片來自《我在溫習你的一切》)
一段以傳奇開始的愛情故事走到如此結局,後人感慨萬分。沈從文彌留之際拉著妻子張兆和的手老淚縱橫,只留下一句:“三三,我對不起你!”我想,不論是沈從文先生還是身爲他妻子的張兆和都會無比懷念當年“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的光景吧。
可正如沈從文所言:“曆史是一條長河。”大河奔湧向前不複還。曾經的熱戀雖然會隨著時間慢慢沉澱下來,但一張張觸手溫暖的信箋仍留存後世。在兆和心中,她一定會念著沈從文曾寫給她的信,面帶微笑。
信的開頭:“三三,想起我們那麽好,我真的輕輕的歎息,我幸福得很,有了你,我什麽都不缺少了……”
本書是沈從文先生的非虛構作品集,收錄了沈從文寫給新婚愛妻張兆和的13封家書,文字熾熱、滾燙而又彌漫著水汽,全系內心世界的真實流露。本書也是一曲獻給故鄉湘西的戀歌,突破了過往選集的視角局限,讓讀者重新審視和感受先生筆下的湘西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