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省嶽西縣,返鄉創業的“博士媽媽”余純通過電子商務推廣銷售山區農特産品,爲家鄉的脫貧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 新華社
“縣城人才引進”相關的話題這兩年逐漸升溫。“人才引進進入事業單位的人才們,有多少人後悔了”這一提問,在知乎上有669萬浏覽量,前幾條高贊留言下都有一千多條回複;另一條“縣城人才引進發現是坑,要不要走”的提問,也有近90萬的浏覽量。
隨著越來越多的名校碩博生擠進縣城,在名校畢業生的光環下,他們在實際工作中能否人盡其才、給基層帶來變化?南都記者采訪了多位選擇到縣城工作的博士和碩士,聊聊他們的工作生活狀態。
“非主流”選擇
如果不是穿梭在縣城的政府大樓,張卉宇和你在任何一線城市看到的都市麗人並無兩樣,穿著精致,行色匆匆。在海外讀完國際傳播碩士後,她曾一心想留在英國,並且已在倫敦獲得了一家傳媒公司的offer。
她告訴南都記者,自己選擇回到中部縣城工作生活實在是“非主流”。
同樣做出非主流選擇的,還有北大光華學院管理學博士姜海納。他從一開始就選擇去基層。他告訴南都記者,和自己同批畢業的博士近七成去了高校,剩下的去了中央部委、國企等大平台。
更多引領姜海納來到鄉鎮工作的動因,是名校生下沉到基層的公共服務理想。他主動向南都記者提起,在北大念書時,一位老師對他影響很深,那是一位在體制內工作了多年的退休領導,來到北大當兼職教授。
“他說爲什麽選擇來北大上課,其中一點是看到這麽多人才都選擇出國,或都選擇去金融機構。而他很清楚我們的國家在做什麽事,基層需要什麽樣的人,他希望在課堂上影響一批哪怕一兩個人,願意去基層服務社會。”姜海納回憶說。
在不少采訪對象看來,縣城啓動人才引進的一個重要目的是吸引本地高學曆人才回流,家鄉、家庭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看到湖南省長沙縣人才引進招聘公告的時候,在深圳工作的肖鵬立刻意識到,這是自己回到家鄉的一個機會。他經過了一番理性分析:自己年紀已經不小,從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博士畢業後,又在一線城市企業工作多年,定向選調的渠道接觸不到,如果考公進入體制,從普通科員一步步做起,很長一段時間內,自己接觸到的信息面和晉升空間都很有限,這樣意義不是很大,而人才引進能讓他一進來就站在一個比較高的起點上。今年3月,肖鵬如願作爲高層次人才引進成爲縣城體制內的一員。
張卉宇也最終在家人的勸說下動心了,老家甯鄉縣城人才引進口碑曆來不錯,“民間的說法就是你會很受重視,會有一個好的平台和發展。”
未來到底去哪兒發展,越來越多人在大城市和小縣城之間糾結。中國科學院大學博士湯森告訴南都記者,相比本科和碩士生,博士們看待第一份工作往往更加慎重。“我們大部分博士畢業都快30了,沒有那麽多沖動跳來跳去,還是想找個有前景的地方長期發展。”
而回到縣城,還意味著擁抱一種實實在在的安全感。多位采訪對象向記者展示了周圍人普遍的生活狀態:同齡人在和別人在一線城市合租的時候,自己很快住上縣城的大房子。和父母雖然在一個小區,但又不住在一起,最好只隔一條街,忙的時候可以不開夥,直接去父母家吃,孩子有父母帶。“等你到了我們這個階段,就知道和父母隔著一碗湯的距離,彼此能夠相互照顧這件事有多麽重要了。”張卉宇說。
縣城“第一課”
“跟老百姓交流,他講一句甯鄉話你講一句普通話,你自己就會覺得別扭。”
碩博生來到縣城,“如何落地”是很大的考驗。撲面而來的縣城生活,把很多人打了個措手不及。
有人原本以爲回到縣城,就能擺脫“996”的命運。但真正來到體制內後,他們終于明白,爲什麽基層幹部總被問同一個問題,“每天這麽忙,到底在忙些什麽?”
“其實沒想到政府機關也可以這麽累。”初到縣城幾個月,肖鵬正處于和體制內的磨合期。在此之前,他在大城市過著一種高效且自律的生活。因爲一進來就被單位委以重任,他這些天幾乎都要工作到晚上10點11點,過去雷打不動的健身習慣只能暫時放在一邊。
對內蒙古人張鳳超來說,方言是他來到縣城工作的一道坎。甯鄉話被網友譽爲“湖南最搞笑的方言”,聽懂需要頗費一番功夫。2008年人才引進到這裏後,這位中南大學高材生被派到街道和鄉鎮,先後負責過政法、征地拆遷、城建城管多項工作,“跟老百姓交流,他講一句甯鄉話你講一句普通話,你自己就會覺得別扭。”他回憶起當時的情景說。
通過人才引進到縣城之前,馮傑曾在北京金融機構工作過三年。第一站來到鄉鎮黨政辦後,他經常遇到的情況是:很多村民直接沖到辦公室,來了以後就一句話,“我要找你們書記和鎮長!”哪怕僅僅是兩口子吵架這種小事。他告訴南都記者,村民有個樸素的理念,反正有事就找政府,不會考慮職能分工。
他清楚地記得,有位老人家來到辦公室找到他,說郎崽子(湖南方言中的女婿)對自己不好,一定要郎崽子給他寫一封道歉信。馮傑一邊安撫,一邊聯系村幹部一起上門協調。事情解決了,眼看著老人把身上皮帶取下來,裏面有個拉鏈。“他居然把折在皮帶縫裏的錢要拿出來給我,我當然沒有要,但我覺得他們很樸實。”
頂著名校光環,姜海納融入縣城的速度很快。來到縣城後,幾乎所有人介紹他的時候都會加上一個前綴“北大博士”,如果不夠,那就再加上幾個字“光華學院的”。
姜海納笑稱,融入環境的秘訣就是“首先你要忘記自己北大博士的這個身份。老想著這個事兒,你很難跟別人融合到一起去。所以別人說你是博士怎樣怎樣的時候,我都會開玩笑含糊過去。”就像他在社交媒體上給自己取的網名——“姜還是老的納”,一下子把“海納百川”的意境瞬間拉到地面。
工作成就感
“基層的事情瑣碎、工作壓力大,但也有自己的優點,那就是能實實在在做成事。”
從作爲甯鄉首批引進人才到現在,外地人張鳳超在這個縣城已經紮根14年之久。在金洲鎮鎮長辦公室初次見到張鳳超時,他一口純熟的甯鄉話讓本地人都深感驚訝。每次看到別人露出這種表情,他都頗爲得意地說:“我現在普通話說得不太好了,不過甯鄉話講得非常好。”
來到縣城前,肖鵬已經是央企高管。在他看來,當博士們來到縣城政府機關,既要能落地,適應環境,但也要保留自己獨有的想法。“一個人如果完全隨大流沒有自己的主見,他就沒有價值,也偏離了政府招博士的初衷。”
因爲深知大城市在前沿信息的獲取方面的優勢不可比擬,即使來到了縣城,肖鵬也提醒自己保持清醒,與時俱進。試著摘下北大博士標簽的姜海納也發現,要在基層真正推動一件事,關鍵時刻還需要撿起博士這個身份。
之所以經曆這個過程,主要源于他對基層的觀察。“從一個地方的發展來說,在全國,省、市甚至到縣域,區域發展需要依靠經濟學的指導,但到了鄉鎮這個層面,免不了學好‘政治經濟學’,基層指戰員需要整合相應的資源,這個地方才會有發展。”他說。
他所在的鎮老齡化高達40%,年輕勞動力外流嚴重,這也是很多臨近大都市圈的小縣城近年來的普遍現象,“人口的虹吸太明顯了。”在姜海納的帶領下,鎮上新建了敬老院,今年還把全省唯一具有國資背景的專業化養老服務公司引入了這裏。
不止一位采訪對象告訴南都,基層的事情瑣碎、工作壓力大,但也有自己的優點,那就是能實實在在做成事,工作成就感也更強。
“博士是在越小的領域知道越多的人。”湖南師大法學博士楊志仁告訴南都記者,來到基層後他發現,很多事情都需要靈活處理,如果什麽都按書本上的條文來很可能寸步難行,這是博士碩士來到縣城後需要習得的政治智慧。
在所有選擇來縣城的人中,楊志仁算得上是一個特例。他曾在市紀委工作,後來主動來到鄉鎮,現在在湖南省長沙縣路口鎮擔任黨委書記。
楊志仁告訴南都記者,基層幹事創業的氛圍很好,想做的事情還能做成。“我現在感覺比原來的成就感要更多一些。”
心理落差
“身邊的人不關心國家大事,甚至不關心省內的事,聊的話題出不了這個縣城。”
在北方某縣城工作的周偉注意到,這幾年,來到家鄉工作的高學曆人才越來越多,不乏人大、廈大等名校碩士。和很多北方小城市一樣,他的家鄉也正處在轉型的迷茫期,面對新來到縣城高學曆人才的躊躇滿志,周偉則給出善意的忠告,“小心被‘畫餅’。”
一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體制內人士告訴南都記者,事業編就決定了他們的晉升之路困難重重。不少縣城都會在招聘公告中稱“表現優秀者有機會調任公務員”。但實際上,從事業編制轉到公務員條件很複雜,在縣城很多人在排隊還排不上,對于外地人來說更加困難。
“地方小,資源少,擇偶很受限制。”不止一位采訪對象告訴南都記者,不少碩士博士因此有想逃離縣城的沖動。
“感覺落差挺大的,”陳明告訴南都記者,現在想來,她曾經一度陷入過對體制的“盲目迷戀”。她說,周圍人都在考編制,研究生畢業後自己感覺沒有著落,很焦慮,于是“天南海北地去考試”,最後選擇了離家車程一個半小時的縣城,“當時想的就是先隨便選個單位先進去,‘曲線救國’,沒想到一進去就很難出來。”
陳明感覺,自畢業後到了縣城,自己似乎在無形中被束縛。一方面,觀念慢慢被同化,自己的世界似乎越來越狹隘;另一方面,工資到手4000塊,“錢又限制了你的活動半徑”,導致整個人越來越封閉。
當然,還有縣域體制內大齡未婚青年最苦惱的婚戀問題。“找對象很難,相親了很多次,沒有合適的,身邊不少女孩頂不住催婚壓力就嫁了。”她說。
縣城的生活同樣讓周偉感到苦悶。比如,他發現,當時自己班裏學習比較差的幾位同學回縣裏當老師了,一想到未來自己的孩子可能交給他們教育,這讓他難以忍受。
讓他不能忍受的還有縣城文化生活的匮乏。小縣城沒有圖書館,沒有展覽,沒有夜生活。小縣城老齡化嚴重,“你走在路上,碰到的年輕人很少,還基本都是在體制內工作。”
有段時間,周偉下班後沒別的事,就和同事們吃飯喝酒聊天打發時間。他發現,身邊的人不關心國家大事,甚至不關心省內的事,“聊的話題出不了這個縣城。”周偉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沉默。
還在單位同事的熱情推薦下,周偉也參加了多次相親,發現未婚男女來來回回就是那些人。遇到心動女嘉賓,一想到這意味著可能要徹底留下來,他退卻了。
當初回到縣城,周偉本來是爲了和家人更近,但他發現,“我的爸媽、姐姐,幾乎所有人都想在我的婚姻上做一下主,我感覺我的人生被控制住了。”周偉說。
留下還是離開
“建議想要回到縣城的年輕人,認真審視自己的決定,對即將面臨的環境和未來的發展有所准備和規劃。”
無論是選擇留下還是離開縣城,多名碩博生都對南都記者表達了同一個想法:追尋內心真正想要的東西。
來到縣城短短幾個月時間,肖鵬每天會思考很多。“我的家鄉産業結構還是以重工業爲主,高端的服務業還很缺少,大家很辛苦賺不到可觀的收入。”
肖鵬對市場的變化敏感,此前及早從房地産撤身離開,也是因爲提前看到行業風向的變化。在他看來,政府可以做很多事,比如解決很多企業的融資問題,企業就代表著就業;比如推動行業的轉型升級。“無論是當地倚重的工程機械還是汽車零部件,周期性都太強,需要提早想好下一步依靠什麽發展,怎樣讓大家過上更好的生活。”他告訴南都記者。
回到縣城之前,肖鵬已經是企業高管,曾有人羨慕他在大城市從事金融工作,但他並不留戀這些。
“那些高高在上的甲級寫字樓,後面是很好的海景,這些就是你想要的全部東西嗎?實際上你在裏面就知道上樓要擠很久的電梯,也不透氣,這些都是給外面的人看的。人要追尋自己內心真正想要的東西,不一定就是在很光鮮的地方。”肖鵬說。
姜海納告訴南都,他很清楚,對于博士來到基層這件事,太多人會對他說:“小夥子不錯,有膽量有魄力!”但這是否真的是對自己的認可?不一定。但對此姜海納覺得無所謂,“我從來不避諱在任何情況提及自己是一名鄉鎮幹部。”他稱。
談到近幾年越來越多的名校生來到基層,姜海納覺得,“高學曆勞動力大量增加,從人才供給角度,我覺得不是內卷,而是外溢,這是不可避免的趨勢,但也符合發展的整體需要。”
姜海納參加工作後發現,這些年來,無論是縣城還是農村,都和過去的髒亂差的形象有了很大不同,這一批回到基層的人已經站在了前面發展的基礎上。過去農村地區支撐了城市的發展,接下來鄉村振興或者城鄉不平衡的矛盾要解決,縣城、農村地區需要一波變化,也需要一批人才湧入。
眼看著越來越多年輕高學曆人才下沉到縣城,周偉也覺得,回縣城不一定是件壞事,到縣城體制內工作,心理上沒有什麽壓力。不過他還是建議想要回到縣城的年輕人,認真審視自己的決定,對即將面臨的環境和未來的發展有所准備和規劃。
陳明告訴南都記者,工作幾年後,身邊已經有不少人准備或已經“跑路”。而她自己也准備遴選考試,如果遴選不成功,她想辭職離開體制內。
周偉開始了一場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抗爭”:他決定賣掉在縣城的房子,每天逼著自己下班看書,憧憬向南方的一個二線城市出發。“這樣我才有種接下來人生能由自己來掌控的感覺。”他說。
(應采訪者要求,文中湯森、肖鵬、陳明、周偉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