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歲的趙紅是河北邢台一家事業單位的職工,有著穩定的工作。她從沒想到,寄托著自己發財夢的“區塊鏈礦機”生意會一夜之間成爲泡沫——盡管她至今也未搞懂區塊鏈、“挖礦”的真實含義。
當地警方初步統計發現,從2018年10月到2019年2月,河南鏈鑫科技有限公司(下稱“鏈鑫公司”)向數千人完成銷售了30多萬台蝸牛星際服務器(俗稱“礦機”),總涉案金額高達20億元。趙紅便是其中的受害者之一。
種種信息表明,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圈錢騙局。鏈鑫公司如今已人去樓空。
前傳
趙紅第一次聽說鏈鑫公司,源于一個認識多年的朋友張潔推介。
張潔是鏈鑫公司的業務員,但她說自己並不懂區塊鏈,當時應聘的公司,也不是鏈鑫公司,而是河南省安泰衆和産權交易咨詢集團有限公司(下稱“安泰公司”)。
第一財經1℃記者查詢發現,鏈鑫公司爲安泰公司的全資子公司。安泰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是一個名叫霍東的年輕人,他持有這家公司80%的股權。安泰公司另外20%的股權,則分別由安徽萬國農業股份有限公司、安徽省國泰衆和中小企業經濟信息咨詢有限責任公司持有。
天眼查數據顯示,霍東名下共有18家公司,包括河南省安泰衆和産權交易咨詢集團有限公司、河南鏈翔科技有限公司以及比特大陸(深圳)區塊鏈有限公司(下稱“深圳比特大陸”)。
一位曾與霍東有過業務往來的區塊鏈從業者向1℃記者介紹,霍東的老家在安徽,亞飛電器銷售商行是他成立的第一家公司,在前幾年投資擔保公司盛行時,他也曾投身其中,但最終欠下不少債務。
2017年2月,霍東發起成立安泰公司,最初的主營業務是“解債”。所謂“解債”,是近年興起的一種民間債權債務處理手段,正常的方式是通過受讓債權的方式幫客戶處理呆賬、壞賬,“解債”公司的盈利主要來自于受讓債權的差價或手續費。但1℃記者發現,安泰公司的“解債”模式具有很深的龐氏騙局色彩。
一份安泰公司與客戶簽訂的債權轉讓合同顯示:張女士共計將6萬元債權轉讓給安泰公司,而安泰公司則向張女士收取兩筆費用,一筆是服務費,收取債權總金額的10%,即6000元;另一筆是與債權總金額等值的預付款,即張女士在將6萬元債權轉讓給安泰公司的同時,另外向安泰公司支付6萬元預付款。安泰公司則承諾,將在未來12個月內,每月向張女士返還1萬元現金,共計支付12萬元。通過這筆合同可發現,假如該筆債權能夠順利全額追索,安泰公司可以獲得債權總額10%的收益,但1℃記者多方調查的信息顯示,能全額追回債務的幾率極小,僅收取10%的手續費基本上就是做虧本生意。占用“預付款”可能是這種模式的核心利益點。
“安泰公司的這種‘解債’模式,可能從一開始就存在巨大的隱患。”長期從事投融資研究的上海市協力(鄭州)律師事務所律師張昌同說,隨著債權總額的增加,安泰公司每月需要返還的資金也將成倍增多,一旦安泰公司自身的資金造血能力不足,必然會造成後續返還資金無法跟上,最終導致資金鏈斷裂。
張潔說,自己當初之所以去安泰公司上班,也是因爲“解債”:她曾經將資金放在當地一家投資擔保公司理財吃利息,後來,這家擔保公司倒閉,這筆資金就變成了無法收回的呆賬。聽說安泰公司能幫忙“解債”,便跑去咨詢。再後來,她將自己的債務合同和相應要求的資金交給安泰公司後,擔心後者跑路,幹脆就辭掉原先的工作,去安泰公司應聘,成了該公司的業務員。
多名曾在安泰公司任職的業務員向1℃記者證實,2018年4月之後,安泰公司的“解債”業務就已經基本停滯,霍東開始尋找他的新生意。
2018年10月,安泰公司投資設立了全資子公司鏈鑫公司,這是一家號稱既發行虛擬貨幣又售賣礦機的“區塊鏈公司”。諸如張潔這樣的安泰公司業務員,也轉而成爲鏈鑫公司的業務員。
亮相
霍東的“區塊鏈”項目亮相極爲高調。
2018年10月29日,正當全球區塊鏈産業陷入低谷,比特幣(BTC)的價格,也從最高峰的19565.5美元/枚快速暴跌時,“2018中原硅谷首屆(國際)創新科技盛典暨全球唯一存儲式應用生態CAI研發啓動大會”在鄭州召開。
與不少區塊鏈行業會議的參會者多爲80後、90後不同,鏈鑫公司的發布會上,參會者大多爲中年人,其中不少是安泰公司的“解債”客戶。
作爲鏈鑫公司業務員,張潔參加了當天的會議,她說,這場會議的實際操盤者正是霍東。
當天,霍東向現場的數百名參會者重點介紹了當天的主角——“蝸牛星際礦機”。從外觀上看,這款“區塊鏈礦機”與日常所用的台式機電腦的主機形狀、大小類似,配備的是英特爾四核處理器,運行內存有2GB,機箱的頭部是幾個網線的插孔,背面是一個用于散熱的風扇。當地一位礦機研發人員告訴1℃記者,他們也曾對該機器進行拆解分析,根據他們的經驗,這款售價5800多元的“礦機”,當時單機的實際生産成本應該在600到800元之間。
據介紹,這款礦機相當于10年前的“比特幣礦機”,且具有“一機雙挖”功能,可同時開挖“CAI”和“Filecoin”。CAI爲鏈鑫公司的虛擬貨幣,Filecoin是IPFS的代幣,而IPFS則是一個得到不少區塊鏈從業者認可的互聯網底層協議。
霍東在當天會議上的一番話讓不少參會者當場成爲了“蝸牛星際礦機”的投資者:10年前,一個比特幣礦機每天能挖375枚比特幣,相當于一天收入20萬元,可很多人卻無動于衷。現在,“蝸牛星際礦機”的機會就在你面前,抓住它,你就能實現兩個月回本,而且,你買的礦機數量越多,每台機器每天挖的幣就越多。
不少投資者向1℃記者證實,當初之所以願意出錢購買礦機,其中的一個原因並不是因爲CAI,而是因爲Filecoin。鏈鑫公司和霍東在推介時稱,待Filecoin上線以後,投資者可根據收益最大化原則,對“蝸牛星際礦機”進行動態切換。但後來的事實證明,直到鏈鑫公司倒閉,也沒有任何用戶挖出一枚Filecoin。
來自駐馬店的劉江也參加了這場發布會,“當時給我的感覺,還挺正規、挺有實力的。”他在接受1℃記者采訪時說,那天給他印象最深的有兩件事:一是胡潤百富董事長胡潤親臨現場;另一個是會場展板上的主辦方中原硅谷創新科技産業園。
多名參加當天會議的鏈鑫公司業務員向1℃記者證實了上述信息。1℃記者試圖就相關信息向上海胡潤百富投資管理咨詢有限公司求證,但截至發稿,未獲回複。
根據鏈鑫公司的介紹,中原硅谷創新科技産業園規劃于鄭州市中牟縣白沙鎮,總占地面積200畝,總規劃投資100億元,建成後將是一個集AI智能、區塊鏈、大數據、互聯網等在內的新型區塊鏈産業園。
但多位白沙鎮官員在接受1℃記者采訪時表示,當地並沒有所謂的“中原硅谷創新科技産業園”,更未與任何人對接過所謂的“區塊鏈産業園”。而且,白沙鎮早在2014年已經劃歸鄭東新區管轄,不再隸屬于中牟縣了。1℃記者亦未能從公開渠道查獲更多關于“中原硅谷創新科技産業園”的詳細信息。
夢想
趙紅、劉江等人此前並不知道區塊鏈、CAI到底是什麽東西,但他們都成了鏈鑫公司的投資者。
“像邢台這樣的三四線城市,值得投資的渠道確實是太少了,除了把錢放在銀行吃低息,確實沒啥可投資的産品。”趙紅說,其實三四線城市的居民也有很大的投資能力,但一直缺乏適合的投資渠道。
鏈鑫公司的一名業務員給劉江算了一筆賬:一台“蝸牛星際礦機”一天能産出47枚CAI;100台,每天就能産出7000枚CAI;1000台,每天就能産出80000枚CAI。在這位業務員的指引下,他登錄一家名爲“AT”的虛擬貨幣交易所查詢發現,當天,一枚CAI的價格爲1.40元。
“如果我有100台礦機,那每天的收入就有9800元,每月的收入就是29.4萬元!”一番盤算之後,心情激動的劉江先是嘗試著購買了10多台礦機,之後,眼瞅著CAI價每日攀升,他又花50多萬元,購買了100台“蝸牛星際礦機”。
比劉江更謹慎的趙紅,先是選擇了觀望,但眼瞅著“AT”交易所上的CAI價,從發布時的每枚0.5元漲到1.4元、2元,她終于按捺不住,于2018年12月29日經張潔介紹,購買了40台礦機。而張潔自己,也花錢購買了70台礦機,甚至一些錢還是向姐姐借的。
最終,張潔共向身邊的親朋好友售出了200多台礦機。
鏈鑫公司還推出了一項頗具誘惑力的代理政策:繳納10萬元保證金,就能成爲代理商,代理商每賣出一台機器,能獲得10%的傭金。此舉加速了“蝸牛星際礦機”的銷售,一些礦機購買者看到有利可圖,開始轉做代理商,一方面,向身邊朋友推薦礦機;另一方面,又開始利用這10%的價格優勢,轉而囤積更多礦機。
“最多的一個代理商,自己就囤積了1萬多台礦機。”劉江說。
大量來自河南、安徽、河北、湖北等地的二三線城市的投資者,紛紛購入礦機,試圖從不斷上漲的CAI價中火中取栗,其中不少是只會在廣場上跳舞的大媽。
一份中原硅谷合肥運營中心銷售統計表顯示,僅2018年12月,該運營中心就完成13747台礦機的銷售,銷售額7300多萬元。
事情敗露後,有投資者對礦機購買數量進行初步統計後發現,有一個人竟然購買了2萬多台礦機,其他人多者數百台,少則幾十台,總數量在30多萬台。以每台5875元計算,總涉案金額在20億元左右。
看著每天上漲的CAI價,趙紅很開心,她甚至開始夢想著,等自己挖到1000萬枚時,就把所有的CAI全部賣出。
“當時我想,一個幣2塊錢,1000萬個就是2000萬,夠我下半輩子花了。”不過,她的這個夢想,卻被一次意外的停電事故驚醒,這讓她感覺有些不妙。
當初,爲了能盡快挖到更多CAI幣,她特意安裝了千兆帶寬的網絡,並專門改裝了電路。某一天,整個小區突然停電10個多小時,她很著急,擔心會影響CAI的挖出數量。不料,等到第二天查詢後台時發現,CAI幣的數量仍然出現了增長。
“(礦機)都停電了,怎麽還能挖?莫非這些幣不是挖出來的,而是後台自動分配的?”狐疑的趙紅,又做了一次實驗,她將所有礦機的電源全部關停,結果發現,每天的CAI幣增長量還是沒有因爲斷電而停止。她終于開始醒悟:所謂的礦機挖CAI,可能不過是鏈鑫公司的一個噱頭。
多名鏈鑫公司的業務員也向1℃記者證實,他們都有與趙紅一樣的發現。
此後,趙紅開始不斷將手中的CAI挂出賣單,但她很快發現,整個“AT”交易所,除了幾個零星的成交單外,根本沒有大額買單挂出。直到“AT”交易所關停,她也才不過賣出了1萬多元的CAI幣。
2019年2月,“AT”交易所、鏈鑫公司分別挂出的兩則公告,更加劇了趙紅的擔心。
2月14日,“AT”交易所在公告中稱,由于平台遭受黑客攻擊,決定暫時停止所有提幣操作,並凍結相關交易3個月,直到排除所有技術問題。
2月17日,鏈鑫公司則在公告中稱,公司于舊金山時間2019年2月7日進行了美國路演,得到衆多硅谷高科技公司和風投機構的青睐,決定將公司總部遷往美國舊金山硅谷,並承諾,“美國硅谷科技公司”將按照市場價回收CAI幣……
趙紅預感到了不妙。
與此同時,劉江等人還發現,“AT”交易所似乎與鏈鑫公司有著甚爲複雜的關聯關系。根據鏈鑫公司的信息,“AT”交易所是新加坡Anthay基金會發起成立的。智聯招聘信息顯示,新加坡Anthay基金會是深圳比特大陸的發起方之一,後者的控股股東、法定代表人爲霍東。
更令人擔憂的是,同樣在關注公告的張潔等人也發現,鏈鑫公司的數十名高管,全都聯系不上了。
泡沫
劉江發現,他的“AT”交易所賬戶上靜靜躺著的數百萬枚CAI幣的價格,開始從巅峰時的2元迅速暴跌至7分錢,並最終變成一串毫無價值的數字。
如夢初醒的鏈鑫公司投資者紛紛向公安機關報案。
鄭州市公安局宣傳處一位負責人向1℃記者證實,目前該案正在偵辦之中。截至發稿,1℃記者未能就此獲得更詳細的信息。
一位長期從事區塊鏈投資的觀察人士向1℃記者梳理了本案的操作手法:霍東等人先是通過100%控制鏈鑫公司,將成本數百元的“蝸牛星際礦機”高價賣給投資者;再通過唯一的交易場所“AT”交易所實現對CAI幣價格漲跌的操控,不斷吸引根本不懂區塊鏈投資的投資者入場;最後突然關閉交易,卷款離場。最終在短短4個月內完成了20億元的財富收割。
同時,霍東等人發起成立深圳比特大陸的行爲,可能還涉及商標侵權與誤導欺騙。
工商資料顯示,“比特大陸”商標的所有人與申請人,爲北京比特大陸科技有限公司(下稱“比特大陸公司”),這是區塊鏈行業最知名的加密貨幣礦機制造商之一,曾先後獲得IDG資本、紅杉資本等風險投資,巅峰時期估值高達500億美元。比特大陸公司的工作人員向1℃記者證實,比特大陸公司與深圳比特大陸毫無關系,更不認識霍東。
隨著鏈鑫公司的倒閉,這款曾經單價高達5800多元的礦機,也成爲不少投資者手中燙手的山芋。
劉江發現,當初他以每台5875元購買的礦機,正被人在一些二手交易平台上以每台280元的價格對外轉讓,這意味著,他當初花費50多萬元購買的100台“礦機”,現在只剩下2.8萬元的價值。1℃記者在閑魚、轉轉等二手交易網站上發現,該礦機的實際成交價格爲200至350元之間,不足當時售價的二十分之一。
2019年2月25日,鄭州市公安局鄭東分局發布《法定不批准出境人員通報備案通知書》,以霍東等人涉及“集資詐騙罪”爲由,對其持有的護照等資料,予以作廢,這意味著,包括霍東在內的鏈鑫公司多名高管,正式被限制出境。
4月30日上午,當1℃記者再次來到安泰公司和鏈鑫公司位于鄭州東站對面的綠地中心(當地俗稱“雙子塔”)南座23層的辦公地址。1℃記者在現場看到,整個辦公場所已經空無一人,甚至連公司標識牌也被清除幹淨,辦公室內,電腦、資料等均被當地公安經偵部門統一查封。
在走廊盡頭的一間董事長辦公室內,散落著霍東的幾盒名片,1℃記者根據名片上的手機號打過去,聽到的提示音是“無法接通”。
(應受訪者要求,所涉投資人及業務員均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