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解放日報
本報記者 柳森
考研人數再創曆史新高、付費自習室悄然興起、傳統圖書館紛紛醞釀轉型……一個全民更熱愛學習的時代,正在到來。
1999年,上海提出建設學習型城市的目標,成爲中國最早提出學習型城市願景的城市。20余年之後,已經充滿“學習力”的上海,如何爲市民營造更好的學習氛圍?
作爲一名資深的圖書館人,現爲澳門大學圖書館館長、曾任上海圖書館館長、上海科技情報研究所所長的吳建中,分享了自己長年來對終身學習、知識服務、城市學習空間打造的思考。
城市人對學習空間的需求發生了根本性變化
解放周一:最近,各地出現了付費自習室受到年輕人熱捧的現象。您說,這讓您聯想到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社會上也曾湧現出一股學習熱潮。相比之下,您發現,今天,人們對學習空間的渴望和需求,已發生了深刻變化。可否具體說說?
吳建中:確實,很多社會潮流的發生,都有其深層原因。只是,僅僅看當下,很多人會認爲付費自習室是一個敏銳捕捉了商機的簡單案例。但如果我們把這撥現象放到更長的時間脈絡裏去看,會發現,這一輪城市人對學習空間的渴望,較之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已然發生了根本性變化。
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尤其是恢複高考制度以後,整個社會學習熱情空前高漲,圖書館裏格外熱鬧。仔細想來,那時的圖書館之所以受到歡迎,和人們的住房緊張狀況不無關系。而時至今日,隨著人們的住房條件大爲改善,住房緊張問題顯然已經不存在了。出現的新問題是:年輕人學習熱情不減,但設施完備的圖書館已不足以滿足他們的需求。而此時,多元化發展的城市第三空間及其愈發開放、包容的共享方式,正好迎合了年輕人的需求和口味。
這裏所說的“第三空間”,是相對“第一空間”居住空間、“第二空間”工作空間而言的,容納了當下城市人在居住、工作之外的日常生活。如今的趨勢是,要想提高人們的生活質量,不僅必須從這三個生活空間同時去考慮,還必須認識到,人們在第一、第二空間逗留的時間將有所減少,在第三空間活動的時間將明顯增加。如何精心定位和安排自己的第三空間,將成爲城市人未來提高生活質量的關鍵點。
前不久,我到日本訪問。在佐賀市街頭,我看到一家名爲“燈塔”的自習室,坐落在一家咖啡館的樓上。這家自習室可容納四五十人,每日每人收費三四百日元。因爲自習室和樓下的咖啡館屬于同一家公司,自習者可以在樓下領一杯飲料,學生顧客還可以減免100日元。之所以將自習室取名爲“燈塔”,按店主的話來說,“如果我是燈塔,來這裏活動的你就是光源”。
這家自習室的店主是一位三十多歲、有志于創意産業的年輕人,之前已經開了幾間創意咖啡館。幾年前,他曾發起建立了一家名爲“本與木”的咖啡館。日語“本”在中文裏是書的意思,“木”在中文裏是樹的意思。這兩個字加上“人”字偏旁,就成爲“體”和“休”,意思是讓人身體休息的地方。他希望,人們來到這裏就仿佛在樹蔭下學習一般,找到一個不同于學校、職場、住所,屬于自己的第三空間。他認爲,在這樣的空間裏,人會更有精神,氣氛會更熱烈。
我想,這位店主的想法,也是如今一些年輕人會選擇付費自習室的理由。交流是人的天性。在人的內心深處,總有一種與別人分享的欲望。而城市裏越來越多樣化的第三空間,恰好適應了人際交流的需求。
自習室這種樣式也許會像共享單車一樣有起伏、有變化,但新的樣式總會層出不窮,隨著人們對生活的追求與向往發生變化。
解放周一:說到年輕人喜歡的分享和交流方式,就不難理解咖啡館和衆創空間如今在上海的熱度。
吳建中:是的。上海的星巴克數量全球第一,已經超過600家。2017年底,上海開設的全球數一數二的星巴克旗艦店,已經成爲上海城市觀光的一個景點。
衆創空間在上海也非常流行。《2018年上海市衆創空間發展白皮書》顯示,全市包括聯合辦公在內的衆創空間總量已超過500家,其中不乏WeWork、Plug&Play等知名品牌。
上海始終與世界發展同步,其主要原因在于這座城市與生俱來的開放性、流動性和包容性。世界新潮流和新時尚一旦出現,很快就會在這裏流行起來,並呈現出自身的特點。新近出現的付費自習室,已經成爲第三空間的一個新樣式。人們到這裏來,不是因爲住房狹小,也不是因爲圖書館空間不足,而是人們喜歡這種分享和交流的方式。
網紅圖書館爲什麽紅:全齡段、親近感、獲得感
解放周一:不知是否因爲順應了上述潮流,如今,在一些注重文化軟實力打造的城市,出現了不少“網紅圖書館”。它們的走紅,可以爲上海打造學習型城市,帶來哪些啓示?
吳建中:最近,我讀到美國《建築文摘》上的一篇文章,講圖書館建築出現兩個鮮明的特點:一是出現了圖書館建築複興現象,一是年輕人開始回歸圖書館。
世紀之交,一批現代化圖書館建築拔地而起,而且都是以開放、通透的大空間爲特色。比如,由荷蘭建築師庫哈斯設計的西雅圖市圖書館,改變了人服從于建築的傳統做法,轉而強調人在圖書館中的體驗——看書累了,可以坐在舒適的椅子上發呆,靜靜感受戶外日照及環境的變化。最近的一些網紅圖書館,如日本武雄市圖書館、芬蘭赫爾辛基中央圖書館和我國天津的濱海新區圖書館等,都有類似的特征。
赫爾辛基中央圖書館就不用說了。它在2018年12月開館時轟動全球,在圖書館裏可以聽講座、看電影、做手工、喝咖啡甚至找工作。圖書館面向所有人,打出的口號是“零阈值空間”。
前不久,我到日本武雄市圖書館看了一下,感觸很深。臨近元旦,大街上看不見行人,但一走進圖書館,就像是進入另外一個世界,人氣很旺。
這家圖書館的特點是書店、咖啡、圖書館合爲一體,2013年由傳統圖書館脫胎而來。當時,日本圖書館事業處于轉型時期,政府鼓勵公共設施委托民間經營。由此,CCC株式會社中標,獲得一定時期的管理權。該公司的目標是“爲生活方式導航”,做的第一件事是打破傳統,將茑屋書店和星巴克咖啡引入圖書館,並按自己的分類方式排架,讓圖書館成爲面向任何群體的第三空間。
很長一段時間,圖書館光顧者都以老年人和兒童爲主。但在這批網紅圖書館的帶動下,不僅年輕人重新走進圖書館,而且很多地方出現了年輕人比例高于老年人和兒童的現象。
這撥現象對圖書館人的最大啓示,莫過于如何將圖書館辦成更溫馨、更舒適的學習空間。以往,圖書館人總希望以所謂專業思維來看待圖書館,但常常忽視了,過度專業化使得圖書館缺乏親近感。
如今的年輕人之所以喜歡家以外、圖書館以外的自習室,不是真的缺少可以自習的空間,而是喜歡一種既能交流又能獨處的感覺。仔細觀察一下,進入圖書館的市民們何嘗不是如此。他們不僅喜歡關注別人,也期待別人可以關注自己。無法産生交流與獲得感的空間,未來恐怕很難走得遠。
愛學習的城市
由愛學習的市民組成
解放周一:您走訪過很多地方,印象中“最熱愛學習的城市”是哪幾個?它們有哪些好做法,同樣可以給上海帶來啓示?
吳建中:要說“最熱愛學習的城市”,我覺得用權威的評價比較好一些。比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每兩年頒發一次“學習型城市獎”,在全球範圍內,對學習型城市建設方面有顯著成就的城市予以表彰。2015年至今,已有38個城市獲獎,北京市、杭州市和成都市分別獲得過這一殊榮。
就我所走訪過的一些國外城市而言,這方面印象最深刻的是倫敦和新加坡。2012年9月,我到英國阿伯大學接受會士榮譽稱號,途中訪問了位于倫敦陶爾哈姆萊茨區的“概念店”。這家“概念店”原來是一家圖書館,政府要求其轉型。經過區政府的協調,該圖書館與社區學校、信息中心等功能組合在一起,形成了可提供電腦培訓、職業輔導、藝術教育、社區學校以及圖書館服務的學習型綜合體,從原來“倫敦地區服務最差”的公共圖書館,演變成爲受到全球矚目的新型學習綜合體。
“概念店”之所以不冠以圖書館之名,就是希望打造一個有別于傳統圖書館的新型學習空間。人們在這裏上網、讀書、看報、聽課、聊天,這裏還有咖啡廳、練舞房、社區會議室,熙來攘往,門庭若市,看上去就像一個公衆活動中心。“概念店”後來采用了連鎖經營方式,從2002年首家開辦到現在,已經發展到了8家,成爲該地區標志性文化景觀群。
新加坡在學習型城市建設上也很有起色。2013年,我應邀赴新加坡出席第二屆全球圖書高峰論壇,受到新加坡圖書館管理局閱讀推廣處處長高麗蓮女士的接待。交談中發現,她多年致力于閱讀推廣,獲得過新加坡公共管理勳章、東南亞圖書館員聯合會優異圖書館員獎等榮譽。2001年,她開創了“新生兒閱讀計劃”,做了近4萬個閱讀包發給新媽媽。她在一家圖書館當館長時,發現兒童不常來圖書館,就發起了兒童閱讀啓蒙計劃。如今,該計劃已發展出790個讀書俱樂部,有2萬多名兒童參與。除此之外,高女士還發起過“讀吧,新加坡”計劃,成立了近百個讀書俱樂部,其中有出租車司機讀書會、理發師讀書會等。每月,這些讀書會都會舉行活動,高女士常常出席,並爲他們進行導讀、培訓。
愛學習的城市是由愛學習的市民組成的,不僅城市管理者有積極性,而且市民有終身學習的自覺意識。2017年9月,第三屆學習型城市國際大會在愛爾蘭科克市舉行。誠如該會議發布的倡議所言,“終身學習在發揮城鄉社區的全部潛力和確保今世後代可持續的生活環境方面,具有重要價值”。
學習型社會是一個生命有機體。每一個機構或組織都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有機的組合。倫敦“概念店”從圖書館脫胎而來,但它已經不是原來意義上的圖書館。對讀者而言,它是圖書館,更是社區學校和信息中心、一個可以提升多元素養、滿足自己各種學習、培訓需求的綜合型學習空間。
解放周一:對一個“終身學習”將普遍存在的時代而言,在您看來,一個愛學習的城市,應該以怎樣的“學習狀態”爲努力目標?
吳建中:知識是城市發展的動力之源。對城市來說,學習始終是最好的投資。現在城市都面臨再生和轉型,城市管理者與市民都面臨著再學習的問題。城市管理者也好、普通市民也好,企業家、初創者,都需要更新知識,以跟上時代發展的步伐。從這個角度來看,學習型城市建設不僅與教育有關,更與經濟、文化、社會以及環境等有關。
尤其,對于城市管理者而言,一個好的管理者,不僅自身要學習,還要善于把整個社會變成學習型組織,善于將城市裏的公共、民間文化機構和場所,都轉變爲具有聚能和賦能能力的第三空間。
今天,看一個城市是否發達,不能只看經濟有多發達,而是要看經濟與文化是否都處于卓越的狀態。只有兩者都卓越,才是一個強大的城市。此外,一個城市的強大,還取決于這座城市及其民衆的內力,內力就是韌性。有了這種韌性,再大的風險和不確定性都不在話下。而培育這種韌性的,就是人的學習力。
上海始終將學習看作最好的投資
解放周一:作爲一個市民普遍熱愛學習的城市,上海在既有的公共服務上,還可以有哪些作爲?
吳建中:上海有全球較完備的公共文化服務體系:公共圖書館有243家,文化館和群衆藝術館有238家,博物館和美術館爲213家,上海15分鍾公共文化服務圈已經基本建成。但總體上來看,遍及上海各個角落的基層圖書館,在創新和活躍度上不夠,有較大的提升空間。如何使這些公共文化設施,在發揮專業功能的同時倍增效益,可能是未來進一步思考與探索的重點。
簡單而言,有這樣幾件事可以做。首先是服務創新,激活其第三空間功能,將它們打造成多元的學習空間。在這些學習空間中,人們不僅可以看書,還可以交流、培訓、展示,舉辦各類與社區記憶有關的文化活動。
其次是管理創新,可參考聯合辦公、共享空間等模式,吸引社會企業參與管理。這樣的合作方式,可以同時解決人力、活力及動力的問題。
第三是合作創新,增強基層圖書館與相關社會機構、社會組織合作、連接的能力。讓基層圖書館不僅成爲圖書館體系中的分館,而且與本區域的學校、文化館、美術館以及民間學習組織合作,變獨立的圖書館爲連接的圖書館,變傳統的閱覽室爲多元的學習空間。
市、區及較大規模的街道圖書館也有一個創新服務、管理及合作的問題。關鍵是打破傳統、狹隘的專業思維,讓圖書館作爲城市第三空間的能量充分被激發出來。在這方面,前述的芬蘭赫爾辛基中央圖書館、日本武雄市圖書館有很多可以借鑒的經驗。
上海始終將學習看作最好的投資。最近還建設了一個體量更大的上海圖書館東館。相信上海圖書館東館的建成,會成爲學習型文化機構的新標杆,吸引全國乃至全球的目光。
值得注意的是,如果說,傳統意義的學習主要指閱讀、寫作和計算,面向未來的學習正處于自工業革命以來最大的一次經濟變革浪潮之中。技術、自動化、全球化和風雲變幻的政治環境正在影響世界的方方面面,尤其是工作和教育。
過去,圖書館開展閱讀推廣活動,強調提升人的文化素養。現在,人生必備的各類素養,已然包括技術素養、數字素養、藝術素養、職業素養,等等。培養有韌性、有定力、能解決問題的人,才是未來終身學習的目標。事實上,這不僅意味著學習觀、人才觀和教育觀都會發生變化,整個社會的方方面面都需要以更積極、更觸類旁通的學習能力,來應對未來的一切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