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7月3日,備受矚目的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正式向公衆開放,914件由北京故宮博物院精心遴選的藏品南下大灣區,爲觀衆講述中國悠久曆史和燦爛文化。
技藝精湛絕倫、令人歎爲觀止的廣東工藝貢品,清代廣府工匠在宮中造辦處完成的佳作,見證新中國成立後北京故宮與粵港澳地區文博、文化交融互動的珍貴藏品……穿行在展廳中,滿滿的“故宮珍寶灣區回憶”撲面而來。
而這批國寶之所以能與大灣區觀衆順利見面,離不開一群文博人的長久努力和默默付出。他們當中,有曾在台北故宮博物院工作,爲了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而選擇紮根大灣區的研究員;也有花費近半年時間,只爲修複一件展品的北京故宮鍾表修複師;還有一批活躍在廣東文博考古界、癡迷于“廣作”研究的研究學者……
他們的故事,爲我們讀懂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讀懂參展文物的“前世今生”,帶來了另一種視角。
“回流”文物的曲折往事
6月中旬的香港,天氣酷熱,一批批從北京“遠道而來”的文物陸續抵達。盡管對這批文物檔案已經非常熟悉,但當看到文物開箱露出“真容”時,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研究員蔣得莊還是止不住地興奮。
“過去兩年裏,因爲疫情的影響,我們幾乎是在線上完成了整個策展,隨時和北京的故宮專家溝通交流。”這也是蔣得莊第一次在無法親眼見到文物的情況下進行策展。
相比于呈現文物本身,這位年輕的研究員更想讓觀衆讀懂展覽背後的故事,其中就包括粵港澳大灣區和北京故宮曾經的曆史勾連。爲此,她查閱了衆多清宮檔案,其中,一件清代牙雕漁家樂圖筆筒引起了她的注意。
這件筆筒工藝細致入微,深淺浮雕數層,外壁還刻有乾隆題詩,種種細節表明這件作品出自當時宮廷牙雕工匠黃振效之手。
有專家曾考證發現,清代內廷等級森嚴,如果沒有皇帝的恩准,工匠不能在作品上私自留下自己的名款,但是黃振效等牙雕匠人憑借精湛的技藝得到乾隆皇帝的垂青,擁有在作品上署名的權利。
“我本身是做清代藝術研究的,能從詳細的宮廷文獻記載中去還原他的經曆,去感受那個時候人們的心態、情感、遭遇,特別有意思。”蔣得莊從這件牙雕入手,用趣味科普的文字,在《紫禁萬象——故宮文物的故事》一書中還原了這位廣東工匠精彩的宮中經曆,並由此發掘出數百年前故宮與嶺南地區存在的聯系。
據記載,康熙年間清宮開始設內務府造辦處,征集、選拔各地能工巧匠。18世紀時,大概有70名廣東工匠通過嚴格的考核進入宮中,奉命制造各種器物、日用品、藝術品等,以木匠、琺琅匠、牙匠的人數最多。
“其實,香港和故宮在曆史上早有淵源。”蔣得莊向記者展示了一件參展文物《煙江疊嶂圖》,這幅明代名畫在清朝時被收藏于紫禁城中。清末時局動蕩,故宮部分文物遭到變賣流落民間,並于上世紀50年代輾轉流入香港,其中就包括這幅《煙江疊嶂圖》。
爲此,上世紀50年代,國家文物局秘密成立“香港收購小組”,成員中有許多香港本地收藏家,他們出于保護中華傳統文化的目的,在數十年間緊急回購了衆多珍貴文物,只收不賣,爲防止故宮文物流失作出了巨大貢獻。
爲了向觀衆講述這段鮮爲人知的曲折故事,蔣得莊特意把它放在“同賞同樂——穿越香港收藏史”專題展覽中。展品中,有不少香港收藏家收購的與清宮相關的文物,許多展品的背後都貫穿著一段香港與紫禁城淵源的故事。
事實上,蔣得莊本人和故宮之間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在台灣出生的她,第一份正式的工作就是在台北故宮博物院供職,這段經曆讓她對中國藝術史萌生了濃厚興趣。兩年前,爲了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她又毅然飛到香港定居,成了一名新“灣區人”。
“香港是一個多元文化交流的地方,我的同事來自新加坡、瑞士等世界各地,不同文化之間的碰撞給了我很多有意思的啓發,我認爲這是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最有特色的地方。”蔣得莊說,爲了把這個特色更好地展現出來,她在策展時將更多地融入當代藝術的視角,用香港的獨特方式來講述故宮文化,對話世界文明。
結伴返鄉的“太平有象”
從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籌建之初開始,廣州博物館副館長曾玲玲就一直密切關注著項目的進展。7月3日,香港故宮開放首日,她在官方宣傳資料中驚奇地發現,展廳中有一對正在展出的琺琅對象看起來非常“眼熟”。
正在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展出的錾胎琺琅太平有象。
“這就是3年前到廣州展出的那對錾胎琺琅太平有象!”曾玲玲翻開一本“匠心神巧——廣作特展”的策展手記,指著其中一張圖片這樣告訴記者。
記者看到,在這個由故宮博物院、北京頤和園管理處、廣州博物館、廣東民間工藝博物館4家單位聯合舉辦的展覽中,廣州的策展團隊從故宮中挑選了16件/套當年從廣東進貢或是由宮中造辦處粵籍工匠生産的藝術品,其中就包括這對體型龐大的錾胎琺琅太平有象。
“象背上馱著寶瓶,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寓意的是國家太平,人民富足平安。”曾玲玲說。據故宮專家李永興提供的檔案史料,1776年,兩廣總督李侍堯把這對“太平有象”進獻給了乾隆皇帝。此後200多年間,它們從未離開過北京城。
錾胎琺琅太平有象在廣州博物館展出時的場景。
直至201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之際,它們才第一次結伴“出宮”,回到“家鄉”——廣州展出。曾玲玲清楚地記得,那年的國慶假期,很多市民朋友奔著這對大象而來,鎮海樓比往常更加熱鬧,“一起到鎮海樓找‘對象’”成了全城熱點。
“太平有象”兩度在大灣區展出,是因爲它們見證了數百年前廣東工藝的精湛。曾玲玲分析,廣作工藝之所以在清代異軍突起,尤其因爲廣州是唯一一個開埠兩千多年從未關閉的通商口岸,象牙、犀角、紫檀、花梨等進口貴重物料從未間斷過,當時宮廷造辦處也是主要通過廣州來獲取工藝品原材料的。在技術方面,廣府工匠也占得風氣之先,不管是琺琅技藝、機械鍾表制造,還是後來的西方繪畫,大都是由西方商人或傳教士最先經由廣東傳入內地的。
隨著近年來相關研究的深入,更多關于廣作工藝的曆史逐漸浮出水面。廣東民間工藝博物館館長黃海妍在研究館藏的廣州畫琺琅時就發現,有數件器物可能是清代宮廷向廣東“下單”采購,最後由粵海關“成做”(承辦)的。“因爲它們具備粵海關‘成做’的一些特征,比如底款寫著‘大清乾隆年制’,以及瓶內施湖藍釉等。”黃海妍說。
廣東民間工藝博物館館藏畫琺琅器物。
她判斷,當時宮廷造辦處按照不同品類,把所需樣式發給各地的專門機構組織工匠制作,一定程度上也推動了本地工匠隊伍的發展壯大,從而讓畫琺琅等器物外銷到了歐洲等地。
“現在用粵港澳大灣區的概念重新來看清代的手工藝發展,可以想象,當時珠三角地區水路交通發達,聚集了大批廣彩、漆器工匠,因爲市場的需求,或者是出于學藝的需要,他們會在廣州、香港、澳門之間不斷流動,有著密切的互動。”黃海妍說。
故宮鍾表修複師的廣州情緣
今年初,北京故宮古鍾表修複師亓昊楠開始著手修複一件即將赴港展出的廣鍾——銅鍍金琺琅樓萬壽無疆內有升降塔鍾。
所謂“廣鍾”,是指清代從康熙到嘉慶年間在廣州生産的自鳴鍾。經過近半年極爲精密的修複工作,這件塔鍾重新恢複了運轉。每逢正點,在塔鍾的最高位置,可以見到一個人偶緩緩出現,手中的對聯逐漸舒展開來,寫著“萬壽無疆”4個字。
經過修複的銅鍍金琺琅樓萬壽無疆內有升降塔鍾正在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展出
亓昊楠的師傅,是憑借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而被大衆所熟知的故宮古鍾表修複專家王津。“和英國鍾表相比,廣鍾個兒比較大,功能複雜,玩偶比較多,帶有表演功能,修複起來難度更大。”王津粗略估計,目前故宮所藏古鍾表中有至少10%是廣鍾。
王津(前)、亓昊楠師徒二人。
他曾經聽老師傅提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故宮有一批廣鍾被調撥回了廣東,考慮到地方上缺乏專業修複人才,當時都是挑一對鍾表中完好的那件送回去,把殘缺的留在故宮慢慢修複。
2019年故宮鍾表館開放演示區,其中有一件廣鍾展品,原先保存狀況並不好,3個玩偶構件都缺失。上世紀80年代,有修複師給缺失的位置安了小佛手作爲替代,但在王津看來,“總覺得有些遺憾”。
2007年,王津在廣東省博物館考察時,意外發現了這件廣鍾的“另一半”,而且造型完好、非常完整,3個玩偶都能看清准確的樣貌,正好給留在故宮的廣鍾修複提供了參照。
這些年,爲了幫助調撥到地方的鍾表“延年益壽”,故宮的鍾表修複師們也會定期到各地博物館對這些古鍾表進行保養。
王津第一次出差就是到廣州修廣鍾。1982年12月,已經入行5年的他跟著師傅、師姐一行4人來到越秀山上的廣州博物館。他記得當時條件非常有限,修複組在一層大廳的右側拉了一個屏風作爲隔斷,後面擺上兩張寫字台,就成了臨時修複區,拆散、清洗、抛光、保養、重新組裝、調試……一系列修複工序都在這裏完成。
爲了方便,他們沒有下山住賓館,就住在後山牆底下。“南方冬天真的特別濕冷,我們一邊住,一邊修,花了大概兩三個月,趕在春節前,才讓6件鍾表都恢複運轉。”王津說。
然而,即便工作條件艱苦,這次廣州之行還是讓他大開眼界。工作之余,他時常跑下山到處轉悠。“正值改革開放初期嘛,廣州的一切對我來說都很新潮,高第街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全國各地都從這裏搞批發進貨。”王津尤其喜歡到海珠廣場淘一些産自香港或者台灣的小電子表,一個十幾塊錢,“當時覺得特時髦,一下買了好多回北京送人。”
或許是對廣州有著特別的情愫,時隔40年後,王津計劃于今年底帶著徒弟再來廣州。“去年,故宮博物院和廣州博物館共建了鍾表聯合修複基地,所以這次我們會帶著廣州博物館的一名年輕修複師一起,對這批故宮調撥的古鍾表重新進行修複、保養,恢複它們的功能。”
王津(左)和亓昊楠在修複一件古鍾表。
這些年,王津也頻繁到香港、澳門等地參加學術交流。他記得,2004年澳門回歸五周年之際,160多件故宮鍾表文物首次在澳門展出,排隊進館的觀衆足足排了4層樓,天台上都站滿了人,還有不少觀衆從香港、新加坡特地趕來參觀。2018年底,故宮在香港科學館又舉辦了一個大型鍾表特展,其中廣鍾就有60多件,一大批觀衆守在展示區,就爲了欣賞每兩個小時一次的定點鍾表表演。
“粵港澳的觀衆對故宮鍾表的喜愛度非常高,可能與曆史上這裏是開放口岸有關,他們接觸新鮮事物比較多,廣鍾大部分都是在廣東制作後送入宮中的。”王津說,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開放後,他最期待的事,就是未來故宮鍾表能有更多機會和大灣區觀衆見面。
延伸閱讀
百余件故宮調撥文物現藏東莞
44年前首展時曾引發轟動
乾隆六十大壽時的“定制款”銅胎掐絲琺琅萬壽無疆紋盤、精美絕倫的白玉素身渣鬥、巧奪天工的牙雕茜色花果草蟲紋香囊…… 在東莞市博物館的庫房中,珍藏著108件故宮文物,大部分是明清時期的宮廷用品。
大約半個世紀前,這批故宮珍寶從紫禁城遷居東莞。談起此事,東莞市博物館保管部主任楊曉東如數家珍,他是《東莞市博物館藏故宮調撥文物》一書的主編。
楊曉東告訴記者,這批文物是在1973年底來到東莞的。時任國家文物局副局長的沈竹和文物專家謝辰生來東莞視察工作時,驚訝地發現這座南方小城的博物館展覽竟然辦得有聲有色,展品很豐富,但精品卻不夠多。
清乾隆銅胎掐絲琺琅萬壽無疆紋盤(東莞市博物館藏)。
于是,在沈竹等主管領導和專家的幫助下,1973年12月22日,東莞市博物館與故宮博物院正式辦理了手續,故宮共調撥文物93件(套),計108件。“直到看到調撥清單的那一刻,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感覺太不可思議了!”楊曉東言語間滿是感歎。
“故宮來了一批寶貝”的消息迅速傳開,成了當時街頭巷尾熱議的話題。1974年,這批文物在春節舉行首展,博物館內人潮湧動,還有不少觀衆特意從香港趕來一睹國寶風采,他們爭相議論:“這些故宮寶貝任何一件都可以抵上一棟樓!”
清乾隆白玉素身渣鬥 (東莞市博物館藏)。
清象牙雕茜色花果草蟲紋香囊(東莞市博物館藏)。
爲最大限度地保護好這批文物,東莞市博物館特意請文物保護專家沿用宮廷傳統技藝,爲每件文物制作囊匣,並采用了無酸材料,使得這批文物在東莞完好無損地保存至今。
這批故宮文物的到來不僅讓觀衆得以窺探清代皇室的生活百態,更推進了東莞地區的文博交流和研究工作。今年初,東莞市博物館舉辦了“華彩宮瓷”展,除了展出90件來自沈陽故宮博物院的清宮瓷器,還展出了28件館藏陶瓷珍品,其中就有當年來自故宮的調撥文物。據楊曉東介紹稱,展覽推出後很受市民喜愛,館方因此配套推出“夜間開放”時段,讓觀衆在博物館裏感受古代“宮廷之夜”的神秘和隽永。
專家觀點
廣東省博物館陳列展示中心主任、研究館員白芳:
大灣區是中西方文化交流互鑒的窗口
嶺南文化是粵港澳三地共有的文化特色,也是多元一體的中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從全球視野的角度來看,粵港澳大灣區是“中學西漸”和“西學東傳”的門戶和窗口,宮廷、本土和西方三種審美趣味在這裏得以碰撞交融,中西方文化的交流互鑒,將中國和世界更緊密地聯系到一起。
今年我們計劃重點推出《焦點——18—19世紀中西方視覺藝術的調適》展覽,以廣東省博物館的藏品爲依托,聯合來自粵港澳三地的多家文博機構收藏的具有先驅和探索性的曆史繪畫作品,相信這個展覽值得期待。
廣州博物館副館長、研究館員曾玲玲:
期待香港故宮成爲建設人文灣區的新起點
隨著坐落在廣州塔下、珠江岸邊的廣州博物館新館的建成,我們期待有更好的硬件、平台與世界各地的博物館交流。我們也希望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的開放,能夠成爲我們建設人文灣區一個很好的新的起點,我們這些博物館應該有更多的機會可以合作,攜手講好灣區故事。
廣東民間工藝博物館館長、研究館員黃海妍:
粵港聯合策展體現灣區共同文脈
嶺南建築藝術很好地體現了粵港澳三地的共同文脈。去年開始,我們館和南越王博物院、香港古物古迹辦事處一直在聯合策劃一個展覽,主要展出嶺南地區的傳統古建築構件。衆所周知,陳家祠是嶺南建築藝術的集大成者,我們希望更多大灣區內外的觀衆能夠通過這個展覽,了解到我們嶺南兩千多年來的優秀傳統建築文化。條件成熟時,這個展覽還將會在香港九龍公園舉辦。
“故宮國寶在灣區·國寶檔案”
廣東省博物館:
廣東省博物館現存故宮調撥文物1080件/套,主要涉及陶瓷、書畫、銅器、玉雜、錢幣等。
廣州博物館:
上世紀60年代,故宮博物院向廣州博物館調撥文物約90件/套,包括廣鍾、陶瓷、牙雕、琺琅器、絲織品等。
廣東民間工藝博物館(陳家祠):
上世紀60年代,故宮博物院向廣東民間工藝博物館調撥文物452件/套,包括陶瓷、廣繡、琺琅、玉器、漆器等12個品類。
東莞市博物館:
上世紀70年代,故宮博物院向東莞博物館調撥108件/套文物,大多是皇家用品,工藝精湛,主要分三大類:陶瓷53件,玉器29件,雜項26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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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黃堃媛
【統籌】畢嘉琪 李培
【實習生】張嘉怡 何蕊詩 尹露 楊木子
【作者】 黃堃媛
【來源】 南方報業傳媒集團南方+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