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華爲,你肯定會覺得它是國貨的代表,是一家生長在中國、綜合實力極強的公司。但你或許並不了解,華爲其實不止是中國公司,更是一家全球公司,有著自己的獨特的組織方式和哲學理念。
科學作家、「得到」作者萬維鋼老師,去年近距離接觸了華爲,在《精英日課·第四季》裏,把他這次關于華爲的新收獲分享給你,歡迎你查看下面的文章。
華爲抓住的好運
今天華爲有如此驚人的成就,你固然可以說這是因爲華爲人的奮鬥精神,是現代化的管理哲學,是任正非的遠見卓識……等等,但是在所有這些主觀因素之外,你不得不承認,還有兩個關鍵條件。
第一個條件是,信息與通信技術(ICT)行業是一個極爲特殊的行業。只要技術定型,每多建設一個基站、每多生産一塊芯片、每多出貨一部手機,邊際成本是非常低的。賣設備就好像賣書一樣,可以勝者通吃。只有這樣的行業才允許華爲每年保持那麽大的研發投入還能留下那麽多利潤。
第二個條件是,中國的發展提供了一個曆史機遇。在華爲做低端業務起家的時候,正好趕上中國市場的門檻很低;當中國市場成熟了的時候,華爲也長大了。今天再有誰想模仿華爲的成長,那個窗口已經不存在了。
不過這兩個條件對許多公司都成立,那爲啥偏偏華爲勝出了呢?它必須做對很多事,而其中必定有一兩件,是特別對的事。
華爲從一家中國公司變成全球公司的關鍵節點,大概是2008年。這是一個傳奇故事。
華爲在俄羅斯有個數學算法研究所。這個所裏有個小夥子,大家只是知道他很牛,但是都不知道他在幹什麽。他好像整天都在玩電腦,但是華爲也沒問他。他就這麽幹了很多年。突然有一天,他說他把從2G到3G的制式標准算法給打通了。
華爲立即組織工程師在上海測試,一看果然行。這個算法被命名爲SingleRAN。它使得華爲用一個基站能同時處理2G和3G信號,用一根天線能處理多個頻段。而且這個基站的體積和重量比原來的小了一半,成本降低了30%。
華爲的技術一下子就超過了愛立信。因爲體積小重量輕,這個基站可以放在樓房頂上而不用專門再弄個發射塔,這一點深受歐洲人的歡迎。
華爲憑借SingleRAN基站在2008年拿下了沃達豐的大單,然後迅速橫掃歐洲,乃至征服世界。華爲因爲這一個算法,從通訊設備市場排名第四上升到了第一。
同樣是2008年,一個土耳其數學家發表了一篇論文,似乎可以用在無線通訊編碼上。據說,華爲在兩個月之後注意到這篇論文,立即投入上千個工程師研發,十年之後這篇論文變成了“Polar碼”,正是今天的5G標准。
要成爲世界第一,你需要在關鍵節點有好運氣。而華爲的好運氣來自數學。
人才在哪,華爲就在哪
華爲1999年就在俄羅斯開了數學研究所,2016年又在法國開了一家。今天的華爲在全世界雇傭了700多名數學家,800多名物理學家和120多名化學家。任正非仍不滿足,他還希望得到一些腦神經科學家。
鴻蒙系統負責人王成錄告訴我,有時候華爲盯上一個天才大學生,他會專門去這人家裏請他,給他提供一百萬甚至兩百萬元的年薪。
有個高手因爲想讀博士而拒絕到華爲上班,王成錄幹脆就一年二十萬美元請這個人當顧問,結果他就在讀博士的同時,幫華爲解決了一個關鍵問題。
華爲有一萬五千人做基礎研究,負責把錢變成知識;另有六萬名工程師負責把知識變成錢。
這些人分布在世界各地。我聽說華爲在愛爾蘭有個研究所,愛爾蘭政府官員問華爲:“你們這個研究所爲什麽不放在大城市?爲什麽要放在那麽偏的一個地方呢?“
華爲說,這是因爲愛爾蘭有個科學家不想離開自己的家鄉,我們只好在他家鄉給他開個研究所。
利用智力最好的公司
你可能注意到了,華爲在使用人才方面並沒有刻意傾向于用中國人。那既然數學這麽重要,數學人才這麽值錢,華爲爲什麽不在中國弄個數學研究所?
這就是我想說的重點。咱們這麽想,如果有個中國數學家,弄出了一個最先進的算法,但是中國沒有公司能用上這個算法,甚至都沒有人賞識他。然後,一個美國公司拿這個算法一舉成爲世界第一,你會作何感想?
以前咱們中國人的思維是,可能我們的經濟實力一般,但是我們人傑地靈啊,我們中國人是最聰明最厲害的……
現在華爲告訴你,這個邏輯得改了,你應該利用全世界的智力做最好的公司。 事實上還不是“利用”,而是“扶植”。
1980年,美國政府有感于很多科研成果沒有被有效地商業化,弄了一個“拜杜法案”,規定哪怕大學搞科研用的全都是政府的錢,也讓大學擁有科研成果的專利權,並且可以向企業轉讓。
華爲現在每年拿出三十多億美元,就按照拜杜法案的原則去支持各個大學搞科研。搞出什麽東西來,華爲要想用還得再買。
當然,如果你能行使的研發投入已經是世界第一,做這種事情做起來肯定更容易一些。如果每年花三十億美元能確保自己預知未來,這都是值得的。
但是所有這些做法,跟一般公司所說的研發,包括“風險投資”,似乎都不是一個邏輯。這不是我看看哪個方向可能有希望,我算算成功概率。這是打算通吃所有可能的做法。
但我們的問題是,你打算讓別人還能幹啥呢?
比如在人工智能實驗室,華爲人告訴我,人工智能最頂上的那個應用層,也就是直接面向最終消費者,提供一種人工智能服務這一層,華爲不做;底下那些層,包括算力、數據的傳輸、存儲,基礎的算法,華爲統統都做。
華爲之所以不做應用層,是因爲做應用層的都是它的客戶,而它不能把客戶變成競爭對手,不然就沒客戶了。
可是你能接受一個所有通信基礎設施都由華爲提供的世界嗎?
給其他選手留下生存空間
我當時沒來得及問,回來之後看了一些任正非的采訪實錄,他其實還是有考慮的。
任正非並不打算占領整個市場。任正非反複跟記者說,華爲的備胎計劃很成功,相關的替代芯片已經都投産了,但是仍然刻意地保證一半的貨從外面買。如果美國不限制,華爲會保持一半買美國的,一半用自己的這個比例。
因爲華爲不想被孤立起來。你不希望整個世界的信息産業分成兩大陣營,你希望大家都信任你、願意跟你合作,而這個前提是你得讓別人也活著。
英國的5G項目,核心網故意不用華爲的,任正非表示贊成。事實上中國的5G核心網也沒全給中國公司,有44%給了諾基亞和愛立信。
華爲在英國建芯片廠,在韓國扶植中小企業,華爲現在生怕別人說它有“狼性”。任正非說華爲産品要高價其實也是個生存策略:就好像蘋果一樣,只有你的價格高,才能給別的公司留下空間。
我不知道華爲能在多大程度上保持這樣的克制。我跟華爲人聊天,感覺他們對兩件事最不屑一顧。
一個是美國政府的打壓。貿易戰以來特朗普說華爲說得很厲害,但是現在其實已經意義不大了。華爲在美國的銷售業務只剩下了一億多美元,微不足道;而美國的零部件都已經可以替代了。而且特朗普可能還幫華爲做了廣告。
另一個,則是中國政府的産業政策。政府想在某些關鍵産業上扶植本國企業,這個初衷是好的,但是不符合市場經濟原理。而我聽到的是,華爲恰恰沒有得到政府的扶植。
我看任正非的講話,他說他從來都不支持“自主創新”這個詞。他認爲如果別的國家已經有很好的技術,你應該花錢買過來用,而不應該自己再重新發明一遍,他只在精神層面支持中國人創新。
如果你支持那個藐視美國打壓的任正非,你也應該支持那個不刻意追求中國自主創新的任正非。把這兩個加起來,才是真正的全球公司。
跨國公司的胸懷
“跨國公司”是一種奇特的存在。它們的利益在全球,它們是政府間的獨立力量,它們的領導人是各國政府的座上賓。它們當然打不過任何國家的政府,但是他們可以跟政府合作,它們可以給政府提供幫助,所以它們能跟政府以相當平等的身份談判。
跨國公司的組織方式和哲學理念,可以比它所在的每一個國家都超前。
馬斯克要殖民火星;Google和亞馬遜要壟斷人類所有的知識,要創造新的大腦;Facebook是自由思想和民主政治的重大威脅。這些公司想的不是“自己的”國家,而是整個世界的未來。
華爲在印尼救災,在日本搶險,把基站鋪遍玻利維亞海拔四千米的高原,任正非說我們要爲實現人類理想而奮鬥。
靠中國市場大,而當上世界五百強那不算厲害,你得有跨國的胸懷才能成爲跨國公司。
我問田濤華爲到底厲害在哪,田濤的答案是“激進的激勵政策”,他說華爲之所以能這麽做,是因爲“員工持股”。
華爲不是上市公司,所以它可以做一些激進的事情而不受束縛。我看任正非在采訪中也說,美國的錢都到華爾街去了,歐洲的錢都分給大家喝咖啡了,而華爲的錢用于對未來投資。
馬斯克、貝佐斯他們肯定會贊賞這樣我行我上的態度。
我參觀感覺華爲似乎非常喜歡高大的建築。有些地方的天棚有十幾米,如同教堂和宮殿一樣。松山湖研發中心號稱叫“歐洲小鎮”,我看裏面所有大樓都是古典歐洲風格,用了很多石頭。
難道說華爲刻意地想把自己包裝成一個歐洲公司嗎?華爲人跟我說不是。
那些石頭是跟安哥拉以物易物換來的。安哥拉這個國家通貨膨脹很厲害,沒什麽外彙,華爲就用通信設備換他們的石頭。歐洲小鎮是一個日本設計師設計的,華爲只是招標而已。那個設計師不怎麽會講英語,但是在美國留學,而且偏偏喜歡歐洲建築。
任正非非常不希望別人誤會華爲是個講情懷的公司。他會跟你強調,華爲是個賺錢的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