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書房,早上醒來,突然莫名失落。看著這些一排排讀過的書,摸著身上的被子,想想多少同學朋友遠隔一方或已不在人世,世事維艱,疫情面前,活著就是福了。
特別是在這些天“宅家”、“禁足”的日子裏,遠離病毒,除了吃喝保障生命正常延續外,“被子”可以說,和自己如影隨同,對被子的懷念、感恩之心,悄然而生,愈來愈重。
生在上世紀70年代,沒有經過“民國十八年馑”和“三年自然災害”等慘重的天災人禍,從一生下來,吃遍五谷雜糧,也吃過“板板土”、“榆樹皮”,基本沒有餓過肚子,都挺過來了,改革開放、土地承包到戶後,溫飽問題解決,逐步過上富裕生活。西府關中自古土地肥沃,民風勤儉,有“天府之國”“四塞之固”之稱。周秦漢唐的繁華、盛氣雖然隨著曆史的風雲飄走了,但落下的,世代傳頌的“文化基因”從血緣、骨子裏一直延續。家鄉人,祖輩崇德尚禮,忠孝仁義,耕讀傳家,積善納福,雖然近些年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金錢的誘惑,這些家規、家訓、家風日漸式微,但還在村中“苦苦堅守”。
塬上雖天旱少雨缺水,但老天爺睜眼,每次在關鍵的時候,普降甘霖,養活了一輩輩人。從小我沒見過一家人蓋著一床破爛不堪被子的景象,也沒見過一家人沒衣服穿一個個光溜溜地睡在炕上,要見外(客)人褲子要換著穿的家庭。我住過窯洞,穿過補丁打補丁的衣服,比現在年輕人愛穿的流行“乞丐褲”要結實、自然,不是新新的衣服上故意弄出幾個“洞洞”,吸引眼球,紮個閑勢。
最懷念的莫過于冬季大雪封路,睡在大熱炕上,蓋著厚厚的被子睡覺了。過去不知道什麽原因,不長心眼,瞌睡蠻多,一倒下就睡著了,有時候,坐著、站著,靠在樹上就能睡著,跟牛馬騾子驢一樣。現在條件好了,睡眠太差,說有什麽心事吧,好像也沒有,就是一天被塵世間莫名的瑣事弄的神經兮兮,心神不安。“寒戀重衾夜漏長,半醒半寐夜悠揚。”(清·赵翼)家人缝的被子,纯白棉花来自新疆,土布被面被单自产。记的春天,阳光普照,婆(关中西府方言,奶之意)便开始纺线、染布,农闲时,坐在织布机前,手脚并用,开始织布,特别是那“三寸金莲”,灵巧飞跃,上下踩动,一片一片,色彩不同的“土布”就这样出产了。
秦人生冷蹭倔,天生性子直,“毛病”也多多。被子不能太厚太重,以免壓身子做惡夢;也不能太輕,以免太飄,不隨身感冒著涼。被子蓋在身上,要壓的實實在在,不能四角透風,早上醒來,臉是冰的,身子是暖的,這或許與塬上屋裏沒有暖氣空調晝夜溫差較大有些原因吧。我小時候,聽多了大人講的神鬼故事,睡覺有些害怕,喜歡把被子蒙在頭上,放個臭屁也只能自己“獨享”;胡思亂想,愛做美夢。後來得了鼻炎,估計和這個“壞毛病”有關,被窩裏空氣不流通,沒有被自己憋死,就算不錯了。上中學住校,大通鋪,盡管身下不是熱炕,是硌得生痛的硬板床,冬天的晚上尿再多也要憋,因爲睡在母親縫的被子裏太暖和、太舒服了。身體再好,也有憋不住的時候,光著身子,一個箭步跑到幾百米的公廁,酣暢淋漓地直射一通,迷迷糊糊,又倒在“被子”裏逍遙了。
被子普普通通,不爭名分。人的一生,和被子一刻也不能分割;不論是什麽皇親國戚,還是什麽普通百姓。其實,窮其一生,大約三分之一時間在床(炕)上睡覺,所以床、被子對每個人都很重要。還在剛出世,要用“包被”,以防“踢被子”,生在世上,被不離身,過世後,在棺材裏要鋪上家人親朋厚厚的褥子蓋上紅色柔柔的被子,這被子叫做“衾”,人死三天後小殓,就要裹上。我去過故宮,看過清朝皇帝的“禦榻”,極其講究,被子不用說就是绫羅綢緞了。農村老家人,把“盤炕”和“制被”也看作“頭等大事。”“南人習床,北人尚炕。”“盤炕”要請陰陽先生看吉日,要提前打好“胡基”,當天用鍘刀鍘碎麥草與水、黃土和好泥,請來有經驗的匠人開工,以便通火取暖排煙。“制被”,也就是“做被子”,“縫被子”,一般在自家的院子,趁著陽光好,在篾席上做就是,陽光、泥土甚至清新的空氣、溫暖的慈愛之心都入到被子裏面,聞著有一絲絲甜味。遇到嫁閨女縫被子,要求頗高。首先要買新疆産的新棉花,請彈棉花的匠人彈的跟天上的白雲一樣,後來有了現成的網套,最忌用舊棉絮,會認爲不吉利,有成爲舊人(關中西府方言,指離婚)之嫌。其次,被子數量要雙數。結婚,好事成雙,最忌諱單數,寓意不好。所以娘家陪送的被子,有十鋪十蓋,八鋪八蓋,六鋪六蓋,四鋪四蓋,或兩鋪兩蓋。一般是“四床”,“嫁女”被面要用玫瑰紅或桃花紅的杭州絲綢被面。再就是縫被子,在左鄰右舍或家族中,一定得找四個“全活人”,一般是中老年婦女,也就是身體健康無殘疾、兒女雙全、家庭幸福美滿、性格又好的有福之人。寡女堅決不行。老人們說,這樣可以把“全活人”的福氣通過“被子”傳遞給自家女兒。所有材料講究要“新”,丈母娘高高興興去集市跟會,拿上彩禮錢買了新紅線、新頂針、新大頭針等備用。一般一床被紉(凡單展曰紉,合繩曰糾,織繩曰辮。)九行,九在中國民間屬于大數,有長長久久之寓意,而且紉被子的棉線要一根一行,中間不能換線,不打倒針,更不能把線扯成一團疙瘩,不然讓人會覺得這婚姻不是特別順,結婚後可能疙疙瘩瘩。幾個人,說說笑笑,手下卻要“細發”,這是做好事,積善行德的事情,有面子,也有裏子。被子一定要有表有裏,即有被面和被裏。至少有一床被子被裏是純白色的,意爲白頭到老。女方至少要縫四鋪四蓋,即四床被子,四床褥子,男方也要這樣來縫制,而且要額外再縫兩床被子,鋪到新人的床下,名爲“壓炕被”。雙方的被子,每一個角上,都要縫上兩枚硬幣,一床被子要縫上八枚。很多地方一般都是婆家事先縫好三邊,只留一邊給新娘家縫的。洞房的前一天晚上,需要童男子壓床,據說能生兒子。結婚當天,也要童男(六七歲的男孩)“滾床”,被子鋪在炕上,四周放著棗,花生,核桃,桂圓,蓮子等等,是早生貴子、圓圓滿滿、合家歡樂的意思 。因被子,與“輩子”諧音,陪送女兒被子,也是寄希望女兒家輩輩世世紅紅火火興旺發達之意。被子,包含了多少兒女情長,又寄托了多少美好的希望!孩子當兵、工作,上學等出外,母親一定要給娃好好縫上一床被子。
中國古代茹毛飲血,刀耕火種的時代,先人們住石洞茅草屋,用毛皮、樹葉遮羞驅寒,燒火取暖。後來,有錢的達官貴族們,用上了“燎爐”“壁爐”“火牆和“椒房殿”,炭火取暖;也穿上了布料、毛皮、絲麻等禦寒。“窮人穿麻,富人穿裘”。直至張骞出使西域帶回來了棉花,人們就開始用棉花做被子了。可憐的普通老百姓們,真正才逐漸開始穿起棉衣,蓋起了薄薄的棉被。東晉至南北朝的陶淵明在自傳《五柳先生傳》寫道:“短褐穿結,箪瓢屢空”。他尚且如此,更不用說老百姓了。如果有機會,看看馬王堆出土的西漢信期繡千金縧手套,你就知道,貧窮限制了我們的想象力。
《呂氏春秋》中寫到了“衛靈公天寒鑿池”的故事。原文是這樣:宛春谏曰:“天寒起役,恐傷民。”公曰:“天寒乎?”宛春曰:“公衣狐裘,坐熊席,陬隅有竈,是以不寒。今民衣弊不補,履決不組,君則不寒矣,民則寒矣。”公曰:“善。”令罷役。
一個高高在上、坐享其成的“衛靈公”,和“何不食肉糜”晉惠帝司馬衷(司馬懿的重孫子)等一樣,驕奢淫逸,肉池酒林,不懂人間煙火,那知道最底層老百姓的疾苦?!
曆史上,除了用暖帽、暖椅、暖床、暖鍋,暖硯等,取暖和生活外,還發明了許多取暖的方法。岐王李範(唐玄宗的弟弟),十分崇尚人體取暖,于是他將手放在妙齡少女手中,以體溫來取暖;而唐玄宗的另一個弟弟申王也不甘示弱,一到冬天,他就會讓宮女們團團圍坐在他四周,說是可以抵禦寒氣。紙醉金迷的封建王爺如此取暖,難怪唐代詩人——“詩聖”杜甫憤怒地寫下了《茅屋爲秋風所破歌》: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挂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爲盜賊。
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杖自歎息。
俄頃風定雲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裏裂。
床頭屋漏無幹處,雨腳如麻未斷絕。
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顔,風雨不動安如山!
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和他同時代的浪漫主義詩人——“詩仙”李白唐代詩人李白潇灑地寫道:“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五花馬不要了,再值錢的皮衣也不要了,美酒可取暖,還可解悶,消愁!
好一個“布衾多年冷似鐵”!“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詩人岑參在北地還嫌“錦衾薄”。沒有厚被子沒有房的詩人杜甫,發出了“安得廣廈千萬間”的怒號,千年後,房價至今居高不下。看來,居長安,真不易。
戴上口罩可以防霧霾擋病毒,蓋上被子可以讓人取暖休息酣然入睡。我身邊一直用的是母親縫制的單人“棉被”,長方形,長二米一,寬一米五,雙人被太大,容易漏風,這個被子四斤重棉花,不輕不重,防風、防寒、保暖,抵禦人間的“邪氣”。尤其睡在熱炕上被窩裏,我情願被“溫柔的陷阱”所俘獲,早上睡個“回籠覺”,光屁股被透過木格窗子的陽光照著,那簡直是人間最美妙的享受。實在遺憾,這人生四大香之一的“回籠覺”(“人生四大香”民間指的是回籠覺、二房妻、四喜丸子、香酥雞)皆因工作上班節假日送孩子上學補課成爲永久的“夢想”。被子二三年重新縫一次。盡管後來也用過羊毛、蠶絲、駝絨,或者丙烯酸纖維等人造纖維制造的被子,看著花哨鮮豔,中看不中用,不舒服、不貼身,一覺起來,後脊梁發冷。有時候,半夜醒來,感覺赤裸裸的,睡在空氣中,啥也沒蓋,極不踏實。
被子一般在“寢室”,也就是“臥室”,跟床、炕,褥子、單子、枕頭、枕巾等“和平相處”,與人“同睡”,常人不可抵達,個人隱私之地。宋太祖趙匡胤說過,“臥榻之側 豈容他人酣睡。”一般人蓋被子入睡不喜歡被人打擾,被窩裏有許多故事和秘密。新婚夫妻入洞房,“春宵一刻值千金”,鬧婚房完後,感興趣的年輕人,只能扒在窗下偷偷“聽房”,充分發揮自己的想象,想著被子下面的內容。可以說,被子和雪花一樣,有時候也掩蓋了一些東西。有歡愛快樂,也有裹著被子流不盡眼淚的悲傷。
關中西府,農村人上房三間,一明兩暗,人進門,直接脫鞋上炕,沒有啥秘密可言。冷了,熱炕上直接蓋上被子閑谝,也不嫌腳臭;熱了,冷炕上拿個被子靠上,眯著眼睛抽鍋煙,享受一下生活美味,多余的被子都疊得整整齊齊,一層一層放在炕桌上。有時候,圍著被子,坐在炕上吃飯、打牌,看電視,一個被窩裏塞上好幾雙腳,暗自使勁。即使再窮,窮的“土腥氣”,精毬打炕,熱炕上沒有褥子沒有狗皮,把皮膚燒得滋滋響,也要弄床被子蓋上,以防精身子下熱上涼,不保暖,發燒感冒。
一個人,生在炕上,玩在炕上,死在炕上,一輩子和炕、被子都在打交道。陝西楞娃,從小愛咥面,不愛吃菜和米飯,食材單一,營養不均衡,不利身體健康成長。聰明的農村人還發明了“南瓜蓋被兒”(關中西府方言“被子”就稱之爲“被兒”)的美食,即將煮熟好的一柞寬的白面條蓋在蒸好的黃燦燦的南瓜上,色香味俱全,解決了既能吃面,還可吃菜的“難題”。
“不想起床,因爲被子生病了,需要照顧 。”不是被子生病,需要床上休息和曬太陽,而是我“病”了,不想起來,想慢生活。我生性散漫,睡覺開窗,空氣流通,不愛收拾,不愛疊被子,被罵做:“豬窩”,成了不愛幹淨不愛整潔的“代名詞。”世界上各國部隊在內務整理上都有自己的特色,據說美軍擦皮鞋第一,法軍熨衣服第一,蘇軍(現在的俄羅斯)鋪床單第一,印軍纏頭巾第一,而中國的解放軍,疊被子當屬世界。有時候想想,家人也說的對,如果去當兵,或許能培養一個“疊被子”的好習慣。
村裏有大膽的男人講,女人就是衣服,隨便換;也有不甘示弱的女人回答:男人就是被子,隨便踹。這些話,有一定道理,也有片面性,說女人如衣,有點大男子主義,現在社會,女人豈能隨便換?說男人如被,女權主義盛行,被子豈能隨便踹?那不就把自己一個人晾下來。男女平等,舉案齊眉,這才是婚姻的最高境界。可惜,人世間,讓人順暢的事太多,磕磕絆絆的太多。那有什麽歲月靜好,只因爲好多人爲你“逆行”奉獻。
“布被瓦器”。我經常懷念鄉下農村簡單清淨的生活,少了許多塵世的困擾,心無雜事,一覺睡到天亮,頭腦清清爽爽。現在回去,地沒人種了,沒有衣子(小麥脫粒後産生的麥衣)煨的熱炕了,改成“電熱炕”,或者用煤、氣和空調取暖,鋪一個電褥子湊合,有的人直接拆掉炕買了席夢思得了腰椎間盤突出,幹淨是幹淨了,衛生是衛生了,環境好是好了,也推進文明進步了,可是總感覺缺了些什麽。被子也直接買,成了鵝絨被、鴨絨被,輕飄飄的,蓋在身上,讓人心裏不踏實。“含情欲覓還鄉夢,薄醉朦胧獨抱衾”。(黃假我,詩歌句)回首過去,一些記憶總浮現在眼前;過去是回不去了,現在就是即將逝去的過去,一些美好讓人懷念,一些疼痛也讓人難忘。我待被子如初戀,還是蓋上自己“油乎乎”的老“被子”,想象著兒時披著“被子”在炕上胡蹦亂跳的場景,自己真是老了。
2020年2月29日夜匆于長安
作者楊廣虎,男,74年生于陳倉,89年公開發表小說和詩歌。著有曆史長篇小說《黨崇雅·明末清初三十年》,中短篇小说集《天子坡》、《南山·风景》,诗歌集《天籁南山》等。获得西安文学奖、首届中国校园诗歌大赛一等奖、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理論獎,第三屆陝西文藝評論獎、首屆陝西報告文學獎、全國徐霞客遊記散文大賽獎、中華寶石文學獎等。1996年—2016年在秦嶺終南山生活。
中國作家協會、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