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紀頭一個十年,新加坡開放懷抱歡迎世界各國移民。近幾年,爲了優化人才和保障本地人就業,尋求一紙永居身份變得不再容易。圖爲繁忙的新加坡烏節路。(人民視覺/圖)
“4980位全球候選人中只選了我們8個幸運兒。”經曆了7輪全英面試後,Alicia從全球4980位候選人中脫穎而出,成爲一家頭部美資金融公司新加坡辦公室的唯一入職者。
Alicia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時依舊有些緊張,“我是唯一一個被錄取的中國候選人。”
Alicia沒有說出公司的具體名稱,只說它坐落在新加坡濱海灣,“公司租下了一整棟寫字樓,光是新加坡就有五千多名員工”。
2022年,她從新加坡國立大學商學院畢業後,經曆了數十家公司的校招面試大戰。
考慮到薪酬、公司實力和未來發展,她最後接過了這家美資金融公司新加坡辦公室的offer。其間,她還放棄了一家有北京戶口的國企。
現在,Alicia每日需要開六七場會議,負責對接東南亞國家的客戶,評估其投資策略。同時,她成爲了一名漂在新加坡的中國人。
新加坡地處馬六甲海峽,綠樹成蔭、四季常夏。過去一段時間,國土面積僅733平方公裏的新加坡,掀起了一股“淘金熱”,來自全球各地的跨國公司、創業者和中産階級爭相湧入這座“世界花園城市”。2022年9月,Superreturn Asia、Token2049等多場風投大會在新加坡舉辦,全球投資人、web3和區塊鏈行業的從業者將這場淘金熱推向頂點。
據新加坡金融局數據,2022年開辦了1500家家族辦公室。
進入2023年,囿于新加坡生活成本上漲、工作簽證收緊和全球互聯網公司大裁員,這股“新加坡熱”陸續降溫。
離開新加坡
2023年,馬來西亞人慧慧作了一個決定,離開工作了7年的新加坡。
“沒有太特別的原因,就是生活壓力太大,決定和老公回泰國結婚。”慧慧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在她眼中,新加坡政府行政高效、基礎設施完善、城市治安良好,“但就是生活節奏快,大部分人不熱情”。
她的壓力來自物價、房租等上浮的生活成本。新加坡統計局數據顯示,2022年消費者價格指數同比上漲6.1%,高于2021年2.3%的漲幅。而截至2022年12月,新加坡私人公寓的租金已經連續上漲21個月,帶有公共福利屬性的組屋租金也已連續上漲27個月。
南方周末記者詢問多位在新工作的中國人發現,他們的房租普遍漲了30%左右。
Alicia在新加坡和朋友合租了一套兩居室,每人月租2000新幣(折合人民幣1萬元)。“要是以前,也就1500新幣。”Alicia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如今,新加坡租房市場已經成爲“房東叫價”的市場。Alicia以往租房時,還能在租房軟件上砍砍價,“現在詢價時,必須把租客信息發給中介,讓房東挑選”。
2022年下半年,席卷全球的互聯網裁員潮也在沖向新加坡。亞洲新聞台(CNA)報道稱,2022年7月至11月中旬,新加坡的科技公司已經裁掉了1270名員工,上半年裁員數量僅爲260名。
在華人圈較爲出名的例子是:上海博士畢業生林戈帶著妻子和寵物抵達新加坡時,一下飛機便接到了電商平台蝦皮網(shopee)的裁員通知。
盡管蝦皮網、外賣平台foodpanda將裁員解釋爲“優化運行效率和降低成本”,但還是無法消除外籍打工者的恐慌。CNA聯系了幾位被裁的外籍員工發現,“哪怕申請20-30個同等崗位,仍未收到類似的同等機會”。
南方周末記者采訪多位在新加坡創業的外籍企業家發現,大部分公司仍傾向于招聘本地人。
Stella的跨境數字營銷公司裏只有2名中國員工,剩下10位均是新加坡本地人或有永久居留身份(PR)的外國人。
“中國人在海外開公司,能找到本地人更有說服力,公司也需要本地化。”Stella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新冠疫情期間,新加坡政府給本地人提供了大量的津貼補助。
周瑞在2020年創辦了新加坡璞時家族辦公室(專門處理個人和集團資産的財富管理公司)。她的團隊不到10人,成員均有15年以上的海內外金融背景。
“我們團隊沒有外籍員工。一是普通的外籍員工資曆不夠,二是公司規模有限。”周瑞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新加坡政府保護本地人就業,它要求企業招10個本地人後,才能招2個外國人。
新中咨詢創始人宋占勇向南方周末記者感歎,如果外籍員工的月薪只能拿到三四千新幣,還是不要留在新加坡了,“你在中國月薪不過萬,來新加坡更不可能當一個白領。”
沒有身份寸步難行
工作簽證是外國人落腳新加坡的基礎。據人才類別,新加坡工作簽證可大致分爲三類:最高級的工簽是月薪3萬新幣以上的“頂級專才准證”(ONE Pass);普通工簽(EP)月薪提高到5000新幣,金融行業門檻爲5500新幣;針對藍領服務業則拿得是SP和WP,門檻是月薪3000元。
2022年8月,Alicia只花了2天就拿到了新加坡的工作准證(EP)。不久前,她回學校交流時發現,2023屆同專業的中國留學生已經很難拿到工簽了。
面對大批量的工作簽證申請,新加坡政府一再提高外籍員工的准入門檻。2023年9月起,政府將根據申請者的月薪、學曆、企業員工多元性和本地員工占比打分,累計超過40分才會發放工簽。
普通打工人會選擇找份工作,稍有些積蓄的中産階級可以考慮開公司創業,而身家過億的富豪直接開設家族辦公室,獲得永居身份。
2020年Stella碩士畢業時,她沒有在新加坡找到合適的工作。此前,這位上海姑娘已經有過10年汽車品牌營銷的工作經驗,她就“索性創業了”。
Stella是中文互聯網的最早一批網紅,熟悉中文社交媒體的“黑話”。于是,按新加坡政府外籍人員創業要求,她邀請了一位新加坡合夥人,開了一家跨境數字營銷公司——主要爲新加坡或中國企業運營社交媒體賬號、拍攝短視頻、直播帶貨等。
對Stella來說,拿不拿永居身份完全取決于“公司的業務發展”。
“一般情況下,拿到普通工簽大約半年至一年後,外籍員工即可申請永居。”宋占勇坦言,他在2004年來到新加坡,當時移民氛圍好,很快就是永居身份了,不過現在“工簽何時變永居則是個未知數”。
普通中産階級沒有永居身份,買房、子女教育和醫療保障都會受到影響。
有工作簽證的外國人也不能購買政府提供的組屋,他們只能選擇價格高昂的公寓,還得附加一筆高達34%的印花稅。這筆公寓印花稅對于永久居留身份的外國人來說,只需9%。外國人拿到永居身份後,還得等三年才能申請買組屋。
新加坡前總理李光耀曾說“居者有其屋”,這一點對新加坡的外來移民並不友好。
新加坡政府數據顯示,2019年新加坡家庭月收入中位數爲9425新幣(包含雇主公積金)。“一個普通中産階級家庭,夫婦月收入起碼要達到1.5萬新幣,折合人民幣7.5萬。”在新加坡生活十余年的姜晶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教育成本絕對是有娃家庭的大頭支出,外國人剛來新加坡會首選國際學校。姜晶預估,新加坡的國際學校收費與北上持平,中國一線城市中産家庭平移到新加坡,也能承擔得起生活開支。“如果孩子能考到政府的公立學校,不參加課外補習,教育花費也不算太貴。”
新加坡政府規定,小學二至五年級的國際生若要上公立小學需要參加政府的AEIS考試。考試爲全英答題,科目爲英文和數學,通過率較低。
“不過中國人到哪兒都卷。”姜晶笑了笑說。
新加坡繁華背後,是房價在不斷上揚。南方周末記者詢問多位在新工作的中國人發現,他們的房租普遍漲了30%左右。(南方周末記者 馮飛/圖)
企業中轉站,富豪避風港
不過,近幾個月,姜晶身邊認識的中國人,都沒有離開新加坡。
“我接觸的都是較資深的創業者,他們不會因爲生活成本上升,就放棄新加坡的事業。”十多年前,姜晶就借著新加坡政府的寬松移民政策,成爲新加坡公民。
2021年姜晶成爲創投孵化公司新加坡庭步蘇科技的聯合創始人,主攻新能源、醫療診斷等海內外科技成果轉移轉化。
産業轉移是大量企業湧入新加坡的原因之一。新加坡德衆勤業咨詢公司聯合創始人王儉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的咨詢公司曾協助一家浙江烤箱企業開設新加坡分公司。浙江老總爲了“躲避關稅壁壘”“出口歐美市場”,特意開設勞動力低廉的柬埔寨工廠。
新加坡以其廉潔法治、良好的營商政策和低廉的稅收,吸引了無數跨國公司。畢馬威研究發現,近一半以上的跨國公司亞太總部設在新加坡。
周瑞的璞時家族辦公室的一部分客戶也是爲了産業轉移。“成立兩年來,我們接待的多爲中國江浙、廣深的富豪,資産過億。他們尋求開辟6.3個億的東南亞市場。”
從未來發展看,新加坡國土面積狹小,人口體量不足600萬。周瑞則認爲,這裏只是一個存量市場,不是增量,它給創業者的想象空間較少。“很多高淨值人群只是將新加坡作爲中轉站”。
新加坡一直是金融“避風港”,在中美貿易摩擦、瑞士銀行爆雷等多因素作用下,大量資本會逃往新加坡。
“已經開始向新加坡轉移資金了。”新加坡《聯合早報》援引一位家族辦公室人員的話。
這一年來,宋占勇在新加坡遇到的外資銀行員工越來越多。
新加坡金融管理局估計,家族辦公室的數量從2020年的400家增至2022年的1500家。倫敦投資咨詢公司Henley&Partners則統計,新加坡彙聚著近25萬名百萬美元富翁,位居世界第五。其中,2022年遷入新加坡的百萬富翁可能多達2800名。
“你無法想象他們花錢的方式。這太瘋狂了。”提供移民和搬遷服務的公司AIMS的首席執行官Pearce Cheng說。他回憶起參加一個客戶的聚會,會上提供了一款稀有的日本山崎55威士忌,一瓶估價爲55萬元人民幣。
富豪湧入推高了房價和生活成本。房地産咨詢公司OrangeTee & Tie2022年10月份發布的一份報告顯示,2022年前八個月,中國買家購買了新加坡出售給外國人42%的私人公寓。
承擔生活成本上漲的是新加坡普通人和外籍中下層勞工。
“這一次的新加坡物價上漲,可能會讓大多數外籍藍領、灰領員工吃不上飯。”宋占勇說,他們還是選擇回家。
如同郝景芳科幻小說《北京折疊》裏的分裂世界一樣,新加坡資本湧入的越多,其貧富差距越大。
巴士司機、餐廳服務員、快遞小哥等外籍勞工長期承擔著“花園城市”最艱苦的工作。爲了賺取加班工資,他們往往超時工作10小時以上。
限制外勞加班的政策愈發明顯,由于賺不到錢,很多外勞在疫情期間也選擇離開。
新加坡“折疊”
“新加坡喜歡有錢、有才和有技術的人才。這裏也不缺各類投資者和高淨值人士。”王儉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新加坡市場的金融業相對飽和,更需要IT從業者。
新加坡總理李顯龍在一次峰會上曾說,“我們只有350萬新加坡人,但卻有數十億人可能正排著隊進入新加坡。”
21世紀頭一個十年,新加坡開放懷抱歡迎世界各國移民。彼時,姜晶和她的老公在新加坡政府的歡迎下拿到了永居身份,二人早早買了組屋。
2013年新加坡《人口政策白皮書》中的移民政策引發了本地人抗議,甚至有公衆要求人民行動黨下台。經過五天激烈爭論,新加坡政府開始適度收緊高技能人才移民政策。
過去十余年,爲了優化人才和保障本地人就業,尋求一紙永居身份變得不再容易。
2014年8月後,新加坡政府要求申請工簽的公司必須在官方就業網站上公布14天,若無新加坡本地人申請才可接受外籍人員。
此後,新加坡更著眼于吸引全球高端人才爲國策。2022年,新加坡經濟發展局推出了“全球科技准證”(Tech Pass),歡迎月薪2萬新幣以上的科技從業者前往新加坡就業。
2023年3月15日,新加坡政府提高了吸引富豪的“全球投資者計劃”(GIP)門檻,過去外國富豪向企業、基金或家族辦公室投資250萬新元即可申請永居,現在這筆投資提高到1000萬新元。
相比于新加坡,周瑞更看好中國香港的人才政策。“從移民政策上,新加坡永居是否獲批依舊取決于移民局的態度,而大多數人只要持香港高才通工作證7年,基本都可以轉永居。”
2022年年末,香港“高才通”計劃靴子落地。截至2023年2月底,香港已經批准了近9000份申請,其中95%的申請者來自中國內地。
(應受訪者要求,慧慧爲化名)
南方周末記者 顧月冰 南方周末實習生 訾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