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每個人心裏都住著一個最難忘記的人,這個人留給我們記憶深處的很多美好回憶,一輩子也終難忘記。
我心裏就住著這樣一個人,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我的姥姥。那個雖然身高只有1.5米,身材瘦小但卻一身能量又眉目慈祥的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農村老太太,她用瘦小的身體養大7個子女,照顧13個孫子孫女長大,老了依舊還不停歇,直到老的再也幹不動……
她給了我童年裏所有的滿足,給了我成年後的牽挂和現在所有美好的回憶!
2017年,年近80的姥姥終于放下了一輩子不知疲憊的操勞安詳地走了,在外地工作的我得到消息後,眼淚毫不吝啬地模糊了雙眼,雖然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雖然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但理性告訴我,姥姥真的走了,再也回不來了,我永遠永遠也見不到她了。
因爲走的時候沒受什麽罪,再加上她那時已是滿身病痛,還患有帕金森症,不但生活已經無法自理,雙手和嘴都不由自主的發抖而不聽使喚,自己吃飯都成了問題,全靠別人用勺子餵……這樣活著對一輩子操勞不知疲倦的她來說,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所以,挂過電話,悲痛之余也替她感到高興,她終于可以去和她一起生活了60多年的姥爺團聚了。
其實早就想提筆寫一寫姥姥,記錄一下對她來說是平凡的一生,對我來說卻是終生難忘的點滴記憶。雖然很多很多值得回憶的事,但總是不知如何下筆,每每想起都會讓我眼眶發熱。
有時候回憶是件很讓人痛苦的事,但今天我還是決定把關于她的往事認真地寫下來,也許你也願意一起看看她的故事。
姥姥和姥爺
-1- 緣起
要說姥姥,就不得不說一下先她一步已經去世10多年的姥爺,兩個人一起生活了一輩子,早已不分彼此,我這個做後輩的更是無法把他們分開。
姥姥出生于解放前,那時農村的生活條件是我們這代人無法想象的苦,和她同齡的很多老太太都還有纏腳的習慣,不過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她卻沒纏過腳。因此直到患病後臥床前她走起路來都很穩,雖然速度也不快,但卻沒有一點老態龍鍾的樣子。
姥姥16歲那年嫁給了鄰村18歲已經當上生産隊小隊長的姥爺。姥姥個子小,姥爺身高將近一米八,身材魁梧又壯實,面相又俊,不用說那肯定是當時難得的好後生,姥姥當時聽過媒婆的話就決定要嫁給姥爺,因爲她覺得這樣的男人靠得住,是能夠托付一生的人。雖然知道姥爺家裏窮,但那個時候所有人家裏都窮,缺吃少喝不說,住的地方也是一家好幾口人擠在一間土房子裏,晚上睡覺還得拉上一個簾子。所以這些物質條件在當時都不算是嫁人首先要考慮的問題,很快她就嫁給了姥爺,把自己的一生交給了姥爺和姥爺的家,許多年以後,她一定也沒有後悔她16歲就做出的這個決定。
-2- 姥爺
姥爺姊妹五個,上面三個姐姐,他是家中的長子,下面還有一個弟弟,從小也算嬌生慣養。姥爺上過私塾,不但認字還會算賬,再加上個子高,長得也壯,早就成了家裏的壯勞力,後來也有了威望,當上了小隊長。除了幹農活是把好手,姥爺會的手藝有很多:趕大車的活、泥瓦匠的活會幹、木匠的活也拿得下,而且還是個會做流水席的大廚…會這麽多手藝都得益于窮,因爲窮就要多學手藝,就像那句老話說的一樣“技不壓身”,因爲這些手藝都能成爲養家糊口的手段。
姥爺抽煙也喝酒,只是都不多。除此之外他年輕時倒是有一個最大的愛好,喜歡到河裏抓魚,因爲我姥姥和他娘(我媽的奶奶,我的老姥姥)喜歡吃魚。聽姥姥說,農閑的時候他到河裏抓魚,爲了能多抓幾條魚,中午經常忘記回家吃飯,也不知道餓。但他自己從來不吃,說自己不喜歡吃。在那個糧食都不夠吃的年代,我想他應該不是不喜歡吃,而是舍不得吃吧。
那時候水也多、魚也多,他雖然經常去抓,但從來不吃,留給姥姥、老姥姥和媽媽吃。但是姥姥那時還年輕,自己也不舍吃,做好以後經常找借口出去。這樣的後果就是導致我媽小時候因爲跟著奶奶經常吃魚,而大部分的魚我姥姥都讓給自己的小孫女吃了。我媽已經早就把魚給吃膩了,現在一點魚腥味都聞不得,聞到就犯惡心,這是後話。
姥爺脾氣壞,幾個舅舅都怕他怕的不行,就像影視劇裏演的那種民國劇中家裏的一家之主一樣,只要他發話,沒有一個敢不聽的,即便是舅舅們成家多年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後,見了姥爺依然都畢恭畢敬。姥爺說今天收那塊地的莊稼,給哪一塊地澆水,他們絕不會也不敢有二話。
姥爺憑著自己一身手藝,給五個兒子都蓋了新房,娶上了媳婦。四個舅舅們各自成家後,都分出去單過了。在小舅舅成家後沒幾年,原本和他們在一起生活的姥爺和姥姥,就主動從他們住了一輩子的老院子搬了出去,搬到另外一處別人家已經不住人空下來的院子裏生活,可能也是擔心和小兒子一起生活,其他幾個兒媳會有意見吧!
在他的世界裏,絕沒有退休兩個字。舅舅們都成家後,他們的任務也算是完成了,照道理講他和姥姥也該停下來歇歇了,但他們生來就是勞累的命。閑不住的他們,還種著自己的地,舅舅們要出去打工掙錢,幾個兒子家至少10多畝的地姥爺也都幫忙照看著。還在院子裏修了一個豬圈,每年都要養上兩頭豬,到年底要不殺了把肉分給幾個兒子家,要不就賣了錢再貼補給他們。
有時候姥爺還去打工掙錢,後來重活幹不成了,就負責做飯,再不行就給人看大門。
這樣差不多一直有10多年,直到姥爺70歲那年的春天,幾天前還推著獨輪小推車下地施肥,看上去一切如初從來不生病的他,人開始沒力氣,也開始變瘦,可到村裏的衛生室檢查後卻沒有啥毛病。姥姥不放心,就告訴了幾個舅舅,這才送到大醫院,經過檢查後發現是贲門上有毛病,必須做手術才行。幾個子女都在醫院,我從外地趕到醫院的時候已經做過手術,在等切片檢查才能確定是良性還是惡性。
那天在病房裏,姥爺無精打采的躺在床上,整個人已經瘦了一大圈,臉上的骨頭都已蹦出老高,眼神裏也沒有了以前的精氣神兒。他還給我看了手術留下的疤痕,從右肋骨下打開的,一道長長的疤痕上逢了有30針,密密麻麻的讓人看上一眼就害怕。聽舅舅說,剛開始姥爺怎麽都不同意做手術,怕自己在手術台上下不來,他怕疼、更怕死,最後好說歹說才勉強同意。那也是我第一次感到姥爺老了,老的就像是一個小孩子一樣,膽子也小了很多。我拉著他的瘦骨嶙峋滿是溝壑的大手,心裏雖然很不是滋味,但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
最讓人擔心的還是來了,切片的化驗結果是癌症:贲門癌中晚期,最嚴重時吃飯時會痛苦的無法下咽,哪怕是流食都讓人無法承受。醫生說這樣的病應該自己早就能感受到了,要是早點發現進行手術,康複的機率也會很大,現在這樣的情況就只能看他自己了。但姥爺卻一直扛著不說,他瞞著所有人,在生命的最後階段還下地幹活,就爲了多替兒子們付出一些(我想姥姥那時候應該是感覺到了他的變化,肯定是他不讓姥姥說)。
在醫院住了半個月,刀口剛愈合,他就讓舅舅們把他拉回了家,依舊和姥姥住在他們的小院子裏。幾個舅舅輪流過去看護他,這時候的姥姥應該是最擔心的。
從醫院回到家養病,剛開始他的狀況一天比一天好,大家本以爲他會慢慢康複好起來,最多就是以後不能再幹活了。可誰也沒想到,只過了一個月,他還是走了,也許是他這輩子太累了,不想再扛了,想好好休息了吧!
對他來說子女們都已成家,過上了各自的生活,也算完成任務了。而姥爺的五個兄弟姊妹也只剩下了三姐還健在,姥爺去世的時候怕她受刺激,也沒敢告訴她。
走之前,最讓他牽挂的也許就是姥姥了。
-3- 姥爺和姥姥的這一輩子
姥爺既然能當上生産隊長,除了自己領頭幹活以外,也是一個有個性、有脾氣,說一不二的人,要不別人也不能服氣啊!在家更是一切都是他做主,用現在的話說他身上有著“典型的大男子主義”。而身子柔弱的姥姥性格比起姥爺也相對弱很多,是一個典型的賢內助,家裏的大小主意也都聽姥爺的。對于姥姥來說,她既要負責生孩子養孩子,還要照顧好姥爺和一家人的吃喝,更得伺候好家裏的兩個老人,而且還得下地幹活,做衣服、做鞋子、紡花、織布做被子,相夫教子洗衣服下廚房一樣都不能落下。但姥爺雖然脾氣差,但在我有限的印象裏,兩個人一向是夫唱婦隨,從沒紅過臉,吵過架。
那個年代說也奇怪,雖然家家戶戶都沒有余糧,但還都比著生孩子。姥爺和姥姥自然也不例外,生下我媽以後,一口氣又生下六個孩子,五個男娃一個女娃,七個孩子再加上還有雙親要贍養,全家上下10余口人,對于他們來說負擔真的太大了,這個時期應該也是他們過的最爲艱難的一段日子。
姥爺還有一個弟弟(我二姥爺)一起生活,當時兄弟倆雖然各自成家也分了家,但還生活在一個院子裏,老人跟著我姥爺一家生活,二姥爺是念書出身,後來一直在外教學,留我二姥姥和幾個孩子在家,平時不怎麽在家,所以家裏的事也不怎麽管。但他們兄弟倆的感情一直都很好,所謂“百無一用是書生”,並不是說念書的人都沒用,主要指的就是這些家長理短和生活方面的事他們不願意去管,也管不了,更願意和書本、筆杆子打交道。很早就踏入社會的姥爺基本上擔起了兩家的重擔,在村子裏沒有人敢欺負他們,二姥爺家住的房子也是姥爺出錢又出力招呼著鄉親們一起給蓋起來的。
日子過的飛快,轉眼兒女們到了成家的年齡,在姥爺姥姥眼裏,兒女都一樣,女兒出嫁該有的嫁妝一要也不能比別人家的少,至今我家裏還有一台老式的上發條才會走的擺錘式鍾表,那是我媽出嫁時的嫁妝,用了幾十年,現在一上發條還會走,逢整點和半點還會敲鍾,整點的時候是幾點就敲聲,半點的時候都只敲一聲。只是時間一長就會變慢,畢竟是機械結構的,這麽多年裏面的齒輪估計都磨損了。
五個舅舅成家時給每人都蓋起了新房,大舅二舅和三舅成家時流行的還是土坯房,每人一處院落,一幢土坯房,外帶家裏的農具、家具一應俱全,這都得益于姥爺年輕時學會的泥瓦匠和木匠的手藝。
我姨的嫁妝除了和我媽有一樣的鍾表外,另外當時流行的家具等一件也不比別人家出嫁姑娘陪送的少。
到了四舅時流行起了紅磚瓦房,五間寬敞明亮的大瓦房照樣也給蓋了起來。就這樣,蓋起一個新房子,就娶進一個新媳婦,分出一個新家,四個舅舅都各自有了自己的家。
到了五舅該成家的年紀時,瓦房又落伍了,興起了蓋平房。還和五舅住在一起的姥姥姥爺毫不猶豫把老院子裏他們當年辛苦蓋起來,又住了幾十年的土房全部扒掉,蓋起了五間大平房,至今五舅一家還住在裏面。
說起來這些也許覺得簡單,但在那個年代對于很多家庭來說做起來就如登天一樣難。把幾個孩子拉扯大就是件不容易的事,再加上父母要贍養,有時候還得給弟弟家幫忙。
注:我的老姥爺在我四五歲的時候才去世,在模糊的記憶裏他還來我家住過,那時候正調皮的我還氣得他拿著拐杖追著打,追不上的時候站在原地喘著粗氣,白胡子還一翹一翹的,老姥姥去世的時間比他要早一些。
用媽的話說,姥爺這一輩子也不知道蓋了多少房,朋友家蓋房要幫忙,弟弟家蓋房也得幫,自己家住的房子還要自己挑大梁,幾個兒子成家用的新房理所當然也是他扛大旗。當時蓋房無論是土房還是瓦房,除了少不了泥瓦匠砌牆,房子裏面都用的是木頭做支撐,木工自然也少不了。給別人幫忙,出力就是本分,但給自己的兒子蓋房,不但要出力,更得要有錢才行。
當時在農村蓋新房有多不容易,這一點也可以從姥爺的一個本家的兄弟身上就能看出來,他們不但是本家兄弟,還是從小一起長大很要好的朋友。他父母去世早,沒有住的地方。姥爺講義氣,心也善,就把家裏的一間房騰出來讓他一家住,具體是那一年住進去的說不清了,但一住就是好幾年。這些我當然是不知道的,都是後來聽我媽在閑聊時提起的。姥爺這個借房住的本家兄弟直到去世,還一直念著姥爺姥姥的好。
所以說,給五個兒子都蓋上新房,娶上媳婦,讓他們各自能過自己的日子,是老兩口這輩子最大的“任務”和“使命”,是他們最應該爲之自豪的事,也是他們那一代所有老人們的縮影。
-4- 姥姥
姥姥雖然瘦弱,但在處理人際關系上卻很有自己的一套。對外,她和周圍的鄰居們關系都很和睦,有什麽好吃的,都是村子裏的人見了她也都很尊重。對內,對自己的婆婆也很孝順,婆媳關系也從來不用姥爺操心。
唯一有點不愉快的就是和生活在一起的弟媳,姥爺兄弟兩家生活在一起,時間久了妯娌倆難免會鬧矛盾,但姥姥總是忍讓,哪怕是吃虧。也可能是姥爺交待過。聽媽說她小時候有一次姥姥把自留地種的紅紅薯切成片曬在院子裏就下地幹活了,家裏只有她和奶奶在家,二姥姥回家時看到了院子裏的紅薯片,看四下沒人就拿走了不少,恰巧被她們看到了。等姥姥下晌回到家,她倆就如實告訴了姥姥,但姥姥聽後不但沒生氣,還安慰她們說都是自家人,她拿點回去吃也沒啥,還交行她們不要再和別人說這事了。聽完,她倆都氣得不知說什麽好,因爲當時的食物對于一個家庭來說有多重要,何況家裏這麽多張嘴。
即便是舅舅們都各自成家,姥姥當了婆婆以後,和自己的兒媳們關系也都極爲融洽。五個兒媳間的關系也都說的過去,從沒有因爲各種各樣的問題紅過臉,更不像有的人家妯娌間鬧得像是仇人一般,見面都不說話。
這其中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是因爲姥爺在家裏有威望,什麽事也都盡量做到一碗水端平,沒有讓她們有過不滿意的事,也都不敢造次;二是姥姥任勞任怨,每個兒媳每次生娃坐月子,都伺候的很妥帖,家裏有什麽活也都幹在前頭,讓她們自己心中有愧,自然也就服氣。
五個兒媳一共生了13個孫輩,最大的今年37歲,最小的18歲,可以說從他們出生起,沒有一個人姥姥沒有帶過,更沒有一個人沒有吃過姥姥做的飯,家裏的好吃的,從來不缺吃的人。光是這一堆有大有小的搗蛋鬼吵吵起來想想就夠受的了,也不知道她和姥爺是怎麽忍受過來的。
不過,隔輩親在他們身上也逃不掉,13個孫子孫女,再加上我們6個外孫子外孫女,沒有一個人不親(疼愛)的,誰去了都是一樣的待遇,好吃的、好喝的一個勁兒的往外拿。
姥爺去世後,剛開始姥姥還是一個人住在原來的院子裏,自己做飯吃。後來,幾個舅舅不放心,一商量就讓她開始到每家輪著住,一家住半個月,這也是大部分農村老人的養老方式。
剛開始的幾年,姥姥身體狀況還不錯,自己騎著小三輪就能去到下一家,也不用怎麽操心,每到一家還能幫著做做飯,幹點力所能及的家務活。
後來,年紀越來越大,不能再自己去了,就開始接送。
再後來,姥姥患上了帕金森症,生活不能自理,最後連自己吃飯都成了問題,手抖的筷子也拿不住了,吃流食或餃子的時候勉強可以拿勺子往發抖的嘴裏送,但能吃進去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就這樣又持續了兩年,姥姥的病愈發的嚴重,但大腦還清醒,只是大部分時間都下不了地,要想出去曬太陽都要坐輪椅。她又不想麻煩別人,經常自己下床上輪椅,有時候沒扶穩就會磕在地上頭破血流,別人再怎麽說她也聽不進去,沒多久又把胳膊弄破了皮,鮮血直流。這樣的情況不計其數,我親眼見過的有兩次,一次是額頭,一次是胳膊,問姥姥痛不痛的時候她還沖我笑著說沒事。
到最後,姥姥連話也說不清了,每次去看她的時候,能看出來她都高興的像個孩子一樣。嘴裏一本正經的和你說著話,但沒有一句能聽懂,只能嗯啊的應著。
自從姥爺去世,每次回老家,我都會去看姥姥,去之前要先向我媽問清楚在哪一個舅舅家。見到姥姥後,多多少少都會給她一點錢,讓她自己買點到集上買點自己喜歡吃的東西。剛開始她總是不要,後來每次我都堅持,慢慢地她也就不推托了。再到後來,她的病愈發嚴重,我再給錢的時候,她總是很高興,接過去就放在了口袋裏。
還記得有一次,我在上海工作的時候回來,住的附近有一家很精致的蛋糕店,新上了一種像磚的一樣面包,名字就叫“金磚”,我坐車回家的頭一天晚上還特地過去買了兩塊金磚面包和其它一些適合老人吃的能咬得動的點心給她帶了回去。她拿在手裏吃的時候,吃得特別香甜,我一直看著她吃完,就像小時候她把家裏的好吃的都拿出來,看著我吃一樣。
2017年8月,正值夏日,我帶著剛出生三個月的小娃從外地回到老家又去看她。那天下午,小姨剛好也去了,天氣也熱再加她身上出汗,房間裏和身上都有味道,小姨正在院子裏給她洗澡,姥姥全身光著,瘦骨嶙峋,滿身皺紋,還有身上磕破的傷疤,有的已經結了痂,有的還是新鮮的傷口,還滲著淡淡的血。但她就那樣光著身子呆呆地坐在院子裏的陰涼下面,也不知道害羞,還像個孩子一樣聽話。
我和妻子抱著娃進去的時候剛好看到這一幕,她給小姨和已經不認識人的姥姥打過招呼後抱著小娃扭頭就出了院子,再沒進來過。我當時還覺得很奇怪,就跟著跑了出去。走到外面時,她已經坐在了車裏哭的不成樣子,她說她實在看不下去,姥姥太可憐了……
這也是我見姥姥的最後一面,恐怕這時候的她已經認不了來這個她從小就倍加疼愛的已經有了自己孩子的外孫了。
2017年11月,姥姥走完了她的一生,在沒有姥爺的這10年裏,雖然兒子們對她還算孝敬有加,但她內心肯定是孤獨的、無依無靠的,特別是在她生病以後的幾年裏。
-5- 媽媽是姥爺姥姥一輩子的牽挂,更是我們家的堅強後盾
那個年代還沒有計劃生育這項政策,人口數量也還不多,提倡的是多生多養,生的越多越好 。大多數夫妻生的孩子都在四個以上,但重男輕女的思想很嚴重,因爲男丁長大可以掙工分,女娃將來要嫁人,掙的工分將來也是別人家的,所以女娃不怎麽受待見。
而我媽是家裏的第一個孩子,所以從小就格外受疼愛,家裏有好吃也都先給她吃,即便是媽媽出嫁以後和若幹年以後,姥姥和姥爺還總是想盡辦法貼補,沒有一點重男輕女的想法,對自己的大女兒從來沒有所謂“嫁出去的女兒就像潑出去的水”這種世俗的想法。一直到我們都成年,還總是記挂著,怕我們翻蓋新房沒錢,過年沒錢沒年貨,怕我媽給我們交不起學費,怕我媽過的不好,爲錢作難。
姥爺總是騎著自行車來我家,給我們送各種生活所需和吃的,還總是一大早就來,午飯前就回去,很少在我家吃午飯,即便是偶爾一次留下來吃飯,也是有什麽活要幹,實在走不了。但凡是他一個人的時候,她從來不叫我媽去割肉(買肉),怕花錢,總是讓湊合著吃上一頓。
我家蓋房子,姥爺更是當成自己的事,不但自己來幫忙,還讓在家沒事的舅舅們也都來。
小時候的每年農曆五月份,白色的洋槐花開得到處都是,撲鼻的香氣在被窩裏都能聞到。每到這個季節我家要種花生,那時候還沒有機器,種地全靠牲口和人,我們幾個還小,也幫不上忙。家裏七八畝地都得在幾天之內種進去,要不沒有墒情時再種,花生就發不了芽,既浪費種子還浪費工夫。
姥爺村裏的地不適合種花生,因此也沒人種。每到這個時節他就發動我舅舅和妗子們都到我家來幫忙,每次最少都能來七八個人,他們一字排開往牛拉著犁耕好的溝裏撒花生,只要一個下午,地就全都種完了。
直到現在我家裏還有好幾個姥爺送來的或是過來做的物件還在用,大到中堂下擺的鏡子,小到廚房裏放筷子的筷籠、擀餃子皮的擀面杖都是姥爺對媽媽無微不至的關懷。
以上這些大都是聽我爸媽後來提起姥爺和姥姥時說的,他們對此也很感激,尤其是作爲女婿的爸爸來說,這些恩情他也永遠銘記在心。
無論是經濟上,還是物質上總是盡他們最大的能力在背後提供無償的支持,成了我家堅強的後盾,像上面提到的這些事數都數不完……當然,有些時候他們還偷偷摸摸的不想讓別人知道,怕說他們偏心我媽而提意見,不過他們做那麽多,即使不說別人也會覺得他們偏心我媽。
姥爺去世後沒幾年,我媽因爲高血壓引起了腦梗,飯也不會做了,農活也不能幹了…這下可急壞了姥姥,見人就打聽誰有能治這病的秘方,無論遠近也不管到底有沒有用,只要有一絲希望,又不會對我媽的身體造成傷害,都要把方子討過來,再照方配藥給我媽送來讓她吃。
家裏還放著兩個大酒壇,也是姥姥找人要來偏方後,買了一堆藥材泡成酒讓我媽喝的,有幾年從不喝酒的她,沒少喝藥酒,這些藥酒都是用高度白酒泡的,喝的時候除了辣,還會有各種怪味,但她知道這是姥姥的好意,不會害她。這些藥酒雖然也沒有治好她的病,但她也都堅持喝完了,現在只剩下了幾個空的玻璃酒壇,放在角落裏落上了灰。
姥姥爲媽媽做這些事,堅持了好幾年,哪怕到了去世的前一年,她自己連路都不會走、話都說不清的時候,還在爲媽媽的病操心。
-6- 姥姥家是我的港灣
逢年過節走親戚,我最喜歡去的就是姥姥家,所以每次去之前都很期盼。那個時候沒什麽零花錢不說,就是零食也沒多少,對一個小孩子來說最有吸引力的就是能吃到很多好吃的,更多的則是平時在自己家吃不到的。家裏的孫子孫女們多,姥姥和姥爺早就摸清了小孩子喜歡什麽,怎麽能讓他們高興。
我們去之前,他們早早地就會把吃的准備好,零食的吸引力還不是最大的。
姥爺是村裏有名的大廚,只要有紅白喜事,大都要請他過去做飯。那個時候喜事上的“十大碗”他是最拿手的,不知道做過多少次,做過多少桌,從切菜到掌勺,廚藝早已是爐火純青。
每年大年初二去姥姥家,姥爺早早地就把按十大碗的標准把這些菜准備好,需要蒸的就放在大地鍋上的蒸鍋裏開始蒸,直到我們到齊了才停止加柴燒火,吃飯的時候揭開蓋子,熱氣騰騰菜就端上了桌,一直吃到結束還是熱的。這是我百吃不厭,現在卻再也吃不到的大菜。
注:十大碗是老家最有名氣也最拿的出手的大菜,一般只在喜事上才有,是以雞、鴨、魚等作爲主菜,再加上用豬肉提前做好的小酥肉、肉丸子、腐乳肉、紅燒肘子等作爲副菜,根據當時的季節或主家的要求適當調整,無論如何要配夠十個菜,通常都要上大蒸籠蒸,而且一做就是好多桌,最多能有幾十桌,每桌的菜都一樣。
平日裏去雖然吃不上十大碗,但每次也都會有肉,每次都吃大米飯。姥姥做的大鍋菜總是那麽香,裏面的海帶絲總也吃不夠,每次去她家吃飯前零食吃的再多,吃飯的時候也能吃兩碗,一邊吃一邊抹著嘴邊的油,就怕吃不飽。
老家一帶有句話是這麽說的:“外甥就是姥姥家的狗,吃完還要拿點走”(老家外孫也稱外甥,有的地方是舅舅叫外甥,姥姥姥爺叫外孫),這句話背後的意思有點歧視,就是說外甥是外姓人,將來和自己家也沒多大關系,就像養不熟的狗一樣,去姥姥家都要是蹭吃蹭喝的,吃飽還不算,走的時候還得拿點東西才行,對外甥再好將來也指望不上。就像“嫁出去的女兒像潑出去的水”是一個意思,同時也是這句話的延伸。雖然這麽形容不太恰當,姥爺姥姥還有舅舅們也從沒有這樣想過,該怎麽對我們還是怎麽對我們,但是我卻很認同這樣的說法。
每次去姥姥家,媽媽拿著禮品去,還沒放下,姥姥就會數落她一頓,嫌她亂花錢,讓她下次不要買,有時候姥爺還會一臉生氣的樣子。而到我們下午要回家的時候,姥姥就開始大包小包的給我們拿東西,每次都是拿回來的東西比去的時候拿的多得多。
姥姥對待我們幾個外孫子和外孫女比對常在身邊的孫子、孫女們還要親,因爲我們不在一個村,不是天天見面,所以每次只要我們去,總是把最好的東西都拿出來,傾盡所有。從她家到我家有幾裏路,她不會騎自行車,有時候家裏有了什麽稀罕東西或者好吃的,她還會派姥爺或者舅舅給我們送來。
聽媽媽說我小時候個子小,但吃起蘋果很厲害,自己一個人坐在小板凳上只要有蘋果,不哭也不鬧,吃完一個就要下一個,一口氣能吃掉兩三個。可能是媽媽給姥姥說過我喜歡吃蘋果,姥姥就記住了。姥爺就經常到我家送蘋果,騎上自行車,再馱上幾斤蘋果就來了。不管什麽季節,更不管蘋果賣得貴不貴,有時候都到了麥收的季節蘋果幾乎都買不到了,他也照樣能把蘋果買到手再給送過來。
小時候雖然也到姥姥家住過,但因爲孫子孫女們太多,每次去姥姥家媽媽總是不讓我們獨自留下過夜,怕給姥姥添麻煩,大都是當天去當天就走。所以住的次數有限,每次也就住幾天就回自己家了。這些還都是沒上學之前的事,等到上學以後也沒有了這個機會,所以對住在姥姥家的記憶已經漸漸模糊了。
聽媽媽說過,有一年夏天我一個人在姥姥家住了幾天,姥姥姥爺去地裏幹活也會帶上我,不懂事的我在旁邊給他們添亂,他們假裝要生氣逗我玩,我自己還委屈的哭了。
還有一次是和媽媽一起住在姥姥家,那天晚上村裏要唱大戲,從來沒有看過戲的我,死纏爛打要看戲,所以就住了下來。結果到了晚上,我在台下沒看幾分鍾就睡著了。第二天醒來,都不知道怎麽到的家,媽媽告訴我是姥姥把我提前背回家的,喜歡看戲的她因爲背我回家,又不放心我自己在家睡,就在旁邊看著我睡,直到媽媽回來,難得唱一次大戲因爲我她也沒看成。
這些,如今都成了過眼雲煙。
-7-姥姥下葬那天我一滴眼淚都沒掉
接到姥姥去世的電話,無論如何我都要回去送姥姥最後一程。我從千裏之外回到了家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可作爲一個外姓的外孫,並沒有得到見她最後一面這種待遇(老家習俗:去世的老人放進棺材後,要等到第三天天黑前才會把釘釘上,爲了給沒來得及在臨終前見最後一面的子孫們留下見最後一面的時間),姥姥已經被裝在棺材裏並且釘上了鐵釘,棺材就擺在堂屋的正中間,孝子們面無表情的守在兩旁守靈,姥姥的遺像是一張她10多年前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白頭發還不多,眼睛炯炯有神、滿臉笑容、和藹可親,和供品一起擺在供桌上,讓人不敢相信棺材裏面的人會是她。
給姥姥磕過頭,我也進了本來不用我去的孝子們的當中(習俗:外孫可以不用守靈),我覺得我應該給姥姥守靈,雖然我是外孫,可姥姥從沒把我當外人看過,就像她和姥爺沒有把出門的媽媽當成“潑出去的水”一樣,所以我應該給她守靈。
我進去的時候,舅舅們覺得沒什麽,但有幾個表哥、表弟倒是帶著疑惑的眼神看了我幾眼,卻也沒多說什麽。
姥姥下葬那天,親戚們和村裏的鄰居們去了很多,再加上幾個舅舅各自的朋友。來祭拜的人一直不斷,鞭炮聲也一直響個不停,我戴著白布紮成的孝帽,和孝子們一起跪在地上,有人來的時候就要低下頭哭,沒人的時候可以擡起頭,幾個舅舅都哭得紅了眼眶,鼻涕直流。
看著他們,我心裏更難受,卻怎麽也哭不出來。直到姥姥的棺材和姥爺的棺材放在一起,再填上土,封好墳堆,我一滴眼淚也沒流出來,我那時還在想,我肯定是個沒良心的外孫,是個白眼狼,姥姥活著的時候白疼我了。
當時還想起姥爺去世的時候,20歲出頭的我一回到家,看到老爺的棺材眼淚就已模糊了雙眼,怎麽到了相對更疼我的姥姥這裏就沒有了眼淚,那一整天我都很恨我自己。
直到現在有時候想起姥姥我還是會有“姥姥白疼我了”這樣的想法,除了姥姥下葬的時候沒掉一滴眼淚以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都不知道姥姥的名字,只知道她娘家姓馬,無論是她的大名還是小名我從沒聽姥爺喊過,更沒聽到其他人喊過。
小時候沒注意過這個問題,長大後作爲小輩的我也不敢去問,因爲我覺得這是對長輩的不敬,所以到現在我依然不知道那個疼我愛我的姥姥叫啥名。
姥姥下葬那天最讓我記憶猶新的是把姥姥送到墓地後,看到已經提前在緊挨著姥爺的棺材旁邊挖好的墓坑(要和姥爺合葬在一起),可以看到姥爺的棺材,當年蒙在姥爺棺材上的紅罩子還很完整,只是稍微有點褪色,可能是這10多年,姥爺一直在等著姥姥吧!
等到姥姥的棺材緊挨著姥爺平穩地放到墓坑裏後,執事的人讓孝子們每人捧三把土放進去,我也默默地走過去,捧了三把很新鮮、很幹淨的土慢慢地放了進去,從此,她和姥爺永遠也不會再分開了。
因爲我知道,這是我此生能爲我最親愛的姥姥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寫在最後
這些年,無論走的多遠,時常還會想起姥姥。每當有別人提起自己的姥姥多疼自己的時候,我總是會忍不住地說上一句不知道算不算自己獨創的話:“一個人如果沒有得到過姥姥的疼愛,他(她)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最起碼對我來說是這樣的。
回憶總是太痛苦,在寫的過程中,很多地方都讓我感到些許心傷,有時候不禁會熱淚盈眶。最讓我高興的一個瞬間就是,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我還穿著開檔褲時那個炙熱夏日的午後,姥姥和姥爺在菜地裏給剛冒出土不久的豆角苗澆水,我在旁邊搗著亂,拔掉好幾棵小苗還高興得喊他們看,他們在一旁看著也不打也不罵,假裝生氣時把我嚇哭了,姥姥停下手中的活跑過來,彎下腰把我抱起來開始哄我,直到我笑了,她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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